渠江文明的碎片〡三汇中学琐忆【3】

——李学明《序跋集》之五

囗李学明

渠江文明的碎片〡三汇中学琐忆【3】


上面,我把我的中学老师分为三类:

被戴上右派分子、历史反革命分子帽子的,叫“坏”老师。

从旧社会走过来的老教师,包括解放后调干读大学的张骥伯老师,他们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叫“问题老师”。

解放后从大学毕业来校的,是青年老师。

我一一列举这些老师的际遇,是想说,在那个年代,他们做人难、为师难。一进校,我们看到1957年那场运动的大字报,我们就闻到了老师斗争的火药味。1958年的三面红旗运动,1959年的反右倾,1962年的“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阶级斗争,我在中学的六年,这些运动在老师中进行着,详情一点不知,偶尔从教师食堂门前走过,听到过措词激烈的发言,那是叫“运动”。一个又一个没完没了的运动,所有教师都饱受折腾。

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他们对运动逐渐习惯了。他们最愉快的事情,莫过于走上三尺讲台,这时才恢复了人的尊严,有了生气,倾情向这些青年学子传授知识。他们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浇灌这些祖国的花朵。虽然,他们在无休止的运动中郁闷,但教学并快乐着。这就是我们脑子里留下的三汇中学老师的印象。

中学语文课韩愈的《师说》,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学子:“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感也”。我以为,老师是最无私的,他总是想把自己的知识,全部、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的学生,生怕有什么遗漏;他也总是希望自己的学生超过自己。

我的中学所有老师都是这样的人,每一位老师都值得我敬重。当然,“人非圣贤,敦能无过?”人无完人,都有缺点。但是,我们作为学生,对于老师,只能是敬其所长,恕其所短。何况,“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永远是老师,师恩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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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校园

这是一幅美丽的田园风光校园图。

用个“四三二一”来概括吧。

四周是田园。

学校的四周,是田野和村庄。两里外的渡江街,只是一条独街,人不多。汇东乡北坝村的四个生产队,把三汇中学围了起来。后来,有两个生产队划为三汇镇蔬菜队。学生大都来自农村,学校建在农村,使三汇中学具有浓浓的乡村特色。

学校建在农村,远离城市的喧器,十分安静。安静好读书,这是今天城市学生的呼唤。我们当年就享受过这份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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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江汇合处。

三汇中学之得名,是由州河、巴河汇合成渠江、三江汇合而得名。水文化,滋养着学子。涨水了,看水涨水落,三江水流去。来船队了,看货畅其流,“财源茂盛达三江”。我们生长在水边,大都学会了游泳,在水里取得了一点自由,“浪遏飞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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眺望两山峰。

州河左岸的白蜡坪,右岸的牛奶尖,是川陕苏区时的战场,许世友上将在这里打过仗。两山对峙,隔河相望,这也是一道风景。早晨,站在学校的任何地方,向东望去,都可以看见一轮朝日,冉冉升起,放射出万丈霞光。两山之间的山峡,直达通州(达县)。学子们年年岁岁,在这里看日出日落。

隔河一小镇。

三江汇合成好大一条江,江面宽阔,江水深绿。河那边是三汇镇,著名的古镇,号称“小重庆”。小时候,我们就会唱儿歌“三月十八亭子会,邀邀约约赶三汇”。三汇彩亭已列为“国家非物质文化名录”,成为国之瑰宝。三月十八日抬亭子,火了一年又一年,达县的龙会乡、木头乡,大竹的柏林乡,十里八乡都来赶三汇场,物质、文化都在这里交融,使三汇有丰厚的文化。三汇彩亭成为渠县 、达州的文化名片。

彩亭抬了一年又一年,同学们看了一年又一年,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吸收着彩亭、三江的文化元素。

三汇镇是四川四大名镇之一,镇上的工厂远远超过渠县城。求精锅厂、求精酒厂、三汇铁厂、三汇醋厂、三汇造船厂、三汇火柴厂、三汇粮库(国家粮库)、三汇五金厂,加上三汇有三江六码头(菜码头、煤码头、水码头、花码头、窑码头等等)。木船儿上从达州、巴中,直下渝州。一个3万人的小镇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同学们在小镇上品味早期工业文明的气息,接受水文化的滋养。

小镇的红色文化,也可圈可点。30年代川陕苏区,渠县、三汇是红军的根据地,山山水水都有红军的足迹。解放军艺术学院院长魏传统少将,早在20年代就在三汇镇小学教书,进行地下党的活动。40年代,熊扬、胡春浦在这里搞地下党,参议长杨达纲积极掩护、支持熊、胡的革命活动。解放后,熊、胡二人任过省委统战部副部长。杨达纲调民盟省委工作,我曾多次去看望他。

小镇与中学一河相隔,同学们要过河去,必须花1分钱买竹牌子。去来两分钱,那时不是个小数字,两分钱可以买一个锅魁、一碗稀饭,2斤红苕。老实说,我在上中学期间,两分钱阻隔了我与小镇的接触。除了河街外,其它街道都不太熟悉。然而我还是时时感受着小镇的气息。

校园里的教室门前,长长的一排万年青,四季青翠。花园里,四时有花。一到秋天,黄菊一朵朵,散发出幽香,我摘下几朵,夹在书里,制成菊花标本,保存了好久。含羞草真有点害羞,用手轻轻一碰,叶片顿时合陇,令我好生奇怪。

三汇中学的校园,让我们生活在田园风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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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写诗,一生却在寻觅带有那么一点儿哲思和诗意的人生,或许发端于此,这里的田野、村庄、江河、山川。


四、勤工俭学

中学的劳动很多,成为一门功课。

那时给劳动取了一个时尚的名词,叫勤工俭学,列入了课程表。或许是来源于上一个世纪初叶,周恩来、邓小平、陈毅留学法国勤工俭学。

每周有两个、三个半天勤工俭学。

种蔬菜。在校园内每个班都有蔬菜地,从播种到收获,全由学生自己管理。种莲花白、白菜,全用大粪。我们光着脚板进菜地劳动,地太肥了,脚上长肥气疙瘩,其痒无比,脚都抠出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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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猪草。学校养猪,可以改善伙食。我们到附近农田里割猪草,有时到两三里的地方。有鹅茵草、油菜叶、鱼鳅串之类。哪些猪肯吃,猪不尝,个个同学都能鉴别。

挑煤炭。大致是到两个地方。一是经汇东乡乡公所、拱背桥,到曾家沟挑煤炭。二是到州河山里边的郑家山挑煤炭。每条路线都有二十多里山路,早出晚归。午餐是学校提供的一钵饭,在回来的路上吃。所有同学都有挑煤炭的经历,印象深的,是去郑家山。大雨中,同学们大多是打赤脚板,踩在石子路上,脚底划出口子,鲜血直流,我就有过这样的经历。即使穿草鞋的同学,雨水一泡,草鞋很快就磨破了脚跟,只好打赤脚了。熊光政告诉我,他的脚底划了一条深的口子,至今还有老茧,每个月要去修一次脚。

打赤脚,挑扁担,背背篼,是所有同学的经历。劳动时打赤脚,平时上课也打赤脚者不在少数。每逢大年初一穿一双新布鞋,一年一双。为了保护这双布鞋,落雨天不穿,劳动时不穿。男同学如此,女同学也这样。有的女同学打赤脚上大学,成为城里人的笑谈。

扛木板。大同学从义和大山上去砍树,体力活重。高六一级的李长春、张光治、龚兴仪就给我们讲过山上砍树的艰苦。我们小同学就到五十里地外的涌兴区扛木板,经三叉溪、石佛乡、王巴沟回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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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粮食。离学校五百多米的地方,是国家粮库。前些年才知道,民国时期这里是军粮站。卢锡武是我的朋友,他三四岁到七岁,在这里长大。40年代,他的父亲曾在这里任站长。卢父是黄埔军校毕业的。我们在这里抬粮食最多,从站到河边,或抬上坡,或抬下坡。一大麻袋150斤,三个同学抬,上坡时前面一个人,后面两个人。下坡时,前面两个人,后面一个人,呈丁字型。还有一个王巴沟粮站,在河那边,要过河。不过,在王巴沟粮站抬粮食,有一个好处,可以在那里买糠饼子。细糠内有碎米,既充饥味又美。今天看来,那饼子的维生素极其丰富。

建校舍。1959年,学校响起了高音喇叭,插上了彩旗,全校动员修建校舍。所有师生都投入教室的修建。我们曾为学校添过砖,加过瓦。

杨元成回忆说,初中毕业时,每个同学要挑200匹砖,才发毕业证。他的父亲帮他挑了194匹。杨住在学校旁边,打钟都能听到。从造船厂旁的砖瓦厂挑砖到学校,我记得很清楚。

砍“大字”。我都差点忘了,一天李秀芬说,我们班上的同学,到汇东乡的山上砍树。那时,正是人民公社化高潮。在山上砍出“人民公社万岁”的空白,远远的可以看见山头上这六个大字。

抽船下河。离学校不远,是造船厂,每当木船造好后,我们一个班几十个人一起,把船抽到河边,推到水里。

三角寨。凡是我们那个年代三汇中学的同学,都对三角寨有特殊的感情。

从我们学校往北,经麻柳桥,再爬上几个山坡,大概有七、八里路,就来到三角寨。

这是我们的校办农场,所有同学都到这里来,种蔬菜,栽红苕。有上百亩的土地吧,有一幢小平房,学校一位叫李锡良的工友住在那里,负责管理。

我们在这里劳动,栽菜、锄草、锄地、施肥。我们从学校挑粪到农场,由于人比较小,只挑半担。而高年级的大同学,挑的重,次数多。

我们曾住在这幢小平房里,叫守夜。晚上要出来看一下,防止别人来偷菜。月夜里,摘树上的橘子吃,那味道好甜。

三角寨,在困难时期,生产了一些蔬菜,自产自食。

农忙假。上学期、下学期都要放一个星期的农忙假。夏季帮助农民收麦子、插秧,秋季帮农民挖红苕、点麦子。有学校集体组织的支农劳动,也有放假后让同学回老家劳动。我们几个班的同学,曾到汇南乡大石村插秧,我个子小,挑重担做重活不行,但在水田里插秧,脚轻手快。一个人栽几行,并排开始,手脚慢的,往往被两边插秧快的像关在房子里一样,被关在里面,我从来没有被关过。栽秧时,田里的蚂蟥多,钉在脚杆上,越抠越往肉里钻,鲜血直流。男同学还好些,女同学发出一声声尖叫。在乡下劳动,最大的好处是,可以饱餐一顿,大石村的农民关爱学生,红苕稀饭管你吃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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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吃不饱

过了学生时代挨饿的日子,一辈子也不觉得苦了。

1959年至1961年,史称“三年困难时期”。困难到什么程度呢?

我接触廖伯康比较多。他曾任中共重庆市委书记、四川省政协主席。最先读到他的手稿《我向中央说实情》。这篇文章先是在《龙门阵》杂志发表的,引起轰动。后来《文摘周报》转载。由于这份报纸发行量大,影响的范围更大了。网上也打出标题文章《廖伯康说四川在困难时期饿死1000万人》,网民热议那三年。

我与廖公认识、相交二十九年,他的这篇文章只是他一篇长文的一个短章。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期,他因为向毛主席写信反映四川饿死人太多,而被打成反党集团。由于我是“那三年”的过来人,对廖公这段历史特别感兴趣,花几年的业余时间采访他,形成了一篇九万字的长文《廖伯康一生为民主》,其中有三分之一讲“那三年”,国人的一段痛史。

这里应当先讲一句心里话:国家在最困难的时候,宁可让大人挨饿,也不能让上学的孩子没有饭吃。我当时没有听谁说过这句话,但事实上就是这样,我们中学生感受到了。

脸朝黄土背朝天、种地打粮食的农民宁可自己饿死了,却把粮食交给国家。前些天我到巴中,当地干部回忆说,当年有多少多少人饿死在送粮的路上,还列出具体数字,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四川死的人,绝大部分是农民。

街道的居民月供25斤,令农民垂涎三尺,羡慕不已。

而我们中学生,一进校每月有32斤粮食,老师只有25斤。在困难时期,学生节约几斤,老师增加一点,但学生仍然高于老师。

学生在长身体、学知识呵,不能让学生挨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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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感受到毛泽东、共产党、全社会的关爱,一生一世不敢忘怀。

我们这一代人,后来能为国家、人民做点事情,常怀感恩之心。为了我们,父辈师长岂止是心血,还付出了生命。

如果再说到助学金,那就更应该铭刻于心了。五六十年代的助学金,每月1元、2元、3元,是一个大数字,每月伙食费才4元、5元。我是靠助学金才读完那六年中学的。

没有助学金,就没有我的学业。

没有每月三十斤的大米,就没有我的生命。

当然,对那三年的饥饿,我们也有切身的感受。

我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在州河边号房碉楼旁的路上,看到两个饿殍,还有几个有气无力倒在路边的老年人。这个镜头,一辈子挥之不去。

虽说有三十斤大米,但由于肚内没有油水,饥饿感人人都有。同学们在食堂吃饭,大米饭用脸盆蒸好,一桌八人,用筷子划成八牙。为确保是八等分,一个同学背靠背说哪一牙,然后依次挑出来。蔬菜,大都是我们勤工俭学自己种的甜菜(厚皮菜)、莲花白。莲花白虫多,六六六粉杀虫效果好。我们吃饭时,六六六粉始终清洗不净,味道甚浓。

菜少的时候,喝盐开水,上面浮有油滴、葱花。

同学大都家在农村。每到星期六晚饭,我就把当天的一牙饭和星期日全天的饭打回家,放上蔬菜,加上黄荆叶、鹅茵草,我和母亲可以吃几餐饱饭。

那时,在农村害肿病很普遍,吃代食品、藻类的多。同学们都吃过糠饼子。用酿酒后的酒糟做的糟糕,在当时能买到也十分难得。在王巴沟粮库抬粮食时,同学们随手从麻袋里抓出吃生苞谷、生大米吃,我就吃过,但都没有人往包里装。

一周一次牙祭,偶尔吃猪肉,大多是吃油炸拖面。那时,甜菜(厚皮菜)梗又白又肥又大,外面裹着一层灰面,油炸出来,好香好香。

在我们同学中,发生了一件被红苕胀死、震惊全校的事。

大家都有饥饿感。有的同学趁星期六回家,饱餐一顿。同年级一位叫李全林的同学,住在我的隔壁。大宿舍是上下床,用床分割出一个个小间,一人说话,几十个人都能听见。早晨,同学们见他不起床,一摸,人已经没气了。听说,他头天从岩峰乡家中回校,就不舒服。他在家红苕吃多了,又走了五六十里山路,当晚被红苕胀死了,好可惜好可惜。

在最困难的时候,供应给我们的粮食,由细粮变成粗粮,大米少了,代之以玉米、胡豆、红苕,4斤红苕顶1斤粮食。有一个时候,我们吃煮熟的胡豆,一两有多少颗,可以一颗一颗数出来。

1962年至1963年上学期,连供应粮也不能保证了,户口转回农村,我们从农村带粮食。同学们便在学校附近农民的家里,三块石头支起一顶锅煮饭。我在一个林姓农户的家里煮了几个月,全是稀饭。

所幸,我没有得肿病,只不过身体瘦小一些。1960年初中毕业时,我17岁,体重66斤。到了1962年,副食品多了,生活开始好了起来。1963年高中毕业,我20岁,体重增至100斤,1.64米的个头儿。

那三年给我留下的记忆太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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