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北新市:“新市”之名真的來自於“陸市”嗎?

古鎮新市是一處歷史非常悠久的村落集市,一直以來,它的“新市”之名,被史家確認為“陸市遷徙”而成。那麼,順藤摸瓜,對於史家的記載進行認真梳理分析,考其依據,不禁令人滿腹狐疑。在此說明一點,筆者本著對歷史疑點研究探索的嚴肅心態,並不惡意妄論古代志書編纂學者治學態度,就個人分析認為,“新市地名”考證存有諸多斟酌之處,無論從邏輯上,還是從掌握可查證的歷史資料上,“新市”之名來自“陸市”之說,很難成立,似有“以訛傳訛”之嫌。

關於“新市”之名,市、縣、鎮一級的歷代志史有記載,但都大同小異,上溯源頭,便是來自於嘉泰《吳興志》所載的關於“事物雜誌”內容:

陸巿,在縣南十五里。舊為巿,一夕平沉,居人遂徙而東去,所謂新巿也。陸巿今為溪港,下有階基礎石甚多,水淺天晴,歷歷可見,舟過竹篙著底,磚石相擊有聲,人或得錢鐵陶瓦之器,今有巡檢廳。

上述這一段話,大意是說,陸市是在德清縣城的南面十五里處。原來是一個集市,某一晚上突然沉陷,陸市便消失了。住在陸市的人於是就向東面遷移,到了一個地方,後來被人認為“新市”之名就是這樣來的。陸市這地方,現在已經成為汪洋一片的水港之地,但河下面有很多石階或屋子基石。每次水淺天晴的時候,這些階基礎石都可以看得到。小船劃過那裡,用竹篙撐向底,會有磚石的撞擊聲,有人入水摸得錢幣、鐵器、陶瓦器之類,此地目前建有巡檢廳(注:南宋德清的巡檢廳,位於塘棲“下塘”)。

今天,我們讀這一段話,發現作者語氣與記述的方式,似與作者一貫的“據事直書”撰史方式不同。這裡沒有年代記述,沒有引載史籍名,更沒有訪錄人名,這就大大降低了文字史料的可信度。作者意識到此傳說近乎荒誕不經,所以描述內容上語氣稍有戲謔,例如:

1、作者談及的“陸市”,迄今為止,沒有任何跡象可以證實這一村落曾經存在過,且方位模糊,無事物可以考證,比神話更神話。

2、一個村落的“一夕平沉”是荒唐的,除了地震與洪災,是不可能的。何況村落的形成,既有名傳,必規模不小,需要經過數百年時間方可形成,人類出於自身保護的原始自然文明,應該有村落選址的觀察力,以及簡陋治水防護堆壘措施。一個如此規模有名的大村落,一般不會一夜之間輕易消失。事實上,德清這一帶漢晉以來發生的地震洪災記錄,都無法找到“陸市”沉陷的相應物象變化佐證。

3、作者用一種故事編敘的方法記述,與嚴肅史志記事筆法相去甚遠。作者在上述文字中採用虛擬的景象描寫,以遊戲的文字試圖反映“陸市”面貌,這顯然是欠嚴肅的:

水淺天晴,歷歷可見,舟過竹篙著底,磚石相擊有聲,人或得錢鐵陶瓦之器。

4、說到“巡檢廳”,作者在《吳興志》本書第八卷的“公廟”欄裡記載:“下塘巡檢在縣南十八里”(今餘杭塘棲處),而作者在同一書《吳興志》卷十八的“事物雜誌”欄下記載:“陸巿,在縣南十五里”,又稱:“今有巡檢廳”。這裡表明,“陸市”與“巡檢廳”為同處一地,而此書文字描述的地理位置居然不同,可見其文字欠失推敲。

5、當年信息閉塞,三十多里的水路遷徙,信息量支撐不足。南宋德清巡檢廳在塘棲下塘處,離新市之遙,有三十多里水路,“下塘”處水勢很大,那邊災民遷徙之事必定時有發生,但東移到新市可能性不大,三十多里的水路遷徙,這麼多人,需要有足夠的信息量,而當年是缺乏這些條件的。

6、“陸市遷徙”成“新市”之名,純屬牽強附會。村落之名形成,一般出於最初的人事發生,而陸市人遷居於此,新市已形成相當的集市規模,新遷居的人命名遷居地,似無可能。又何況當年社會文明尚未高度發達,自身沒有村名的要求,只是隨著時間久遠,隨著周邊村落之間,出於人與人久而往來的辨識度需要,才會有地名的概念。這一久成習慣的稱呼,既有自稱形式的,也有別人稱呼形式的,例如:張家埭,是以張姓家族居多而命名的村落名;南莊兜,則是以該村落地形特色命名的村落名。

據筆者查證,嘉泰《吳興志》編者為南宋嘉泰年間朝廷國史院的編修官談鑰。談鑰,字元時,湖州人。宋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進士,談鑰在朝廷從事國史編修。慶元五年(公元1199年),李景和任湖州知州,邀請談鑰重纂《吳興志》,談鑰應允為之,而李知州住了兩年便調離,嘉泰元年(公元1201年)則調來了一位叫“富琯”的人擔任湖州知州,而就在這一年,談鑰完成了《吳興志》一書的編纂。如此一本重量級的州府史志,理應工程浩繁,卻在短短兩年左右時間內完成,可見其編纂時間上的急趕,影響了它的史實復證與文字嚴謹程度。

嘉泰《吳興志》中,作者談鑰對掌握的史志資料引載,全部進行註明。其史料依據主要有以下:

三國吳雲陽、韋昭撰的《吳興錄》、

晉朝吳郡太守張玄之撰的《吳興山墟名》、

南朝宋吳興太守王韶之撰的《吳興郡疏》、

南朝宋山謙之撰的《吳興記》、

晉朝的顧長生所撰的《三吳土地記》、

及唐代開元年間的《吳興圖經》、

唐代竟陵陸羽所撰的《吳興圖經》(又稱“舊圖經”)、

唐代顏文忠真卿為湖州刺史時所撰的《石柱記》、

北宋景德元年的《吳興統紀》、

大中祥符三年所撰的《吳興圖鑑》、

南宋紹興年間的《吳興續圖經》、

宋代《吳興地誌》、

南宋淳熙年間所撰的《吳興志舊編》

等等。

儘管作者談鑰引經據典那麼許多,但完成一本要超越前人的《吳興志》談何容易,需補充前人未載之事,補記散佚、缺失之處,作者更期待在史志架構的全面性上,尋求新的突破。但現實中,很多地方性歷史沿革內容,遠古煙渺,難以稽考,往往讓作者筆力難於抵達。對此,南宋著名藏書家、目錄學家陳振孫認為,談鑰編纂《吳興志》,總體來說是“其為書草率,未得為盡善”(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一書)。短短几語,看得出談鑰在《吳興志》編纂中,蒐集資料上未免有些時急式簡,事屬記載上未免流於淺俗傳聞。

但據筆者觀察,作者談鑰畢竟是一位朝廷編修高官達人,對於史志的行文還是謹慎有致的。談鑰將一些怪誕不經、無稽難考的傳說,全部納入《吳興志》第十八卷中的“事物雜誌”中,只是作為一種民間傳聞列入,供後人分享而已。在這裡,談鑰並沒有直接寫出新市之名的由來,而是通過“陸市”的傳說,隱晦襯托“新市”之名的由來:“所謂新巿也”,作者在此用“所謂”一詞,便指是某些人所說的,看得出作者“不承認之意”,隱含作者治學嚴肅意味。反映出作者對“陸市遷徙之說”的不確定性心理,作者便不認為此證是確鑿可據的。

關於“陸市遷徙”傳說,並不是前人資料的引載,而應該是當年蒐集坊間傳聞所成。當年談鑰編《吳興志》時,必定通過李知州,通知下屬各知縣,令其收集報送相關地方史料。當時德清縣正值領導頻繁更替時期,據康熙縣誌所載:慶元六年為呂鐩擔任知縣,而慶元七年由單端士擔任知縣,慶元七年也正是嘉泰元年,頻繁調任知縣,又加上當年本身行政力量薄弱,所蒐集的地方史料必定簡俗,或無稽無考的傳說,知縣將這些史料和傳說形成報送材料,交由知州,然後轉由編纂責任人談鑰進行審閱取捨。談鑰是歸安人,自小就對新市之名很熟,當年新市已成一地的重埠之鎮,對於它的成名考源,也是史志收集的必選對象。在沒有任何考證線索情況下,作者談鑰認為,“陸市遷徙”傳說,對新市之名由來的釋疑可能會有幫助,如此便姑且載入。

正因談鑰這麼一姑且,以訛傳訛的後果問題就相繼產生了。後續的史志編纂,像成化、弘治、嘉靖、萬曆等《湖州府志》、像嘉靖、康熙、嘉慶、民國所編的《德清縣誌》、像正德、順治、嘉慶、光緒所編的《《新市鎮志》,各位史學家按談鑰所編纂的嘉泰《吳興志》的傳說,在遵循“據事直書”、“志屬信史”原則基礎上,對“新市”之名由來,加以進一步情節演繹,文字修飾,以至愈演愈烈,最後居然有了“陸市遷徙”的“永嘉三年夏”具體年代,還有遷徙人領導名字“陳廷肅”,編出“先相地,後遷居”諸如此類完美的故事。

但事實上,早在十一世紀初的北宋盛時鹹平年間,新市永靈廟的碑記上已經寫得很清楚,這是新市第一位進士太史章親自撰文的碑記,它的記載時間遠比嘉泰《吳興志》早了兩百年。這一碑記上,詳細闡述了新市古晉朱泗治水的大事:

歲大旱,民物焦然,無所聊賴。將軍取巨甕,就溪壑之深處,運載水泉以紓危急之患,而人賴以濟。將軍猶慮薦熯,至十年間,開漾溪一路,凡值凶歲,自然西北風駕大溪水入鎮,以通舟楫之利,洎蔭四被苗稼,民到於今受其賜。

這一大事的發生,是新市載入文明史的重要標誌,這一歷史內容,無論從學識角度還是史實的可靠性觀察,應該遠比“陸市遷徙”的傳說要靠譜得多。但當年嘉泰《吳興志》卻忽略了,嚴格來說,這一忽略應該不是談鑰的錯,更多的是當年知縣頻繁更替,造成公務辦事浮泛,再加上知縣對本地情況的不熟,報送材料難免務虛應付,這種忽略也就有了歷史的客觀原因。

史籍是嚴肅的,人們往往會以敬仰心情去閱讀,所以史籍作者倘稍有不慎誤載,便會以訛傳訛,造成極壞的影響。例如這一“陸市遷徙”之說,造成近年來一些人,拼命考證遷徙的地方,有說雷甸的,也有說下舍的,更有甚者,說是苧溪漾的,韶村漾的,等等,這些考證最後都無獲而罷,其結果必定荒唐。這也是盲目崇拜前人史學家文字的結果,殊不知,所有離開事實的史學考證文字都是荒謬的。

那麼,“新市”之名真的來自於“陸市”嗎?讀到太史章先生碑文之後,再來思考“新市”之名,答案已經非常明朗。新市之名,應該是周邊村落與本地往來之後,對新市“朱泗治水”前後變化的集市面貌最直接的名稱表達。新市之地,由於位居要塞,周邊村落星羅棋佈,地理優勢必定存在輻射、鍾聚的人流與物流之利,它的集市形式應該早於陸市,而且大於陸市。朱泗治水前,集市村落應該是在靠近目前新市北郊處,後來通過治水,集市應該稍稍往南遷移,形成以朱家橋為中心的“西河口”嶄新的集市形式,相對於原有北郊位置的集市,這裡便是新形成的集市,由於它的規模和集市形態的超前時尚,方圓影響非常大,來交易的人也非常廣眾,人們隨之稱它為“新市”。

當然,筆者對這一新市之名的考證還在初步階段,有待進一步求得實據,但無論怎樣,這與“陸市遷徙”傳說相比,它的真實性質已完全不同。筆者本文無獵異之趣,意在拋磚,期待方家能以嚴謹治學態度、舉證充分、有說服力的不同意見進行交流。

浙北新市:“新市”之名真的來自於“陸市”嗎?

浙北古鎮新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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