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裝在套子裡的人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腦袋上套了一個塑料袋。沒錯,就是那種用來裝外賣食品的白色透明塑料袋。第一反應是,用手去抓,並試圖把它拿下來。再忍受了幾分鐘窸窸窣窣聲之後,我發現根本沒有辦法把它拿下來。我感到驚慌,按常理來說,我會因為耗盡氧氣,而被憋死在自己呼出的二氧化碳裡。更不用說,這破玩意兒罩在頭上,讓我看不太清楚外面的東西。於是,我想盡一切辦法,用指甲掐住袋子的一角,用牙試圖咬破一個洞,最後乾脆用雙手去撕扯。可是一切都是徒勞,這個袋子就那麼牢牢地套在我腦袋上。更奇怪的是,在經歷了十幾分鐘的掙扎之後,我發現自己並沒有滿臉通紅,血管爆裂,最後窒息而亡。相反,除了心理上的不適應以外,呼吸很通暢。既然暫時沒有生命危險,我打算馬上去找人問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或許,別人可以幫我把這東西拿下來。

我起身穿好衣服,鏡子裡那張透明塑料袋下面的臉看起來十分滑稽。頭髮亂糟糟的像個鳥窩一樣,右眼角還有一顆眼屎,嘴唇因為剛才那番掙扎,大口呼吸之後顯得十分乾澀。問題是,這破玩意兒的防水效果自然是不必說的,洗漱看起來是不可能了。真不知道當初是哪個倒黴的科學家閒的沒事研究出來的。

我一邊罵著,一邊向廚房跑去。“媽!你快過來!”我發誓,打生下來,從沒有哪天覺得這麼需要我媽。與此同時,一股香味鑽進我的鼻腔裡——隔著這隻透明的塑料袋。“怎麼了?一大早大呼小叫的。”我媽端著一隻荷包蛋從廚房裡走出來——頭上套著一隻白色透明塑料袋!我像給人一拳打懵了似的,愣在那裡,下巴差點掉下來。我死盯著她的臉——隔著兩層塑料袋——她呼吸的時候,鼻子下面的袋子跟著一呼一吸,貼在她嘴上,然後又鼓起來。燙過的頭髮因為和塑料袋摩擦後產生靜電,一絲一絲地豎著貼在袋子裡。而她臉上卻異常平靜,沒有絲毫異樣的神色。難道我還在做夢?我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噝……”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你怎麼了?”這個像怪物一樣的女人走過來,摸摸我的額頭,塑料袋貼在我滿是汗水的皮膚上。“沒發燒啊。怎麼這麼沒精打采的?昨晚沒睡好?”她一邊說著,一邊把那盤煎蛋放在桌上。我嚥了一口唾沫,指著她的腦袋,說:“媽,你……你頭上……”“我頭上?哦,剛起來給你做飯,還沒來得及梳頭,頭髮很亂啊?”她說著,用手去攏頭髮,似乎那隻塑料袋根本不存在。可是,我的確看見了。她每說一個字,嘴邊的袋子就一鼓一鼓的,還籠著一層白霧。“媽,你看沒看見,我頭上,我頭上有隻塑料袋?”我指著自己問她。我媽像看外星人似的,似乎眼前這個孩子不是從自己肚子裡生出來的。我覺得她肯定認為我瘋了,就像我認為自己瘋了一樣。“你今天犯什麼毛病啊?”她坐到我身邊的椅子上,問道,“什麼塑料袋啊?”“沒事。”我嘟囔了一句,抓起外套就往門外跑。“哎,你不吃飯了……”門砰地一聲關上,把她的話隔在了另一邊。

肯定是我瘋了!要不就是眼花了?難道穿越到什麼異次元空間了?還是哪路神仙附體了啊?我一邊想著所有的可能性,一邊往街上走。

轉過一個路口,然後,我看見的一幕讓我終身難忘。

馬路上所有的人,腦袋上都套著一隻透明的塑料袋!沒錯,所有人!“媽的!”我不禁罵了一句。腿已經不聽使喚了,抖得讓我覺得很丟人。索性一屁股坐在路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兩手顫抖著從口袋裡摸出煙來。正要把眼放進嘴裡的時候,嘴唇粘住了塑料袋。“操!”我又罵了一句。把煙放回口袋了。“冷靜冷靜冷靜……”我抬起頭來,看著天,試圖讓自己不那麼恐慌。天灰濛濛的,沒有云也沒有太陽。遠處高架橋上的車一輛接一輛的往同一個方向疾駛而去。橋下是擺地攤的鄉下人。旁邊停車場收費的老頭端著一隻茶杯,正和一個賣烤地瓜的粗壯中年婦女調笑,我聽不見他們說什麼,老頭往那婦女肩上摸了一把,那女人推了老頭一下。在我看來,他們像兩個戴著面具的大頭娃娃在唱戲。他們似乎笑了,笑得我眼裡一片模糊。

我把眼睛閉起來,想平靜一下情緒。駛過的車帶起一陣風,吹著腦袋上的袋子,發出“哧哧”的響聲,夾雜著這種令人心煩的聲音,我還聽到女人走過時高跟鞋撞擊地面的“嗒嗒”聲,小孩的尖叫,赤條條的樹枝相互碰撞,公交車的電子報站器……這些聲音在塑料袋裡混成一團,一絲絲地鑽進耳朵裡,然後融進了神經、血管,連同那令人煩躁的塑料味道,一起融進去。我覺得一陣眩暈,又忽然想到,如果現在吐了,我真的會被自己活活噁心死。於是我努力可知著這種想嘔吐的眩暈感。“要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我對自己說。

睜開眼,看見剛好經過的幾個女孩正警惕而好奇地看著我。她們穿著統一的大號校服,露出細長的脖子上面頂著套了塑料袋的腦袋,看起來像日本卡通片裡女中學生。我意識到自己似乎被她們當成了有神經病的猥瑣大叔。於是,我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把套在頭上的塑料袋往後面拉了一下,這樣就可以儘可能清晰地看見前面的路,以免自己被同樣套著塑料袋而看不清路的司機開車撞死。

我掏出手機來給胖子打電話。一陣嘈亂的女聲彩鈴之後,胖子接起電話,“喂,誰啊!”他似乎還沒睡醒,或者是隔著塑料袋的原因,他的聲音有點小。“喂!胖子!我,老三!”我不確定他能不能聽清我說的話,於是提高了嗓門,“你在家嗎?我有急事。”“你他媽是無業遊民‘家裡蹲’,老子昨晚加班到半夜,大上午的有什麼急事啊?”他在電話裡罵道。“我腦子進水了!二十分鐘你家樓下見。”我掛了電話。

胖子是我從小學就認識的哥們,如果我腦子真的進水了,第一個知道的人應該是他而不是我媽。因為他肯定是那個會告訴我,我腦袋上真的套了個塑料袋的人。並且他一定會說,“你丫夠潮的啊。頂著這破玩意兒上街,搞行為藝術嗎?不怕憋死啊!”

二十分鐘之後,我坐在胖子家樓下的小飯店裡,要了一碗牛肉麵。頭戴塑料袋的姑娘把面端上桌,熱氣燻得她臉上的袋子一層白霧。我很餓,可是一想到,塑料袋吃進嘴裡的感覺就是一陣噁心。正琢磨著怎麼吃這碗麵的時候,胖子走進來,一屁股坐在我對面,拿起筷子狼吞虎嚥的吃了兩口面,然後抬起頭來說:“到底什麼事啊,這麼火急火燎的叫我出來。”這一連串的事讓我有點懵:第一,他腦袋上也套著個袋子,這讓他那一臉肥肉看起來更加可笑,並且,他是怎麼把面吃進嘴裡的,我並沒有看清。其次,他也看不見這滿大街上游蕩者的塑料袋嗎?“胖子,是不是不管什麼情況下,你都不會騙我?”我問他。胖子嘴裡嚼著一塊牛肉,扒白了我一眼,說:“你丫腦子真進水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胖子,說真的,你沒看見我腦袋上有個塑料袋?”“我去,你腦袋上有個塑料袋?”胖子伸手拍了一下我套在袋子裡的頭。“我腦袋上還有個塑料袋呢!”“沒錯,你也有一個!”我以為他看見了,激動地兩眼放光。胖子愣了一下,用手撓了撓頭髮,他那隻大號塑料袋跟著窸窣作響,“你該不是在家裡閒出毛病來了吧?要不哥們給你找活幹?”他問我。我明白了,都看不見,除了我自己。著腦袋上的透明的塑料袋,除了我,他們都看不見。

“對,我腦子有毛病!”我衝著胖子吼了一句,小店裡的“塑料袋們”紛紛側目。然後,我再一次奪門而出。

大步走在街上,心中湧起了一陣憤怒的恐懼。我踢了一腳路邊的垃圾箱,它晃了一下,從裡面掉出一堆髒兮兮的可樂瓶。“都去死吧!”我把可樂瓶一腳踢出老遠,正砸在一箇中年婦女的胳膊上。她轉過那隻又舊又髒的“塑料袋頭”,怒視著我。然後彎腰撿起瓶子,朝我走過來。“是你扔的嗎?”她操著一口方言,嘴裡似乎還留著一股噁心的殘留的菜味,呼出來的白煙黏在臉前的袋子上。“是我。怎麼了?”我衝著那張面目不清的臉說。“怎麼了?你有沒有道德?你砸著我了知不知道?”她繼續怒氣騰騰地罵道,“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沒素質了,真是太不像話了,怎麼能……”她的聲音漸漸模糊起來,我盯著她頭上的袋子被風吹得左右飄乎不定,袋子下面那一頭黑灰不明的小卷發看起來十分晃眼。我感到周圍聚集了越來越多的“塑料袋”,他們對我指指點點,相互交頭接耳地小聲議論著什麼,他們密密實實地擠進我的視線裡,一層又一層。我覺得自己呼吸越來越困難,耳邊的嘈雜一浪高過一浪,又是一陣噁心。

“媽的,夠了!”我吼了一聲,一拳打在面前那張喋喋不休的“塑料袋”上。其他的“塑料袋們”突然安靜了。高架橋上一輛車駛過,司機按著喇叭,刺耳的“滴滴”聲劃破昏暗的天空。

“這小子大人!”忽然有人喊了一聲。接著,我覺得後背被誰推了一把,腳下不穩,一個趔趄就倒在地上。“塑料袋們”出手不輕,很多拳頭和腳落在我身上,還有幾隻手在翻我的口袋。我抱著自己的塑料袋腦袋,蜷成一團。

在一片混亂中,我似乎又看到那個停車場收費的老頭在賣烤地瓜的婦女肩上摸了一把,他們倆笑著,露出一口黃牙,頭上的塑料袋蹭在一起,摩擦著。

派出所的民警問我話的時候,我大概活像個流竄的慣犯。我從他們眼中看見一絲輕蔑的神色。“家哪兒的?帶身份證了嗎?”一個挺著肚子的民警粗聲問我。我抬起頭,看見他用手攏了攏頭頂的塑料袋,那下面稀疏的幾根頭髮貼在他油亮的腦門上。我怕被關起來審問,並且,周圍並沒有採訪的記者,說不定他們會怎麼審問我。“警察叔叔,我是好公民,今天腦子進水了,不該對那位大嬸動手。”我堆了一臉笑,一邊翻口袋,想把我錢包裡的身份證拿出來。可是,在翻遍了全身所有能裝東西的地方之後,我發現不止是錢包,還有手機,連同鑰匙和手上三十塊錢的劣質表都不見了。我忽然想起剛才在我身上摸索的那幾隻手。“操!”我又忍不住罵了一句。“老實點!”那個禿頂的民警踹了我一腳,說:“蹲那邊去,把身上的東西都掏出來。”我一邊滿心問候那幫“塑料袋們”的老媽,一邊把口袋都翻出來,抖了抖,說:“警察同志,現在該報警的是我,我被他們打劫了,你看,錢包都沒了。”禿頂民警瞥了我一眼,說:“允許你聯繫一個人,證明你的身份。”然後扔了一隻破手機給我。我像抓住了一隻救命草似的,撥通了胖子的號碼。“喂,喂,胖子,是我,我……”“你小子今兒還真的有病是吧?你上午……”他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哎喲,一兩句話解釋不清,胖子,我進局子了,你快過來。”“什麼?我操!你還敢幹違法的事了?行啊你,長能耐了!”“別廢話,我這手機還是民警的呢!你快過來,就你家附近那個。”

我蹲在一間小黑屋裡。十幾分鍾後,胖子趕了過來。我從屋子的小窗戶向外看過去。他跟幾個民警說了幾句話,又掏出什麼塞進他們手裡,禿頭民警拍了拍胖子的肩膀,又說了幾句話,胖子點頭哈腰的。他們背對著我,頭頂的白熾燈打在他們身上,幾隻塑料袋發出白慘慘的光。我忽然想起高中生物課本上那團白色細胞的圖片。由於一天沒吃東西,肚子咕咕直叫,套在袋子裡的頭也越來越暈。我已經不想跟他們爭辯了,也不想再搞明白這些遊蕩在大街上的透明塑料袋到底是怎麼回事。也許,我可以試著像胖子那樣,隔著袋子吃一碗牛肉麵。

這時候,門從外面打開,禿頂民警站在門口,說:“你出去吧,以後注意點。丟掉的身份證自己去登記掛失。”我一邊答應著,一邊往外走。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我感覺到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那種眼神穿過兩層塑料袋打在我臉上,有點疼。

胖子開車送我回家。他把車停在我家樓下,點了一根菸。他隔著袋子把煙放進嘴裡,嘬了兩口。昏暗的燈光下,我看見他的唾沫黏在袋子上,留下一條亮晶晶的光。“你今天到底怎麼回事?”胖子開口問我。“腦子進水了。”我無趣地回了一句。他轉過頭,瞪了我一眼,說:“你今天上午說的塑料袋的事是什麼意思?”我沒吭聲,不知道該不該再問他一句,是不是真的看不見我頭上的東西。“我回去了。”我拍了拍他的肩,拉開車門往家走。“老三!”胖子從車窗裡探出腦袋,“其實我……”風吹得他頭上的袋子呼呼直響,我沒聽清他後面的半句話,衝他擺了擺手,上樓。

在逼仄黑暗的樓道里,我滿耳都是自己的呼吸打在塑料袋上的聲音,臉上有一種鹹溼的汗津津的味道。我似乎已經開始習慣這個套在頭上的東西。或許,本來也沒有什麼。

在門前吸了口氣,塑料袋被吸在鼻尖上,有點癢。

我敲了敲門。“吱呀”一聲,門後面是我媽套著袋子的臉。“沒帶鑰匙嗎?”她說。“嗯。”我應了一聲。看見我爸躺在沙發上看電視,他的塑料袋在臉前鼓成一個大大的氣塊,一起一伏,他似乎已經睡著了。

“你跟人打架了?”我媽拽著我破了口的袖子問。“沒事。摔了一跤。”我看著她袋子下面模糊的臉說,“沒事。沒事……”然後走進臥室。

“3D技術的普遍應用,可以讓更多人在家中更立體更真實地享受電影世界……”電視機裡的新聞被關在門外。漆黑的屋裡,什麼都沒有。我聽見自己一吸一呼,塑料袋貼在臉上,又鼓起。然後,閉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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