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海外長大的華裔來說,金庸的小說等於中國傳統文化教科書

為什麼是金庸?

世人評價金庸,有句話叫,“有井水處,就有金庸”。 金庸覆蓋的是全世界的井水。

從來沒有哪個用中文寫作的小說家能像他這樣,讓不同國籍、不同階層、不同文化和信仰的華人都著迷。

對海外長大的華裔來說,金庸的小說等於中國傳統文化教科書

如果僅僅由於通俗,那當時的瓊瑤在商業上也很成功,但瓊瑤只能覆蓋特定讀者群。

如果說因為武俠,其他武俠小說家都沒這個待遇。那麼,這個魅力是怎麼形成的?

我上初中時,在歷史課上偷看古龍小說,老師批評我:“你要看的是金庸,我都不說你什麼,好歹裡面有歷史知識。”

這件事兒,既說明金庸的不同,也說明了他為什麼不同:大家認為,金庸能代言中國傳統文化。所以,對他的喜愛等同於文化認同。

海外華人常常鼓勵孩子讀金庸。對海外長大的華裔來說,金庸的小說等於中國傳統文化教科書。

文化學者和教授,也普遍對金庸的文化修養評價很高,稱他是既博雅又通達。

這就引出來第二個問題。運用傳統文化素材寫小說的作家,也不是隻有金庸一個,學識淵博的也並不少,為什麼只有金庸有種雅俗共賞的地位?

我覺得:這是因為金庸運用傳統文化,有三個厲害招式,每個招式又各對應著一重內力。它們分別是變形重建、混搭拼接以及集成戲仿。

三重神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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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我詳細說說這三重神功。

第一式“變形和重建”怎麼講?

就是金庸從來不照本宣科地複述歷史,照搬傳統文化元素,而是經過整理,變化成為適合武俠場景、大眾能理解的形式。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他構想的江湖。寫武俠小說的初始任務,是建立一個自足的江湖世界,既遠離現實,又處處模仿現實。

金庸的江湖浪漫精彩,無所不包。

在地理上,五嶽有五嶽劍派,水路上有水寨船幫,大內有高手,市井有丐幫,西域有白駝山,海上有桃花島。

還可以按價值觀來分:佛教有少林,道教有武當峨眉,儒家名門正派和魔教外道,都一一對應,井井有條。

你注意到沒有,這個江湖佈局,我們接受起來一點兒障礙都沒有。為什麼?因為我們不是在接受信息,而是在回憶。這些元素都有原型。

比如,危急關頭,要是武當派仗劍出場,我們的反應是“這下穩了”。

武當向來主持正義,劍法高妙。而且你會盼著他們擺開“真武七截陣”,張三丰的七大弟子佈陣,相當於64名一流高手出手。

我們的興奮點,不是金庸個人的創造。

在道教體系裡,以張三丰為祖師的教派有十多支,統稱“隱仙派”。在民間傳說裡,張三丰是僅次於呂洞賓的活神仙。

所以,金庸只是借力打力,進行整合。

他的變形整合,有一種內力支撐:金庸完整深刻地領悟傳統文化的原理。他所虛構的情節,萬變不離其宗,符合儒釋道各家精髓,不會產生“違和”感。

比如,掃地僧在金庸小說裡武功最高,但他在少林寺地位很低,只是個清潔工。

如果對佛家禪宗不熟悉,會覺得這個設計很妙,屬於“神反轉”。

但讓文化修養較高的讀者看,這個設計又很親切,完全符合禪宗特點。

在禪宗公案裡,經常有地位很低的僧人開悟。傳說六祖慧能就是寺裡廚房的幫工,很晚才剃度。少林正是禪宗祖庭,最適合出現這種神人。

在這裡,金庸只是把玄妙的悟性,轉換成了具體武功。但實現這種轉換,不理解禪宗思想是不行的。

金庸設計的武術,都能和傳統文化建立由此及彼的關聯。比如,降龍十八掌有十七掌的名字出自《周易》,招式特點也能和卦象對上。楊過自創的一套劍法,出自嵇康的一首詩。

這都能直接召喚相關文化記憶。

《周易》的古樸神秘,和降龍十八掌的簡潔雄渾相對應。

嵇康的高超和我行我素,和楊過的性格相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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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再來說第二式,叫做“混搭和拼接”。凡是歷史文化元素,金庸就能像拼圖一樣把它對在一起。

這已經很不容易了,而且他還不只是改頭換面,而是混搭出傳統文化裡從來沒有過的新面貌。

比如說,《天龍八部》有三個男主角:喬峰、段譽和虛竹。按照傳統模式,他們是不會同時當主角的,因為他們根本就屬於不同的文學類型。

喬峰是典型的武俠小說裡的豪傑,小說描寫他和梁山好漢很像:方臉、濃眉大眼,舉止豪放。吃飯也是一大盤熟牛肉,兩大壺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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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段譽屬於才子佳人小說,他是賈寶玉似的濁世佳公子,到處留情,痴心於王語嫣,王語嫣又痴心於她的表哥慕容復。

這種拉拉扯扯的畫風,和喬峰的氣質完全不搭。喬峰和段譽,對應的是武俠和才子佳人這兩種不同小說類型。

而虛竹乾脆是身世複雜的和尚,作為出世的人,和尚在小說裡幾乎不當主角。他們的用處是在最後出現,點化主角,帶他出家。

但金庸就能用相互滲透的方法,把他們寫到一起。

你看,段譽染上了喬峰的俠氣,一個文弱書生,和喬峰斗酒的時候連喝四十碗,比武松都多了一倍。

而喬峰愛上了他搭救的少女阿朱。我們前面講《宋太祖千里送京娘》說過,這個橋段在傳統武俠裡是不允許的,等於好漢趁人之危。

阿朱死後,蕭峰發誓終身不娶,又像才子佳人小說裡的一樣痴情。

金庸這麼寫出來,偏偏就協調。可能我不說,你都感覺不到這個混搭有多罕見。

原因就是金庸有自己的觀念和內力,能調和它們的不同之處。

如果是現代風格的嚴肅小說,完全可能抹掉觀念,交付一個含混的故事,讓讀者感到不安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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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武俠小說需要和大眾建立一致情感。

金庸很清楚這一點:正是現實的複雜無奈,讀者才希望沉浸在純真的俠客情懷裡釋放情緒。

金庸的辦法就是建立明確的規則,讓所有的人都照著這套規則來。

在他筆下,不管人物性格多複雜、情節多曲折,江湖俠義和道德準則是絕對不含糊的。就像郭靖的武功,毫不含糊,硬打硬進。

比如說,是哪件事把蕭峰、虛竹和段譽這三個不一樣的人聯繫起來的?就是當蕭峰陷入危險時,段譽、虛竹和他站到一起,對抗整個武林。

這種超越生死的義氣,就把不同的人物畫風調和起來了。

名門弟子令狐沖和淫賊田伯光一起喝酒,喝完酒後,就拔劍和他決鬥,因為脾氣再相投,正邪也不併立。有這種確定的東西在,大家才能接受。

金庸的這套剛性規則,符合通俗小說的世俗道德規律,但做過高水平的提升,既符合主流道德,也符合現代情感,還有他自己的思想取捨,可以說是當代中國精神的理想化公約數。

比如,楊過和小龍女久別重逢,當著九大高手、無數蒙古武士旁若無人地互訴衷腸。

南宋的禮法已經比較嚴格了,而且這也不是寫實情節,而是個話劇場面,金輪法王那些人怎麼會一直愣著呢?

但對讀者來說,這個情節回應的是閱讀情感,是不能改的。所以有人說,金庸的小說,要麼不看,要看就會身不由己,把全部的感情投入進去,想不起來分析和反駁。

金庸調動文化的第三個招式,是“集成和戲仿”。集成,就是他的小說像萬花筒一樣漫天花雨,信手拈來。

他號稱十八般“文藝”樣樣精通。在小說裡,詩詞對聯、醫卜星象,琴棋書畫詩酒花,柴米油鹽醬醋茶,無論經典還是世俗,都層出不窮。

戲仿,可以說是遊戲化的模仿,不那麼嚴肅,容易被理解和接受。

比如,在《射鵰英雄傳》裡,黃蓉去見一燈大師,和“漁樵耕讀”四弟子鬥智的段落,就是融傳統文化於遊戲,像一個輕鬆的展覽。

這種靈活運用文化素材的本事,也有一重內力:就是把握文化情趣。

中國文化從來不是封閉的。但很多文化交流,總是在哲學層面進行高來高去的艱澀對話,只講“天人合一”“內在超越”,別說外國人了,中國人自己也很難理解。

傳遞中國文化,抽象地、空對空地講觀念,效果總是欠佳的。最需要像金庸這樣的人,用鮮活的場景和故事來呈現文化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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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黃蓉給洪七公做的菜,是有幻想成分的功夫菜,取材自金庸的家鄉。這種細緻羅列的寫法,放在純小說裡或許不夠精準,但對武俠小說來說,就別有情趣。

在中國審美里,情趣是個不太好概括但十分重要的概念。

作詩畫畫,沒有固定的章法,核心標準是有沒有情趣。

簡而言之,情趣不是思想,而是一種由文化積累而來的、精緻從容的生活風度。

金庸展示的文化,因為武俠小說的形式,是封閉、有限的。但它也像一座精美的園林,移步換景時,處處有韻味,足以吸引我們流連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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