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田地後人收(52)

  金福山走出院門,正看到場長老婆陶迎春挎著筐,從小菜園裡出來,筐裡面塞著滿滿的乾草。

  皎潔的月光下,金福山極富情致地吹了一聲口哨,招來陶迎春一個惡狠狠的白眼。

  不論領導把工作安排在哪裡,金福山幹得都不大起勁。他最喜歡到家屬隊去幫忙,那是一個非常優美的工作環境。尤其是夏季,婦女們香汗淋漓,衣著也很單薄,高原的春天,使得女人們異常開朗活潑。那些火辣辣的玩笑和哄笑尖叫,讓大半年死氣沉沉的男人們血脈賁張。這時候,金福山便抑制不住地開始瘋言瘋語,同時賣力的工作,一整天下來,絲毫都感覺不到勞累。

  習慣成自然,不論何時,金福山看到陶迎春的第一反應,就是眉飛色舞的吹一下口哨,敢對著場長夫人吹口哨,在金福山看來沒什麼了不起的,從人類社會的交往層次來說,口哨與軍馬場的知識分子們互道的一聲“您好”,差不多是一個意思。

  “都快熄燈了,才燒炕啊?”金福山嬉皮笑臉地說,“真是多此一舉,鑽進被窩以後一活動,不就熱乎了?”

  “爺仨都是大懶包!”陶迎春沒有聽出來金福山的話外之音,她氣呼呼地說,“進被窩就吵吵炕涼,我要是不燒炕,炕頭都能結冰碴!”

  陶迎春左手挎筐乾草,右手提著三齒耙子,她抱怨了幾句之後,轉身就要進院子,這時候,意猶未盡的金福山又在她身後吹了一聲婉轉騷情的口哨,陶迎春惱得回過頭,一邊罵金福山,一邊揮舞著三齒耙子攆了過來。

  “王八犢子,金福山,你是不是又想披麻袋片啦?”

  金福山哈哈大笑,轉身逃進自家院子。他只是嘴上好漢,行動上可惹不起這些家屬隊的老孃們。今年夏天,金福山在學校菜園幫忙,他口無遮攔的幾句玩笑,惹惱了家屬隊的一群婦女。婦女們一不做二不休,絲毫不理會他的百般告饒,一擁而上把金福山按倒在地,扒了個精光,連衣服都被婦女們藏了起來,怎麼也找不到了。婦女們起鬨尖叫的聲音,大半個場部都能聽見。

  最後,萬般無奈的金福山只好在腰間紮了一個大麻袋,遮掩住關鍵部位,好似孫悟空的虎皮裙,罵罵咧咧的光著腳回家了。

  金福山長得高,長腿長胳膊,雖然臉和手被高原的風吹得黑紅,身上的皮膚卻是白白嫩嫩的,他這副模樣招搖過市,著實在場部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氣的金貴媽站在門前罵了半天大街,罵一會兒家屬隊,罵一會兒金福山,直到罵累了,方才住口。

  從此以後,金福山算是領教了家屬隊婦女們的厲害,玩笑照常開,葷的素的一起來,不過,只要看到婦女們有一絲動手的傾向,金福山馬上就嘻嘻哈哈地溜之大吉。那一次自己一絲不掛無地自容的感覺,現在想起來都感到後怕。

  金福山忙著回家取煙,準備消磨這百無聊賴的漫漫長夜。當他走在去齊志國家的路上時,看到所有的窗口都透射出忽明忽暗的燈光,這是李豁牙子即將拉下電閘的信號,必須與李豁牙子爭分奪秒!情急之下,金福山哼著小曲小跑起來。

  熄燈之前發出信號,是為了給人們留出鋪展被褥,預備蠟燭火柴的時間。可是今天有所不同,孟和老人還差一點點經文沒有誦讀完畢。他心裡焦急,不明白今天為什麼提前熄燈。孟和老人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語速,同時加快的,還有敲打在胡衛東腦袋上的經卷的頻率。

  胡衛東早就瞄好了放在窗臺上的蠟燭火柴的位置,等到熄燈後,爺爺唸完了最後的幾句經文,他悄悄地摸黑爬過去,把蠟燭火柴拿在手裡,然後耳聽爺爺到處亂摸卻怎麼也找不到火柴的罵聲,暗自竊笑。

  胡衛東很能沉得住氣,他一直等到爺爺高聲叫嚷著讓裡屋的奶奶送手電筒,這才笑嘻嘻地划著火柴點亮蠟燭。

  孟和老人氣不打一處來,夜深人靜的,他實在打不起精神收拾這個調皮的孫子,孟和老人氣呼呼地瞪了胡衛東一眼,把胡衛東獨自扔在大屋的光板炕上,自己回裡屋睡覺去了。

  胡衛東也覺得這個玩笑有點兒開大了,他沒趣地鋪好了爸爸和自己的被褥,脫得一絲不掛,然後鑽進被窩。妹妹早被奶奶領進裡屋哄睡著了,偌大的炕上,只有他一個人,胡衛東有一種形單影隻的孤獨感,這種感覺令人心亂如麻,很不舒服。他在被窩裡發了一會兒呆,然後吹滅了蠟燭。

  月光如水,透過防寒的雙層窗戶灑滿了整個房間,房間裡到處都是光怪陸離的影子。胡衛東這才想起來沒有拉上窗簾,不過怕黑怕狗又怕鬼的他,已經沒有勇氣從被窩裡爬出來了。

  胡衛東在熱乎乎的被窩裡輾轉反側,心跳加速,各種奇怪的聲音不斷的從房間各處傳出來。他朝東面的牆壁看去,月光潑潵出的影子,就像西遊記裡的白骨精,搔首弄姿,似乎還帶著詭異的笑容。胡衛東趕緊翻過身來,面向西牆,可是西牆上的暗影分明就是連環畫報上的無頭巨人刑天!“刑天舞干鏚”,原本是豪傑本色,此時看起來卻是無比可怖。

  胡衛東的心臟跳得厲害,“咚咚咚”的心跳聲,震的他無法側臥,他乾脆平躺著望向屋頂。天花板是用報紙糊成的,上面黑乎乎的大字,此時在月光下連成一條條的黑線,不一會兒竟然活動起來,就像夏天茂密的草叢裡猛然出現的毒蛇。無邊的恐懼和沉甸甸的孤獨,迫使胡衛東將頭埋進了厚厚的被窩裡,像自欺欺人的鴕鳥,把危險的不可預測的世界,隔在了被窩之外。

  在黑暗的被窩裡,胡衛東感到安全了許多。他隱約聽到大街上傳來爭吵聲,叫罵聲和勸架聲,由遠而近,好像有金福山和爸爸的聲音。良久,自家的院門被人“噹啷”一聲打開了,接著,胡衛東聽到爸爸熟悉的一聲輕咳,這是醫生們所謂的菸酒過後的“文雅性咳嗽”。

  聽到這一聲輕咳,胡衛東的心一下子落地了,一股巨大的安全感和油然而至的幸福感,湧遍全身,濃濃的睡意隨之而來。

  小孩子說睡就睡,就在爸爸胡世文從院門走到屋裡的這點時間裡,胡衛東已經進入夢鄉。恍惚之中,有人輕輕揭開了他蒙在頭上的被子,一股清涼的空氣,伴隨著菸捲的味道,鑽進了胡衛東的鼻孔,那是爸爸很少抽的牡丹煙的香味。

  他努力睜開眼,看到爸爸盤腿坐在炕上,叼著煙,在昏暗的燭光下看報紙。胡衛東哼哼了兩聲,繼續睡去。

  胡世文很懊悔邀請金福山參加牌局,本來人手就夠了,偏偏金福山還搶在李豁牙子的前面先到了一步。冒著挨訓的風險提前熄燈的李豁牙子氣喘吁吁趕到時,看到的是大呼小叫把撲克牌摔得啪啪響的金福山。

  李豁牙子當時就不幹了,酸著臉往下攆他,手氣不錯的金福山就是不給李豁牙子讓位子。一來二去,兩人罵起娘來,如果沒有大家的勸解,說不定就打起來了。

  約好的牌局就這樣被攪黃了。李豁牙子和金福山面紅耳赤對罵了一路,連多事的胡世文也被捎帶了進去。後悔不迭的胡世文一直在辯解,可惜自己多嘴的事實擺在面前,他始終無法自圓其說,最後,胡世文、金福山和李豁牙子爭吵一番,三個人半紅著臉不歡而散,各回各家。

  聽到兒子翻身哼聲,胡世文有點兒埋怨他的爺爺奶奶,明知道孫子怕黑,怎麼能把他一個人留在大屋裡?弄不好爺孫倆唸經驅邪的時候,又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節目。

  對於阿爸煞有介事的驅邪儀式,胡世文表面上不以為然,其實,他的內心裡卻十分希望阿爸的做法能夠奏效,因為今年他的寶貝兒子實在是流年不利,發生了幾次莫名其妙的小意外。雖然老話說小孩子“不磕不碰長不大”,但是胡衛東磕磕碰碰的頻率稍微高了一點點。

  騎自行車摔斷胳膊,是胡衛東今年第一次受到傷害,足足兩個多月,他的胳膊才能夠活動自如。

  骨折的胳膊剛剛痊癒沒幾天,胡衛東走在放學的路上,冷不丁看見了一個殘碎的酒瓶嘴,瓶身已經破碎,不知去向。瓶嘴處雖然好好的,但是下端斷裂處的茬口參差鋒利。這本是酒風彪悍的軍馬場,路上司空見慣的東西,它們討厭至極,扎鞋底,破輪胎,除了遠遠扔掉,從來無人問津。可是手欠的胡衛東不知道怎麼想的,竟然鬼使神差的把它撿了起來。

  他把瓶嘴拿在手裡掂了掂,腦袋一短路,又從地上拾起來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然後將那個瓶嘴拋向空中。

  按照胡衛東同學的構想,這種玩法應該是先把左手的瓶嘴拋向空中,待它快要落下來的時候,再用右手的石塊把瓶嘴擊碎。

  一聲脆響,玻璃四濺,不遠處的那幾個女同學一定會大吃一驚,自己也會有一種酣暢淋漓的快感。

  胡衛東是這樣想的,同時也這樣做了。他看準將要落下的瓶嘴,毫不遲疑地用手裡的石塊朝它擊去。

  他沒有聽到瓶嘴被擊碎的脆響,卻看到那個該死的瓶嘴正好插在了自己右手的虎口上,這一擊不中,使胡衛東付出了血的代價。他慘叫一聲,甩手一抖,酒瓶子雖然被甩掉了,但是殷紅的鮮血很快洇透了剛剛才戴了一天的新毛絨手套。

  胡衛東顧不得自己的形象,他用左手扼住傷手的手腕,連哭帶喊地朝醫院跑去。滴落在地上的血跡,像他殺雞後的現場,觸目驚心。在胡衛東哀嚎著逃走不久,現場旁邊很快站了好些女同學,她們嘰嘰喳喳地圍觀發表著各種各樣的猜測議論。

  這次受傷帶來的唯一好處,就是胡衛東整整一個星期沒有寫作業,劉老師和爸爸都拿他沒辦法,因為他畢竟不是左撇子,所以不可能左右開弓。

  有一段時間,學校裡的男孩子流行拉扯女同學的辮子,並以此為樂。聽到被拉痛辮子的女同學一聲驚叫,然後男孩子轉身就跑,如果那個女同學再追打一會兒,那就更好玩兒了。當然這種弱智一般的惡作劇,僅限於一二年級的小孩子,大一點的男孩子根本不屑為之。

  胡衛東早就對此躍躍欲試,尤其是看到王三蛋揪了蘇曉麗的馬尾辮,而憤怒的蘇曉麗一邊喊叫,一邊甩著兩條小短腿追趕王三蛋的可笑場面,他再也按捺不住了。

  有一天放學路上,胡衛東揹著小書包,忽然看到了兩根烏黑油亮的麻花辮,這兩根麻花辮的主人,是比他大一歲的二年級的一對蒙古族雙胞胎姐妹,叫做天美蓉、地美蓉。

  胡衛東選擇了一根看起來比較順眼的麻花辮狠狠的拽了一下,然後撒腿就跑。

  聽到姐妹倆憤怒的蒙語罵聲,以及追趕過來的腳步聲,胡衛東胸有成竹。他自恃跑得快,有時候,連錢老五和金貴都追不上他,更何況這兩個黃毛丫頭。

  可惜這一次,胡衛東失算了。他一直從學校門前跑到自家的房頭,想到後面的追兵尚未擺脫,而自己這個狼狽樣子也實在沒法進門,他只好又從房頭跑到後山的半山腰,直跑得眼冒金星口吐白沫,也沒能擺脫美蓉姐妹追殺。

  姐妹倆一前一後堵住了這個落網之魚,她們殺氣騰騰地望著他,伺機而動。胡衛東沒有和女孩子打架的經驗,一時之間,他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天美蓉和地美蓉長得黝黑瘦小,野性十足,她們的手指甲很長,裡面儲存著大量的黑泥,同仇敵愾的姐妹倆一擁而上,很快就把胡衛東撓的滿臉開花。

  胡衛東的大腦一片空白,臉上疼得要命,他在姐妹倆的攻擊之下毫無還手之力,只好蹲在地上,抱著頭,懦弱無恥的哭出聲來。

  經此一役,使胡衛東在同學之中的形象大打折扣。他始終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落得如此慘敗。後來,他在學校運動會上看到美蓉姐妹在田徑項目上屢屢奪魁,方才恍然大悟!原來人家天生就是跑步的高手。

  “這孩子怎麼總受傷?”,飯桌上,孟和老人看著孫子滿臉的抓痕,納悶地說:“別是招了什麼邪穢,我還是給他念唸經,驅邪祈福吧!”

  “小孩子淘氣,難免磕磕碰碰的,念得哪門子經啊!”對於阿爸的這一套,胡世文向來不以為然。

  見兒子一副陰陽怪氣的模樣,孟和老人便不再堅持。儘管如此,他還是給胡衛東下了死命令,中午和晚上放學,必須目不斜視,直接回家,而且要堅持七七四十九天。按照孟和老人的想法,那時候也該放寒假了,到時候再說吧!

  胡衛東默默地服從了爺爺的安排。自從遭遇慘敗,放學路上朋友們的話題似乎變得極為敏感,各種遊戲也不再有趣,還不如早點回家,寫作業,聽評書,然後發傻賣呆,順便養一養臉上的抓傷。

  這一天,胡世文早早地回到家裡,他的好朋友童玉寶已經在家恭候多時了,胡世文必須預備酒飯,款待遠來的朋友。他剛進屋,就看到廚房的地上躺著一個血淋淋的狍子,這一定是童玉寶路上收穫的獵物。

  看到胡世文回來了,童玉寶高興的用蒙語說:“衛東的字寫的真好,可比我的傻閨女強多了!”

  胡衛東一本正經地趴在飯桌上寫作業,他對大人的誇獎聞在耳中,喜在眉梢。在爸爸做飯的時候,他完成了最後一項美術作業。那是一副自由發揮的臨摹作業,胡衛東想了又想,他當著童玉寶叔叔的面,找出了爺爺的那本“隋唐演義”,裡面有一副唐太宗李世民的畫像,雙手扶著金腰帶,威武霸氣,線條卻並不複雜。

  胡衛東心想,就畫它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胡衛東從小就是人來瘋的性格,看到有人誇讚,這幅圖畫臨摹得更是得心應手。等到爸爸端菜上桌,讓他騰地方的時候,胡衛東已經開始用蠟筆上色了。

  童玉寶叔叔蒙文漢文都不認識,是個徹徹底底的文盲。此時張著嘴,對心目中的準姑爺讚不絕口。一直等到胡衛東完成作業,他才和胡世文上桌喝酒。

  “你看,畫的多好啊!中學生也就這個水平!”胡世文拿著兒子的作品,對著童玉寶顯擺。

  童玉寶由衷地表示贊同,連輕易不夸人的孟和老人也附和了幾句。

  有客人的時候,小孩子是不能上桌的。受到極大鼓舞的胡衛東坐在地上的辦公桌旁,心潮澎湃。這時候,他看到桌上有一個爸爸用過的注射針頭,又看了看手中的蠟筆,心想:“反正待著沒事,乾脆用針頭在蠟筆上鑽一個洞玩一玩。”

  剛剛鑽進了幾下,蠟筆很滑,注射針頭一下子刺進了左手的拇指。胡衛東連忙用手擠,從針眼處擠出來黃豆粒大小的一滴血。他舉著拇指對炕上的爸爸說:“爸,手被針頭扎出血了!”

  胡世文剛剛兩杯酒下肚,他看了看兒子的大拇指,輕描淡寫地說:“沒事,驕裡嬌氣的!”

  當時,胡衛東也覺得自己有點大驚小怪。可是第二天早上起來,那根大拇指差不多腫大了三倍,紅裡透紫,紫裡透青,迎著朝陽,反射著半透明的淡綠色。他摸了摸自己的腦門,似乎還有一點發熱和暈眩。

  “媽的,針頭有毒!”胡衛東心想:“這回死定了!”

  胡世文唉聲嘆氣地把倒黴兒子領到醫院,驗血驗尿,擠膿消毒,吃藥打針,還在胡衛東的大拇指上敷了厚厚的一層拔毒生肌的“依克度”藥膏。

  這回孟和老人不再聽取胡世文的意見,說什麼也要給孫子驅邪祈福,從醫院回來的當晚,胡衛東經卷敲頭的生活就開始了。

  胡世文真心希望兒子平安長大,可惜他不會念經,也無法預測人生的禍福。只是在這個夜裡看著兒子稚嫩的熟睡的面龐,在心裡默默地說:“兒子,願你長命百歲,平平安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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