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别哭(下)

朽木,别哭(下)

几天前,朽木就给生产队长打了电话,告诉他自己母亲故去要回斑竹沟安葬,请队长帮帮忙,请几个人帮着打理打扫一下家里,布置一个简单的灵堂。

朽木没兄弟,就几个姐妹,几个姐妹分别嫁了很远的地方,也正往家赶。在斑竹沟又没个亲戚或本家。唯有的就是这四邻八舍的情谊。

朽木相信,虽然离开斑竹沟已若干年,好些年青人已根本认不出了,念着在斑竹沟生活过三十多年的旧情,邻里间情谊应该还有吧?何况,当年,父亲在世时,斑竹沟盖房筑墙,栽秧打谷,我们父子谁家的忙没帮过!尤乌二娘一家帮的最多。

乌二娘比母亲长三岁,男人长年生病,不但干不了农活,还是一家人的拖累。让人惊讶的是,乌二娘男人长年累月病恹恹蔫儿叭叽的样子,造人倒比一般男人利害,乌二娘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这在斑竹沟乃至互助大队都是个奇迹。

据说,有人和乌二娘男人开玩笑,看你娃病恹恹蔫不兮兮的,还遭得住嗦?该不会有人帮你娃忙哟!

乌二娘男人马上涨红了脸,立了眉毛撕了脸就大骂,老子一晚上整三伙!你娃信不信?要不要让你老娘来试一下!象你龟儿杂种没卵用!

打这以后,斑竹沟没任何男人和乌二娘男人开玩笑,甚至有时见了还绕道回避。

倒是乌二娘和斑竹沟人处得融恰和谐,斑竹沟男男女女都说乌二娘不简单,聪明会处世,冠绝斑竹沟一众妇女。

朽木,别哭(下)

话说乌二娘几个儿子咋就那个怪?时常夜半三更闹肚子疼。男人身体弱背不动孩子,乌二娘妇人胆小不敢走夜路。半夜三更叫朽木父亲。朽木父亲母亲二话没说,背起乌二娘儿子就往几里地外的赤脚医生家里跑。

那年月,真的穷啊。连只手电筒也买不起。母亲打着一盏煤油灯,躬起身子,用一只手掌尽可能的挡住风,一步一挪前行。

有几次,乌二娘当着朽木当着朽木父母亲,眼里淌着泪,嘴巴里说着感激的话。父亲手一挥,说那些干啥嘛,我帮得了就肯定帮的!

朽木梭下车,踩着家乡坚实的土地,心头一下子五味杂陈,眼泪哗啦啦掉了下来。朽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就是不能自己!五十年了,或许,应该痛快的哭一场,这不丢脸!一边掉着泪,一边轻轻的将母亲的骨灰抱下放供桌上。点上香蜡,三叩九拜泪流满面,哽咽着对着母亲遗像,妈妈,妈妈!我们回来了,回家了!妈妈,妈妈,您看看这就是您朝思暮想了十几年的家,我们的斑竹沟啊!

朽木跪地上不能自己,悲伤不已,儿子和妻子赶紧去和众乡邻打招呼,应酬着大家的问询。

过去,斑竹沟有百十来人,今稀稀落落的不足一半。

队长把朽木妻子叫了一边去,告诉她,生产队帮忙的人要一人一天一百五十工钱,还得一日三餐。大伙说知道这些年朽木发了财,这些个要求对你朽木该不会过分吧?

朽木妻子悄悄转告了队长所说,朽木没言语,只重重的叹口气。斑竹沟已不再是过去的斑竹沟了。

他找来队长,告诉他,大伙帮了忙,朽木记心里,决不会让大伙白辛苦,我朽木不能亏待乡亲们。每人每天给两百元工钱,三餐伙食,另外,请生产队所有人来家吃饭,就当是陪陪我妈,让她看看她日夜思念的斑竹沟众人!

二十年前,朽木父亲去世,朽木身无半文。看着躺棺材里的父亲,朽木手足无措。知道整个斑竹沟就乌二娘几个儿子混得还不错,且两家交情还算可以。他知道,这非常时刻,乌二娘以及她几个儿子一定会帮一把自己。

朽木,别哭(下)

结果就不用说了,朽木没借到一分钱,还碰了个钉子,直到今天,也隐隐痛在心头。乌二娘男人直截了当对朽木说,你老汉这辈子硬是当球腾没个卵用,死了都还求人!

借遍了斑竹沟所有可能拿得出钱的人家,朽木好绝望,父亲在世时,帮了那么多那么多干忙,结果……朽木守在父亲灵前,伤伤心心的哭了一场。

钱是一分钱没借到,倒是斑竹沟几乎所有的男人自发的来帮朽木料理父亲后事。事后,没有任何人收取哪怕一分钱工钱。都说朽木父亲帮了忙,我们应该还给他。

生产队长听了朽木的话,自然高兴的不得了,马上通知斑竹沟全部人员这几天到朽木家开饭,朽木办招待。

一个颤巍巍苍老的声音传朽木耳朵,尽管差不多二十年了,还这么耳熟,朽木甚至都不用转身就知道,是当今生产队第一高龄的乌二娘。她比母亲大三岁,今年八十三了。

朽木知道,今斑竹沟,或许只有乌二娘两口子说得上话。人家几个儿子个个风生水起有滋有润。犹老三,前几年还做了互助村书记。

记得当年,乌二娘男人在病中常神经兮兮的念叨,乱整乱发财!乱整乱发财!也不知他几个儿子是否是乱整乱发了财。乌二娘和男人吵架,男人骂老三龟儿子杂种,乌二娘闹死闹活寻短,看见朽木老娘后,拿出一条草绳上吊。亏得朽木母亲发现及时。

后来,朽木母亲悄悄告诉朽木父亲,放泼吓人呢,一根腐烂得不能再烂了的草绳能吊死个人!

乌二娘一生聪明,明里暗里笼络人善见风使舵,背后煽风点火还伸别人手捉虱。斑竹沟许多人都被其伪装迷惑,认为这是个难得的聪明女人。

年青的朽木偏不以为然,认为这女人太过虚伪一生都在做戏,摸着良心问,有几次真心实意待过人!

朽木表面上还得表现出亲近亲热的样,掩饰着心头的悲伤,扬起笑脸热情的招呼乌二娘,还上前拉了乌二娘手一囗一个二娘叫得热乎。

乌二娘肥胖的身躯沉重的压进竹椅,椅子抗议的发出吱吱声。乌二娘探着头伸向朽木,嘴里呼出食物的气味,没有问朽木母亲也没打听朽木儿子是否有了对象,倒滔滔不绝的诉起苦,她说人家都以为二娘福气好,五个儿个个表面都光鲜好象混得不错。朽木侄耶,你不知呢,几个儿当外人不如啊!二娘只对你说,你千万别说了出去哈。

二娘在斑竹沟虽说辈分最高岁数最老,那些在外打工的人呢,每次回来,都对二娘我好得不得了客气得很啦,不是给二娘钱就是送东西。二娘晓得朽木侄发了财。二娘不图你啥的,侄,你别记心里,二娘不图啥,二娘不是那种贪图贪心的人啦。朽木,你别往心里去啊!二娘真不是那种人!

朽木,别哭(下)

朽木苦笑笑,拿眼示意儿子。儿子明白老汉意思,掏五百元钱在手里,对乌二娘说,二奶奶,我们回来得匆忙,本打算把奶奶安顿后再来看你,既然来了,这点小意思,你自己看着买点啥吧。

朽木暗自点头,儿子真的懂事了成熟了。

乌二娘一把把钱攥手里,一个劲说,朽木,这咋个要得嘛,咋个要得嘛!二娘又不是贪心的人哩。你真是个好人,你们一家子都是好人。当年,你妈妈……唉!你妈妈……

乌二娘眼圈红了,还滴下几滴浑浊的泪水。

朽木看得出,这几滴泪不是做戏,倒是真的。五百元,值。

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听乌二娘讲朽木这娃发了财,人家大方得很,一甩手就给了她五百元,这是钞票啊,买得了馍买得了糖哩。纷纷支使小孩叫朽木叔朽木爷的,以各种嘴脸讨好巴结,朽木心里清楚得很,无非就是一个钱字。

无可奈何,斑竹沟所有小孩一人一百元见面礼,另外,把大家送的礼金原封不动的都退了回去。

大家正盼着朽木这样,表面上假巴意思的还得推辞,朽木,这不行,要不得!要不得的!

大家正做戏样的推辞,乌二娘儿子,互助村书记,提一捆草纸,一挂鞭炮,身后还跟着一队人走了过来。

朽木,别哭(下)

朽木有些意外,思量着八成没好事。来者是客,还是礼貌的客气的给来者磕头致谢。

乌二娘这儿子比朽木大一岁。两人自小一块长大,关系说不上太好,也不生疏平平淡淡如一杯开水。

朽木记得清楚,这家伙心眼小报复心强。那年,大概是上三四年级时候。乌二娘儿子回家看见自家那条黑母狗和苟老大家那条黄公狗交配,不知是母狗太兴奋或是太痛苦,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叫声。

乌二娘家老三以为苟老大家公狗占他家母狗便宜,还把他家母狗整叫唤了。便用木棍敲打公狗。结果,被苟老大家公狗咬了一下。

乌二娘儿子不服气,不管在任何地方见了苟老大家公狗必定打一顿。苟老大有个女儿和乌二娘老三同班读书,也不服乌二娘老三,找其理论。乌二娘老三说,你家公狗占我家母狗便宜,要让我不打你家狗狗,除非你让我配一下,我们就扯平。

小姑娘不懂事,配就配,配了就不准打我家狗狗了。

结果,苟老大干活发现两孩子在干那狗干的勾当,气急败坏的上去抓住乌二娘老三一顿狂揍!

多年后,有人还拿这事笑乌二娘老三。这东西却大言不惭说,当初太小,没弄进去!

而且,这东西还常信口开河,冒鼓日天。不过,倒继承了他老娘善使小聪明笼络人心的优良基因。几年前,混了个书记宝座。

朽木客气的让座后,乌二娘老三起身,没有太多虚情假意的客套,直接就奔了主题。你娘回老家安葬,我们欢迎,叶落归根,人之常情嘛。只是,按规定得缴纳墓穴费。别人家都收一万元,看在你我情份上,交八千就行。朽木,我知道这些年你混得不错,发了财,让人羡慕啊。村里修路一甩手就两万,你是互助村第一位哩!可是,修路没硬性规定,全是你自愿的。这墓穴费却是有规定的,朽木,我想你该理解吧!

朽木哈哈一笑,书记说哪里话?既然这么瞧得起我朽木,朽木感激不尽。打开手机,眼都没眨一下就转了八千给乌二娘老三,另外还转一千给他喝点小酒!

乌二娘老三严肃的批评朽木,朽木,这不行,不行的!你这是在腐蚀我的思想,让我犯错误!哦,今年忘了带收据,改天开好了让人给你送来,我还忙还忙,先走了,祝老母亲一路走好,走好!

朽木转过身,注视着母亲的遗像,母亲慈祥平静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朽木给母亲添了一炷香,烧了一叠纸,喃喃说,妈妈,明天您老就入土为安了。妈妈,儿子媳妇还有孙子,今后还有重孙,我们每年都回来回斑竹沟看您和爸爸。

妈妈,原谅儿子,兴许,我们只能回来看望您和爸爸。儿子曾经打算,再过几年,回来把家重新修缮一番,在斑竹沟终老一生。现在看来,已没了必要!斑竹沟,斑竹沟,我的根我的魂,根枯萎了魂丢了啊!

是的,斑竹沟活生生鲜灵灵的魂丢了,只剩下一个躯壳,苟延残喘着。

朽木又投入几张草纸,纸灰伴着火苗飞舞,朽木望着空中飞舞纸灰,泪流满面,他不知何处可安放流浪的心安放迷茫的灵魂!

变了,变了,一切都变了!根枯萎了,魂灵也不知弄哪里去了!

朽木,别哭!

没人告诉他,为什么!

朽木,别哭(下)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