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農村什麼讓你感到最恐怖?

中國農村最恐怖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90年代到21世紀最初5年,是中國農村最恐怖的時代。那時候我雖然還是少不更事的年紀,卻已經隱隱約約感覺有什麼東西不對勁了。

是土地能夠承載的人口達到了極限。

作為一個剛剛長成的壯勞力,我必須得參與全部的農業勞動,從插秧打穀子到煮豬食這種家務,全部都要參加。作為一個學生我又得努力保持學習成績,跟一幫子城裡的孩子競爭。那時候我們已經非常勞累了,土地卻不能再帶給我們更多的東西,明顯感覺已經頂到了天花板。唯有在化肥、良種的幫助下拼盡全力保持不餓死,想要更多的發展是不可能的。

整個農村像一個燈盡油枯瀕臨死亡的老人。

那時候什麼都缺,從飲用水、灌溉用水、柴火、吃的、穿的,到問題的最關鍵因素:錢。所以我們這些半大小子都在拼命的向大地母親索取一切可能索取的東西。

大軍是我從小的玩伴,也是一起禍害大自然的幫兇。

他跟我算是堂兄弟,歲數也差不多,都是男孩子。我們經常一起,小一點的時候一起拾柴火,大了就跑去深山裡抓各種小動物,下河抓魚,偶爾還能搞一點野味弄去城裡賣。剛開始懂事,上初中的時候,偶爾還能搞到不少黃鱔、泥鰍、螃蟹、青蛙什麼的,裝在竹簍子裡面弄到城裡賣掉。後來這招就不行了,黃鱔泥鰍都越來越少,很難抓到。

我倆膽子大,能折騰,就結伴跑去深山裡搞別的東西。

我們會做陷阱抓野豬,用那種打鐵砂子的火藥槍,偽裝起來放在野豬必經之道上,野豬絆到拉繩就會響——有時候會響……

還會用網抓野雞,提前把網安裝好,朝那個方向攆它,它自己會鑽網裡面去。

還會用電瓶電魚,大軍比較蠢,總是電到自己,渾身抽搐著倒在小河溝裡。我得負責救他。

有一次他被我從水裡拖起來,渾身都在抽抽,氣得不行。我們那時候剛開始學抽菸,我摸出一根1.6元一包的“天下秀”,點燃抽了兩口遞給他,他哆哆嗦嗦含在嘴裡,狠狠抽了一口,嗆得使勁咳嗽。我說算了吧,今天就不打了。他說今天漲大水,河躥兒魚多。我說魚多水也大,打起來也撈不上來。他狠狠的把煙一直抽到了過濾嘴那個位置,才摁滅在地上。

老子以後一定要掙他媽逼的好多好多錢!他惡狠狠的說。

事情終於在用泡菜罈子裝炸藥炸魚的時候發展到了極限。我們用電燈泡、黑火藥製作了土製“電雷管”,用硝酸銨做炸藥裝在泡菜罈子裡面,用蠟和塑料布封口,沉到水庫裡炸魚。這已經用盡了我作為一個初三學生能夠掌握的所有物理、化學知識,實際效果也非常不錯——炸起來一水庫的魚,然後被我爸暴揍了一頓。

知識就是力量!

大軍唸書沒有我厲害。他初中畢業以後就跑去打工去了,我則去讀高中,我倆見面越來越少。家鄉的農村早就沒有什麼野味可以弄,整個山都顯得光禿禿的,一到下大雨,滿山坡都是黃湯子在流。那時候我也不大懂這意味著什麼,現在想來,這大概是大地母親流出來的鮮血吧。

大軍去工地上打工,讓他們家好過了不少。我家則因為我還得去城裡讀書,越發的艱難起來。那時候我們村的人均耕地已經下降到了每人只有1.2畝,還是梯田。即使我的父母已經竭盡所能,依然很難很難維持生計,交了學費實際上就沒什麼生活費的可能性。我偶爾會跑去賣盜版碟,把批發來的盜版碟塞在衣服口袋裡,跑到中專學校的圍牆邊去賣。

大軍則到處打工,先是在省裡,後來就全國到處都在跑,也不知道具體是幹嘛。

後來他就死了。

說是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摔死的,在鄭州一個工地上。說是手腳都摔散了,腳手架、地上到處撿。說是就在本地火化的,只抱了一個骨灰盒回來。

說是賠了8萬塊錢。

大軍的墳比較偏僻,村裡修了公路以後他的墳前面那條路就荒廢了,再也沒人去。我有時候會去看看,那裡埋著我好幾個小夥伴,除了大軍,還有在鐵路上打工被火車撞死的,還有19歲就結婚懷孕難產死的,還有跑車出車禍死掉的。年輕人橫死,村裡都是找這種偏僻地方埋,免得大家經常看見了傷心。

我實際上沒有什麼傷心的感覺。他們的墳,剛開始看起來嶄新嶄新的,後來逐漸長上了青苔、雜草、藤蔓,蜘蛛和別的蟲子到處爬。墳前面會有一些火紙和鞭炮渣,再遠一點就是寸土必爭的耕地,再遠處是死氣沉沉的村子。

大軍的父親、母親,也就是我的堂叔、嬸嬸,也看不出來有什麼傷心的感覺。他們不止一次在農村那種宴席上表示過,養老錢棺材本有了。

大軍來這個世界上走了一遭,又離開了,彷彿從來沒有什麼痕跡一樣。

90年代的農村已經到了饑荒的邊緣,如果不是工業發展起來,大量吸納了農村人口,如果不是化肥、良種的普及,人口爆炸與有限土地的矛盾,必然引起一場前所未有的饑荒。

好在我們躲過去了。

2008年的時候我回到農村,差點找不到通往大軍他們幾個墳頭的那條路。退耕還林讓整個村子重新披上了綠色,下大雨也不再流黃湯子,野雞到處都是,黃鱔、青蛙也是,一到晚上青蛙的叫聲此起彼伏。

一天早晨我醒來,一隻有著漂亮羽毛和藍色尾巴的鳥,就站在我窗口。我在這個地方長大,居然從沒見過這種鳥。

中國農村什麼讓你感到最恐怖?

中國農村什麼讓你感到最恐怖?

我把它放走了,然後穿上蓑衣戴上斗笠,去大軍他們的墳後面那個山灣塘裡釣魚。那天天氣不好,陰沉沉的偶爾飄幾個雨滴,魚根本就不上鉤。

我又看到了那隻鳥。它就站在大軍的墓碑上面,一動不動的看著我。

那一刻我再也憋不住了,先是默默地哽咽,最後放聲大哭起來,像一個劫後餘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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