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与位——论语体贴之一一九

6.1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①。”

6.2 仲弓问子桑伯子②,子曰:“可也,简③。”仲弓曰:“居敬而行简④,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⑤?”子曰:“雍之言然。”

【注释】

①南面:古代以坐北朝南为尊位,天子、诸侯见群臣,或卿大夫见僚属,皆面南而坐,故南面可代称君上。《易•说卦》:“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又《庄子•盗跖》:“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

②子桑伯子:复姓子桑,名伯子,其人史籍失载,大概是鲁国的大夫。

③简:简省,简略。朱熹《集注》:“简者,不烦之谓。”

④居敬而行简:

居敬:居指燕居独处,也即私人生活方面;敬指恪守礼法。居敬意为自律甚严,自修甚勤,即使在私人生活领域,也要戒慎遵礼,讲求操守。居敬与《中庸》讲的“慎独”意思很接近,下文中的“居简”与此相反,意为抛开礼度(把礼法“简省”掉),随性而为,放任自适。

行简:行即“用舍行藏”之行,指为官行政,也即公共政治领域。行简即无为,朱子解为“事不烦而民不扰”,很准确。俗语说不折腾,恰可用来解“行简”。

⑤无乃大简乎:

无乃:反问词,相当于“岂不是”;

大简:大同“太”。仲弓认可“行简”即无为,但不认可“居简”即私生活放任失礼,故批评子桑伯子为“太简”。

【翻译】

孔老师说:“以冉雍之德行修为,南面为君也是可以的。”

仲弓(冉雍)问如何评价子桑伯子,孔老师说:“还行吧!他的风格是简略。”

仲弓说:“生活上自律,政治上无为,这样的人来当领导,才算够格啊!象子桑先生那样,政治上不折腾固然是好的,但是生活上不检点,岂不是简略过头了?”孔老师说:“冉雍说的对。”

【辨析】

说南面

“南面”究竟指代何种“位”?历代说经者迄今达不成一致意见。

王引之《经义述闻》:“南面,有谓天子及诸侯者,有谓卿大夫者。雍之可使南面,谓可使为卿大夫也。……包注、皇疏皆云可使为诸侯,故《集注》因之。然身为布衣,安得僭拟于人君乎?至《说苑·修文篇》又以南面为天子,则更失圣言之意矣。”这一派之所以主张南面仅指代卿大夫,是因为有一个君臣大义横在目前,认为如果平民百姓能做诸侯乃至天子,就违背纲常,造成僭越了。

刘宝楠《正义》则力辩“南面”包括诸侯及天子:“盖圣贤之学,必极之治国平天下。其不嫌于自任者,正其学之分内事也。夫子极许仲弓而云可使南面,而其辞隐,其义显。包郑均指诸侯,刘向则谓天子,说虽不同,要皆通也。近之儒者谓为卿大夫,不兼天子诸侯,证引虽博,未免浅测圣言。”其逻辑是,儒家内圣之学如果不能实现外王,那学还有什么意义?“治国平天下”正是儒家的“分内事”。

我同意关于南面兼指诸侯天子的意见,刘氏说“其辞隐,其义显”,到底“隐”了什么“显”了什么,还需要稍作分疏。愚以为,孔老师此处所说的“南面”并非指代现实世界中的人君或王,孔子当然明了在春秋之世也即现实世界中仲弓不可能称王为君,而只有在虚拟世界理想世界中才会实现。在孔子的理想国中,贵族社会通用的血缘世袭规则将让位于德行第一的原则,换言之,德位相配将成为政治学第一定理。

我体贴,孔老师在本章中,只不过是借冉雍之名道出了他的德人王的理想而已,或者说借此宣示了理想社会共同体的基本政治规则。后儒枉称孔子徒子徒孙,囿于现实世界的固有规则,不能深切同情和了解孔老师超越于现实世界进而打造理想世界的苦心孤诣,实在是孔子这位“万世师表”之悲哀。

打破贵族社会之传统和规矩,主张布衣而为天子,以德人王为基本政治规则构建立新的社会共同体,孔子的这些理念和见解可以称得上孤明先发,惊世骇俗。有鉴于此,二千多年来所形成的孔子保守僵化的人设是否该换一换了?

【解说】

之所以把两章放到一起讲,是因为这两章的主题一致,都是讲述德与位的关系,而且第二章的内容事实上形成了对第一章命题的解释和说明。

何谓“居敬行简”?

简言之,“居敬”是自治之道,即修身养德,也即内圣;而“行简”是治人之方,即治国理政,也即外王。“居敬”和“行简”合起来,就是一个理想国中的德人王的典型形象。

《卫灵公》篇:“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恭己”即是“居敬”,“无为”即是“行简”,舜就是“居敬行简”的典范,亦即德人王的理想形象。

《中庸》:“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又:“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

上引文中“戒慎恐惧”,“慎其独”,以及“笃恭”等均可以看作是对“居敬”的解说。

关于“行简”也即无为,包含了两层意思:一层是“为政以德”,或者说自治是治人的前提,修身是为政的基础。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为政》篇)

又如《吕氏春秋·先己篇》:“昔者先圣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

第二层意思是举贤任能,或者说任贤是无为的操作路径或手段。

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曰:“焉知贤才而举之?"子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子路》篇)

又《大戴礼记·主言》:“昔者舜左禹而右皋陶,不下席而天下治。”

又刘向《新序·杂事四》:“故王者劳於求人,佚於得贤,舜举众贤在位,垂衣裳恭己无为而天下治。”

仲弓概括提炼出的“居敬行简”的命题,清晰阐释了儒家自治治人之要义,深度契合夫子心目中的德人王的理想形象,故孔老师赞许为“雍之言然”。

冉雍凭什么“可使南面”?

“可使南面”这个评语不是一般的夸奖,而是至高赞誉极端褒扬,孔老师对最中意的学生颜回也只是许为“好学”,“三月不违仁”等,可见夫子对冉雍之钟爱程度远超同门。某种意义上说,在孔老师心目中,作为弟子,仲弓树立了一个标杆,即是修行圆满的代表。孔老师教书育人,终极目标是培养一代新人,终于有一个冉雍脱颖而出,内而修明,外而德化,完全符合孔老师的期待,故不吝赞美之词,既是对弟子的嘉许,恐怕同时也包涵欣慰和自得。

“可使南面”指向外,外王的前提必是内圣,故孔老师“可使南面”这一评语隐含的意思是,仲弓的德行修为完全达到了内圣的水准,足以担当南面为君治国平天下之大任。

孔老师还有一段夸赞冉雍的话:“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雍也》篇)大意是象仲弓这样的人才如果不能见用于世,山川神明也不答应啊!可证夫子对冉雍满意之至,期许之殷。

何以见得冉雍瑧于内圣之境呢?下面一章中仲弓关于“居敬行简”的一番话即是明证。通过“居敬行简”和“居简行简”的对照论述,他把儒家自治治人之义理解的很到位,解释的很透彻,深得修齐治平之神髓。如果把这场对话比做考试,那么无疑地冉雍得了满分。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宪问》篇)

冉雍“居敬行简”的论述,高度契合孔老师“修己以敬”,“恭己正南面”的思想,达到了“修己以敬”,下面就该进入到“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的阶段了,其实也就是迈上“南面”的阶梯。因此,“雍也可使南面”,是“居敬行简”,“修己以恭”的自然延伸和合理演进。

德与位

因为冉雍德性圆满,故孔子认为“可使南面”,孟子也说过:“惟仁者宜在高位”。(《孟子·离娄上》)原始儒家提出的这类主张可以概括为德位相配论,在德与位的关系中,德居于主导地位,是绝对性和决定性的力量,而位视德之流转而迁移。换言之,有德是有位的终极根据。毫无疑问,“雍也可使南面”的主张是对传统贵族世袭社会基本政治规则的颠覆,由此孔子树立起一个思想范式,位和血统出身等因素脱钩,而和徳行建立起直接的强关联 ,实际上是为平民参政打开了通路,拆掉了贵族垄断权力的藩篱。后人继承这一思想,提出“天命无常,惟有德者居之”的命题(见《封神演义》八十五回),成为政治哲学中的主流意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