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宙——每周一更小故事39(8)(大结局来了)


脑宙——每周一更小故事39(8)(大结局来了)


是养蜂人!我扶住椅子,试图抑制住全身的颤抖。我问她:你打算把我关一辈子吗?

她诧异道:我不是早告诉过你吗?试验成功了,你就自由了!

我问:那是什么时候?十年?一百年?还是一千年?

她答:如果我能预估时间,那就不叫试验了。我给你的条件已经很优厚了吧?只要试验成功了,你就可以放心去当你的救世主了。你现在已经拥有了无限的生命,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我尽量不让自己咆哮起来:我从来就不想当什么救世主!

她狡黠一笑:我相信,你会慢慢喜欢上我给你的这种力量的。

我心虚地低下了头:我喜欢,也不代表我就会接受。就像我知道毒品会让人快乐,我也不会因为这个就去吸毒啊。

她有点生气了:你竟然把这种荣耀跟毒品相提并论?

我沉默了一瞬,低下头去,让眼眶里的泪水掉落在裤子上:你们家那么喜欢地球文化,你应该知道,人是群居动物。你有没有想过,我一个人长生不老有什么用?我的爸妈,我的朋友,我的……

她打断我:又谈条件?你还想捎上几个人?列个名单给我——不能超过五个,不、八个。

我抬起头,泪流满面:你根本就不明白我的意思,你这个冷血动物!

她竟然笑了:恒温其实是进化的偏差,无谓地浪费能量。你连这个都想不明白,这么多年的旅行家算是白当了。所以,我理解你的这句话,就是你认可了你的族类在进化方面的瑕疵。

我急怒攻心,一时间竟找不到话来反驳她。

她继续说道:不过,我这次倒不是专门来找你的。这个你还记得吧?说着,她摊开手心,那颗银灰色的珠子渐渐出现了,上面的漩涡依然在不停旋转。她盯着手心,很快又一颗珠子出现了。不一会儿,她的手心里已经有了一小把珠子。

不详的预感笼罩了我。我问:你……你要干什么?

她答:你知道最近是收获季吧?

我摇摇头。

她把玩着手里的珠子,把它们穿成了一串珠链:我已经正式接了爸爸的班了。从此以后,地球的事他就不管了,包括你。正好到收获季了,你跟着我见识一下也好。当然,考虑到这里毕竟是你的出生地,要是不能超越你的情感障碍,就到珠子里来睡一觉,等我办完了这里的事,就带你回去。

我问:你要怎么收获?收获什么?

她答:能量。你用来救人的那种能量。爸爸不是告诉过你吗?

是的,他告诉过我。我清晰地记得他的话——在战斗中死去的人类,死亡的瞬间,意识的能量达到了充盈的极限。我问:你是要挑起战争?

她答:你们现在的文明程度有点儿太高了,我并不希望发生全面战争。局部战争的话,那点儿能量又不值得动手。

我颤抖地问:文明程度太高了?

她答:我不喜欢核武器,我不希望它存在。这种事在别的星球发生过不止一次了。受辐射污染的族类,他们的能量就不纯了,不能用了。

我问:那你准备怎么让核武器消失呢?

她答:我没有任何办法让它消失。所以,我要赶在能量不纯之前,全提取出来。

最不希望听到的话,终于还是听到了。我问:你是要……毁灭地球吗?

她答:这怎么能叫毁灭呢?我只是小小的纠偏而已。而且,一般来说,下次进化出来的智慧生命会更完美的。

我纠正了一下自己的措辞:所以,你就是要毁灭人类?

她点点头:你不必担心,我答应过你,你可以带走八个人啊。

我问:你不是说,我是救世主吗?你现在要却让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族类被毁灭……

她答:你应该感到荣幸才对,这说明你已经超越了你低等的物种。而且,救世主的意思,不是你理解得那么狭隘的。

我恳求她:能不能不要这么做?你们有那么多牧场……不!你知道那个成语吗?对不起,我忘了你讨厌成语。你听我说——叫“杀鸡取卵”……

她又笑了:我已经能理解你们的成语了,不得不说——精彩绝伦。但是,小恒,我不毁灭你的族类,你们也会自相残杀的,最终还是要毁灭。你们这种心智的族群,文明到了这个程度,已经接近极限了。你们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了——而且,做实验很费钱,我的存货真的不多了。

我悲愤道:你缺钱了就来毁灭一个星球?

她不以为然道:如果你养了一群鸡,手头儿紧的时候,卖掉或者杀掉一只,不也很正常吗?

我问:为什么是这一只?为什么偏偏是我们?

她答:因为这一只生病了,不杀掉,过几天自己死了,就连肉都不能吃了。明白了吗?

我一阵脱力:明白了……我就是一只……有思想的鸡。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她答:我还有一些收尾的工作没有做完。爸爸的书需要素材,我还需要几天时间,给他整理点儿资料。

我问:什么资料?

她说:你们的文学、音乐和绘画。爸爸觉得,其他方面,你们再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我知道她是故意羞辱我,可是悲凉的感觉已经压制了我的其它情感——一块足够大的移动硬盘,就可以装下她所需要的一切了。而且,恐怕她根本连移动硬盘都不需要。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她。母金,她需要的其实是母金。需要母金来支撑母金试验,以获取更多母金。而我是她的试验对象。我茅塞顿开:你还记得牡卡吗?

她点点头。

我问:你知道她的家族是专门繁殖母金的吧?

她不耐烦了:说重点。

我深吸一口气,问道:你还能找到其他的母金繁殖者吗?

她皱眉,那表情跟老方的那张老脸极不相称:你到底要问什么?

我答:我知道繁殖母金的方法。

她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

我笑:你认为我不知道,是因为你可以随意进出我的思维吧。可是,我从来没让自己思考过这件事,你又怎么能知道?

她沉默了。

我继续说:现在,我可以跟你谈条件了吗?

她嘲弄地问:八个不够?你要多少个?

我答:75亿。

她问:我怎么能确定你真的知道繁殖母金的方法?

我答:你不能确定,因为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但是,繁殖母金的方法是存在的,牡卡是我的朋友,她曾告诉过我——这件事是可能发生的。而我,是最后一个知情者。

她想了想,笑了:很有诱惑力。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我答:一个月不够。繁殖的准备期都需要至少三个月以上。

她的眼神一亮:半年?

我控制着自己不去想牡卡曾经说过的话。越是谎言,越需要细节。我答:一年。

她想了想:成交!不过,我还是需要给爸爸找一些他需要的资料。过几天我来接你回去。

我答:好!我跟你走。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这个Din并没有被你的蜜蜂蛰过,他是怎么感染意识病毒的?

她答:是我干的——我就是看他不顺眼。你可以理解成“神的惩戒”。说完,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养蜂人走了,老方立刻从椅子上滚了下来。我扶起他,一抬头就看到莎莎在门缝儿外面张望。她的这个毛病还是没能改掉。

见我看到了她,莎莎立刻推门走了进来。

老方还昏睡着。

莎莎穿着一身异族服装,色彩夺目,显得她像女王一样美艳。她拉住我:小张,那八个珠子,能不能……能不能匀给我两个?

我诧异:我已经跟她谈好条件了啊,你也应该听到了吧?

她苦笑了一下:那就……如果,如果有那一天,你能给我留两个名额吗?

我的手被她长长的指甲掐疼了:行行行!你和他,是吧?我冲着老方努努嘴。

她点点头,泪流满面:谢谢你!

老方就在这时醒了过来:你们俩,这是怎么了?

我问他:你说怎么才能把所有核武器都摧毁了?

老方有点虚弱地说:你是想让三战提前开打啊?现在不全靠核威慑撑着呢?

我喃喃道:那就是没有办法了。

莎莎擦掉眼泪,哑着嗓子插言:当然有,研究个更厉害的武器不就行了,把核武器取代了。

我问:谁研究?

她翻白眼:科学家呗。

我猛地想到了结石星,他们的电磁武器。可是,结石星早已灰飞烟灭。我使劲摇摇头,想要努力把结石星末日的惨象从思维里驱逐出去。可画面还是不停展开——油弹,恐怖的延展力,满地的焦骸——不,这些东西,的确不足以与我们地球的核武器抗衡。结石星之所以能达到那种文明程度,就是因为他们避开了核武器这个所谓文明发展的偏差吧,可是他们也没有逃过灭族的命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养蜂人的话是对的,她的话的确不容置疑。而我,的确是井底之蛙和彻头彻尾的蠢蛋。

我沮丧地瘫倒在椅子上,尽量不让自己的思维滑向母金和牡卡。我回忆起旅行的事,第一次用审视的视角。在以往的旅行中,我一直避免去那些战火延绵的地方。也许,我的确不是一个一流的旅行家,因为我的兴趣点是那么狭隘。为什么我对于战争和武器毫无兴趣,为什么我竟然都没有哪怕是抱着开阔眼界的想法去稍微了解一下呢?

从另一方面讲——即使宇宙中有一个文明,拥有比核更有威慑力而又更安全、不会导致养蜂人所厌弃的那种毁灭的高级武器,我又怎么能带回它的制作技术呢?虽然数学是宇宙的通用语言,可我只是一个连高数都考了三次才及格的文科生。

但是,我还是得去试试。因为我对养蜂人说了谎,我并没有一年的时间,能拖三个月就已经是极限了。事实上,回到沙普利星之后,我就会失去自由。所以,我只有在她接我回去之前的这几天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立刻对老方和莎莎说:现在的情况你们都明白了吧?

莎莎点了点头,老方却问:还有什么情况啊?你不是把那个家伙稳住了吗?再说,她真有那么大能耐,能把地球给弄爆炸了?

莎莎问我:你还有多长时间?

我摇摇头:不知道,几天吧。我们得分头行动。

莎莎急道:你真的要去别的地方找替代的武器科技?我……我只是随口一说啊!我根本不懂这些!我的想法说不定根本是大错特错!

我捉住她的肩膀,使劲儿摇了摇:你是对的!我早说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老方不快地打掉我的手:你干什么!去什么地方,找什么科技?

莎莎答:去别的星球,找一种能替代核武器的更先进的武器。这样我们就能继续被割韭菜,而不是被连根拔起了!

老方抱住脑袋:是你们疯了还是我疯了?为什么你们的话我一点儿都听不懂?

莎莎问我:可是就算找到了,我们要怎么才能把技术带回来?

我答:找到再说。找到后,我们三人一起去,总会有办法的。核心技术,就算死记硬背,每人背一段,也要背下来。

老方说:你们自己胡闹去吧,我就不奉陪了。

莎莎啪地抽了他一巴掌:方天绪!你给我听着!好好照小张说的做,不然咱们都要死到临头了!我可没功夫跟你开玩笑!

老方呆在原地好几秒,捂着腮帮子,而后嗫嚅道:我……我照办还不行吗!

我拍拍他的肩膀,而后说:现在都把坐标系打开吧,咱们三等分。八点到十二点方向归我,十二点到四点归莎莎,四点到八点归老方。咱们的目标就是——判断一个文明的武力值是不是高于地球,如果高于地球,依赖的又不是核技术,就记录下来坐标。尽量去找。

老方问:我到哪儿知道人家的武力值去?

莎莎恶狠狠地反问:你的眼睛和嘴巴,都白长了?!

老方看了莎莎一眼,不说话了。

我对他们说:准备好了,就出发吧——等等,先把坐标记下来。

我轻咳一声,“小警察”再次应声而入。

营养液的针头牢牢固定在手背上了。做好一切准备工作后,我开始了这么多年来最疯狂的一次旅行。

三天三夜,没有停歇。我不知道自己去了多少个星球,到最后我只是麻木地重复那一套说辞。我被怀疑,被驱赶,甚至被扭送到各种执法机关,有几次甚至被当场击毙。莎莎和老方的遭遇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这一切都是无用功,因为答案与我预知的没有差别——不论是碳基还是硅基文明,没有一个星球有符合我要求的武器科技,没有一个能够避免走上核技术这条岔路的、又幸存下来的文明。养蜂人已经明确告知我的事,我却还要像个傻子一样去实验一番。


从最后一个星球回来时,已晨曦微露。我的眼皮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世界末日。

一切诡异夸张的宗教元素混杂着我这几日的经历,在我的梦中一一重演。末世的大洪水,它的巨浪甚至高于摩天大厦。我站在不知什么建筑物的顶层天台上,身后是被困于此黑压压的人群。一片汪洋中,我看到远方似乎有一片黄叶飘来。

近了,那枯叶原来是一艘船,一艘世界上最大的船。那船停在我的面前,最上层的船体正与我的视线平齐。舷窗打开了,一个人探出脑袋来,是妈妈。她招呼着我:小恒,快上来。

我犹豫着,似乎能感觉到这是一个梦。

爸爸也探出了脑袋:小恒,船上位置不多了。赶紧的!

妈妈回了一下头:还有八个位置。快!

此言一出,身后的人群都躁动起来,有人下死劲儿地推搡着我。我向下一望,顿时双腿发软,整个人的重心都靠在了后面的人身上。

莎莎拽着老方,不知何时挤到了我的身边,她对我说:咱们可是有言在先的,有我们的两个位置。说完,她不等我表态,便拉着老方爬进了舷窗。

我的恐慌真切起来。我急切地问妈妈:小妹呢?她在哪里?

话音刚落,小妹便从我身后钻了出来:哥!我在这儿呢,我就知道你不会落下我的!

小妹爬上了舷窗,她和爸妈拥抱了一下,便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妈妈继续催促我:还有五个位置,快!

我大喊:小微!小微,你在哪儿?

妈妈说:孩子,你糊涂了吗?小微已经不在了。

我呆住了,的确,她不在了,我怎么会忘了这一点?可是,叔叔阿姨还在。我向身后大喊:叔叔阿姨,你们在哪儿?

小微的父母一下子出现在我面前,他们对我依然冷淡,只是点了点头。便互相搀扶着爬进了舷窗。

我再次向身后大喊:老周!周品强!你在哪儿?

老周立刻出现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睛湿润着。而后,他也钻了进去。

妈妈再次提醒我:还有两个位置了,快!

我问:两个位置里面包括我不?

爸爸说:不包括你,你可以坐在我腿上!

我看了看自己,不知何时竟变成了幼童的模样。我赶紧抓住身边人的裤脚。

妈妈小声提醒我:小恒,你不要小姨了吗?

爸爸也提醒道:大伯对你那么好,还带你去省里看过病,你忘了?

妈妈对爸爸说:要捎上大伯,那他大伯母怎么办?还有倩倩怎么办?

我眼前浮现出大伯一家人的样子。小时候,年夜饭时,小孩子不会剥虾,大伯一个个剥好了,我一只,倩倩表姐一只,总是先喂我。可是,我只能再带两个人,我能替大伯做决定,是放弃伯母还是表姐吗?

妈妈继续劝说:小恒,带上小姨吧,她离了婚,又没有孩子,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可怎么办啊!

我眼前又出现了小姨的样子,她那永远阴沉着的脸和单薄的身影。

不待我细想,爸爸催促道:快点儿,船要开了!

妈妈大叫:带上小姨!

爸爸狂吼:大伯!

我捂住耳朵:不,我们还要生存。我应该带上世界上最聪明的人,还有,最有用的人。

话音刚落,我的小学奥数老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甚至都忘了他的名字。他拿着一篇我的作文,对我大吼:就是我!你看,这是你写的!

我定睛一看——我小时候歪歪扭扭的笔迹——“我最崇拜的人是我的奥数老师张老师,他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我眼前一黑,几乎要口吐鲜血。

奥数老师兴高采烈地爬了进去。

妈妈追问我:小恒,最有用的人是谁?

我已经被这个梦弄得彻底心烦意乱了:没有人。没有人有用。

此言一出,身后黑压压的人群顿时狂怒起来,无数双手伸向我,将我推了下去。


我惊醒过来,失重的感觉仿佛还在继续。一张熟悉的床接住了我,天花板也似曾相识。我坐起来,狐疑地打量着四周。床边有一个大衣柜,衣柜上有一面镜子,镜子里有一个人,正望着我。

是我自己。

我以为自己眼花了,凑近去看,眉眼都是我。那就是我。我看向自己的左小腿,腓肠肌处,母金盒子的形状依稀可辨。

这里是养蜂人父亲的家,我在我自己的躯壳里面——我是怎么回来的?

我推开门,赤着脚狂奔出去,差点儿将养蜂人的父亲撞倒在地。

我,确确实实又回到了沙普利星,回到了永远的北京夏夜。

蝉鸣,茶香。飞蛾在灯罩上扑腾。养蜂人的父亲戴着一副玳瑁眼镜,面前的小茶几上堆满了书。他转身冲我笑了笑:你醒啦?

我问:她人呢?

他答:出门了。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着,他摊开手掌,手心里正是那串珠链,银灰色的珠子,无数的漩涡翻滚着。

我像见了鬼一样跳起来:这是什么?是什么?!

他答:是她答应过给你的东西。

犹如五雷轰顶,我失去了一切力气,缓缓地瘫坐在地上。良久,我对他说:您的女儿,太卑鄙了。

养蜂人的父亲没有再说话,他把珠子递给了我。

我接过珠子,是暖的。我的拇指停留在其中一颗珠子上,脑中马上出现了一个画面。是我的小妹,她身着白衣,在无边无际的云海里漂浮着、沉睡着。我一颗颗摩挲下去——小微的爸爸和的妈妈、老周、衰老了很多的张老师、爸爸、妈妈、莎莎和老方。张老师和爸爸之间那一颗,里面只有无尽的云海。

——连顺序都没有错。卑鄙的养蜂人,她侵入了我的梦,强夺了我的答案。

我把珠链小心地戴在手腕上,然后问养蜂人的父亲:她……她把地球怎么样了?

他答:孩子,不要明知故问了。

我的眼泪汹涌地流出来:你告诉我。是什么?地震?海啸?还是陨石撞击?

他答:都不是,孩子。她只是改变了空气的成分。

空气的成分?我猛地想到了牡卡,想到了结石星的毁灭,顿时感到一阵窒息。是的,还有什么比这种方法更简单便宜呢?我缺氧一般头晕起来,不敢再让思绪流淌了。

我问:她究竟为什么会认为,核战争一定会爆发?

他答:你去了那么多地方,还不明白吗?你们的科学怎么定义规律?

我软弱地回答:可是……可是,也不一定在我的时代就会爆发。也许……也许会再过一两百年也不一定……

他斩钉截铁地说:不,不会那么久。她的判断没有失误过。

我颤抖道:难道我就没有任何机会吗?你不是说过,我会成为救世主、大英雄吗?

他答:孩子,你已经是个大英雄了。你的勇气,我很钦佩。并不是只有成功了的人,才能被称为大英雄。

我答:不,我不是。

养蜂人的父亲搀扶起我:孩子,你睡一觉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还太年轻,这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我用尽力气挣脱他:伪君子!刽子手!别他妈碰我!

他立刻松开了我。

我扶着墙,将自己的双腿挪动到房间里,然后把门反锁了。已经没有力气爬到床上了,我顺着门板溜了下来,双腿不停地颤抖。缓了一会儿以后,我手脚并用爬到床边,拽下一个枕头,把脸埋在了里面。


那是我自成年以来最为绝望的一场痛哭,每一滴眼泪都是咸苦的。但并没有发出任何需要声带参与的声音,枕头外面甚至连粗重的鼻息也听不到。我不想让养蜂人的父亲发现我是这般软弱。

我的双腿越来越疼。一开始,我还在一心一意地痛哭,对于这点儿肉体上的痛苦并不在意。可是痛感越来越尖锐,终于在某个时刻,我再也无法忍受。我把脑袋从枕头里拔出来,卷起裤腿,检查着疼痛的部位。两只小腿的肌肉都正以肉眼可见的频率快速收缩跳动着。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眼睛花了,因为我在右小腿处,也依稀看到了母金盒子的轮廓。

终于疼痛和异动都停止了。我挤压了一下左小腿的肌肉,皮肤裂开了一条缝隙,母金的盒子还在里面,只是似乎小了很多。我松开手,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我又挤压了一下右小腿,肌肉同样裂开了缝隙,而里面——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母金盒子!我打开盒子,母金满得溢了出来。

母金在我的体内繁殖了!

谎言成真,这种滋味难以言表。我终于知道了母金繁殖的秘密——在宿主极度绝望的时候,通过分裂的方式繁殖。牡卡的话再次浮上我的心头。那天在破旧的小旅行船上,她对我说过,母金是她整个家族兴盛的根源,却也不知道害死了她们家多少人。她也确实清清楚楚地告诉过我,知道得太多没有任何好处。

牡卡,养尊处优的牡卡,她何曾有过绝望的时刻。她那名望的家族,想必也很难品尝这种滋味。难怪她……想到这里,我突然害怕起来,立刻闭上眼睛,把关于母金的一切念头都赶到九霄云外去。

我环视四周,写字台上面有一只笔筒,笔筒里插着一把小小的裁纸刀。我再次捏开右腿肌肉,把裁纸刀插进去,胡乱地切割一通,生拉硬拽地将那盒子扯了出来。也许是肾上腺素的大量分泌,我竟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疼痛。我把盒子打开,把里面的母金都倒在了血盆大口一般的伤口里面——伤口瞬间愈合了,疼痛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母金,神奇的母金。

盒子里已经空空如也。这盒子在离开我血肉的刹那,就蒙上了一层介于铜绿和尘泥之间的颜色,气味也变得难闻起来。我将它放在桌子上,它就在我眼前腐烂了,只剩下一小滩粘稠的黑水。又过了片刻,黑水干燥成一片煤灰般的粉末,我凑近去看,一不小心,鼻息便吹走了它们。

无影无踪。


养蜂人回来了。她的脚步声远远响起,我还听到她和她父亲打了个招呼。我回头,看到她径直穿过了我紧闭的房门。

她对我说:你该履行诺言了。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她哪怕早进来十秒钟,都会发现我的秘密。这难道又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我冷冷地对她说:你没有遵守你的诺言——在先。

她答:你呢?你难道没有欺骗我?你根本就不知道怎么繁殖母金!

我问:何以见得?

她轻蔑道:之前那些试验,基本都接近了生理上的痛苦极限,你要是知道早就招了!

我答:你说对了,我的确不知道。

她冷笑了一声。

我看着她的脸。我想杀了她。可是我清楚地知道,我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在她眼中,我就像一只蚂蚁一样。

她捉住我的手腕,端详着那些珠子:你别恨我啊,我可是为你想得面面俱到了。就在刚才,我帮你买了八个躯壳回来,赶快把你的这些同胞们都复活吧!你早点恢复正常,我们才能早点进行下一步的试验。记住,只有试验成功了,你和你的这八个同类,才能恢复自由。

我问她:我要自由还有什么用?我已经没有家了。

她答:没有了,就再造一个。你之前也吸收了不少能量吧?足够你造一个新家了!


养蜂人为我选择的那一堆躯壳,没有一个是人类。这也不出所料,我这个躯壳,现在应该是宇宙中为数不多的人类躯壳了吧?我选了一个最顺眼的躯壳,先把莎莎放了出来。

新的躯壳,莎莎适应得很快。她活动着颈椎——或者应该被称之为颈椎的部分——问我:我们已经完蛋了吗?

我点点头。

她沉默了一下,又问:老方呢?

我摇了摇手上的珠链:他就在里面。莎莎,你自己给老方挑一个合适的新身体吧。

莎莎向我鞠了一躬:小张,谢谢你能信守诺言。我欠你两条命,你可以随时来讨这个人情。

我被她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摆了摆手。

莎莎挑了很久,然后问我: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在一堆怪物里挑出最不像怪物的那个,这是一个残忍的任务——可我也无能为力。我对她说:一些繁华的星球上面有活体博物馆。这儿就有一个——以前我就被关在里面过——但现在里面应该没有人类了。但……想要把展品偷运出来,那简直是不可能的。而且,他们都是……活着的。也许……你可以去别的地方试试?

莎莎对我说:我一定要给老方弄一个人类的身体回来,你等着我!

我卷起裤脚,打开母金盒子,把那满满的一盒存货,一颗不剩地倒给了她。

她推开门,扬长而去。


我第二个放出的人是老周。我为他选择了一个强壮的躯壳。他醒过来之后,我用了很久时间才让他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不相信。他一次次地试图展开坐标系。属于地球的那个结点,早已不可到达了,因为上面已经没有了智慧生命。可是他不甘心,一遍遍地尝试,弄得自己满头大汗,几乎要虚脱了。最后,他有些茫然地问我:我爸妈,我老婆,我儿子,他们真的都死了吗?

我别过头去,点了点头。

他把脸埋在手心里:你个王八蛋,空着一颗珠子,也不肯把我的儿子带来。

我无言以对。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有个儿子。

他又问我:我他妈还活着干什么?!

在我转过头的瞬间,他已经把桌上的裁纸刀捅进了自己的心脏。

裁纸刀断在里面,强壮的身体让他挣扎了很长时间。我犹豫着,不知道是该灌入能量救他,还是助他一臂之力。最后我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慢慢停止了挣扎。

属于老周的那颗珠子,上面的漩涡也慢慢停止了旋转。


我没有再放出其他人。

莎莎再也没有回来。


我常常拿出珠子把玩,端详。里面的人睡得很平静,很安详。

有一天,我拿出那颗空白的珠子,突然发现,它并不是空白的,里面有一个婴孩,不过两三岁的年纪,因为穿着洁白的睡袍,并蜷缩在云堆里,而一次次地被我忽视了。

我跑去质问养蜂人,她告诉我,那正是我的孩子。老方制造的、母亲不知何人的,我的儿子。她对我说:怎么样,我挺够意思的吧?

我盯着那颗珠子,有两三天的时间。而后,把它戴回了手腕上。


养蜂人的试验一次又一次地开始并失败了。母金再也没有繁殖过。每次盒子被打开,里面只有一些零星的金粒。

我再也不会觉得疼了,哪怕是移植了别的生物的肢体在我身上。撒进我伤口里的那一把母金,让我的痛觉彻底消失了。对于一个试验品而言,这怎么都能算是一件欣慰的事吧。

沙普利又一次迎来了地球年。我问养蜂人的父亲:没有了地球的地球年,难道不让人觉得过于讽刺吗?

他答:你就当做是缅怀吧。而且,正因为样本已经消失,才更让人觉得弥足珍贵。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我在想象中向他挥出了无数拳,每一拳都足以让他的鼻梁骨折一次。可是我只是笑笑走开了。

在被特许的日子里,我也走上街头,看着熟悉的简体字,听着熟悉的京片子。

虚妄的人间烟火。


可是,我还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呢。我开始喜欢上北京的夏夜了。有一天,我和养蜂人的父亲一起纳凉,一只蛾子不小心被我踩死了。我蹲在地上看了它很久。养蜂人的父亲说:你要是喜欢,可以随时做个限时版的给自己啊。

于是他就教会了我怎么做出限时版的活物来。

那天晚上,我尝试了无数次,终于做出了一个牡卡,有体温,有呼吸。她存在了七分钟。她的记忆停留在我们初识的时候。没有战乱,没有毁灭。我看着她的样子,听着她的声音,直到她消失。

后来,我又做出了一个小微。她的记忆停留在那个伤心的情人节之前。我的能量所剩无几,她只存在了一分三十三秒。

她的笑容那么温暖。她对我说:我觉得好像在做梦。

我说:这就是梦——我在等着醒来的那一天呢。

我偷偷找养蜂人的父亲讨要了一些能量。不多,但足够让我在试验的间歇,那些不知是白昼还是夜晚的夏夜,回到我的小屋,关上房门,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只属于我的牡卡与小微。

她们都只能存在几分钟,不过没关系,我永远可以再造下一个。


试验一直没有成功,因为再没有什么事能让我那般绝望了。在某种程度上,我一次又一次地误导了养蜂人。看着她的试验越来越偏离了正确的方向,我有一种残忍的快意。

母金盒子自从上一次分裂并被清空后,仿佛进入了休眠期,一两个月才会生成三四颗新的母金。听养蜂人的父亲说,如今的母金,早已有价无市。听到这话,我几乎不能隐藏我的笑意。


有一天,养蜂人对我使用了一种新的试验方法,它极大地摧残了我的心智。回到我的小屋里,看着手腕上那一串珠子,我思考了很久,而后,挑出了莎莎和老周的珠子,把剩下的全部砸碎了。

莎莎一直没有回来,但她那颗珠子上的漩涡还在旋转。她也许是我最后的稻草。

养蜂人说过,从限时版出现的那一刻起,本体的生命就会终结。

我太想念他们每一个人了,我想念我的同类。

从那天起,每次试验,我都跟养蜂人讨价还价,尽可能让她给我更多的能量。在养蜂人的父亲询问我关于地球的任何内容时,也必须拿能量来换。

我就这样积攒了大量的能量。

某天试验结束后,养蜂人的父亲对我说:孩子,你这是在吸毒。

我冷笑:难道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们攫取地球的能量,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他沉默了。

我继续说:你有那么多牧场,你是不是宇宙中最大的毒枭?

他摇摇头: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我冷笑道:看来我的想象力还是太有限了。

说完这句话,我就回到我的小屋,关上门,把他和这个陌生的世界都关在了外面。

然后,我缓缓地释放出刚才乞讨来的能量,把那些我希望见到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创造”出来。爸爸妈妈的记忆,停留在我刚考上北京的大学时;小妹的记忆,停留在她舞蹈比赛得第一名的那天;还有老周,他的记忆停留在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刻——他的儿子出生的那天。至于我的孩子乐乐——这个名字他很喜欢——没有什么快乐的回忆,所以他永远都是第一天见到我。牡卡和小微,她们是我的老朋友了,我就不再赘述。

小屋变得拥挤了。他们围着我,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我结束了他们的生命,也赋予了他们永恒的生命。

每个夜晚,我都在融融的暖意中沉入酣眠。

-------------完------------


致读者老爷们:我知道很多人都没看这个故事,或者看过已经忘了,评论里讨论故事内容的很少很少……拖了这么久,真的很抱歉!希望能得到批评与建议。

PS:我还有一些私信没回复,在此再次道歉。努力回复中……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