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垣——每周一更小故事42(7)

文垣美吗?谈到这个问题我又无法回避尘尘了。文垣的个头几乎和我差不多高,我们两人的衣服、甚至内衣和鞋子完全可以混穿。但如果美的标准被某个人定义了,那么只有围绕这个标准才能定义其他人——对于文垣,这一点或许很不公平。可事实就是事实,看来荒谬也是事实。我的审美完全是由尘尘启蒙的,根深蒂固的偏见从一开始就已形成。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都已经是很久以后。并且每次刻意纠偏的时候,心底的抵触是不由自主的。

尘尘离开后我曾长时间的失眠,并且酒精的助眠作用愈来愈微弱。

搬进28楼的公寓后,我与文垣并没有同室而眠。尝试过,但是我整夜的辗转反侧,让她也着实失眠了好几天。文垣睡着的时候非常安静,一整夜都不会变换睡姿,呼吸声几乎细不可闻。有时我会用手指试探她的呼吸,有几次许是角度不对,试探不到,我的头发就嗖嗖地竖起来。

有时我会长时间地端详熟睡的她。也许我对于她的样貌比对自己还要熟悉,她睫毛的独特弧度、她时浅时深的几颗雀斑、她唇珠的略显夸张的饱满。我从未这样整夜整夜端详过尘尘。和尘尘在一起的每一天,日子都过得像飞一样快。恍惚之间,几天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几年也过去了。那时的时间就像穿过指缝的风,留在记忆里的只有那些难以重温的感觉。而跟文垣在一起的日子,时间就如一锅久煮的稠粥,感官的调羹探下去便如同陷入流沙,不能移动分毫。

几年的时间,其实两句话就能一带而过:文垣上班,我无所事事;文垣放假,我们一起无所事事。我依然在通过函授慢慢地积攒着X国那个学位的学分。但没有人催我,我只是想以此来赚个学生的身份并心安理得罢了。在我和文垣的生活里,时间的线性发生了很大的扭曲。没有什么标志性的事件来区分和标记时间,这种状态让我很是恐慌。

也有几件不那么容易忘记的事,比如,第一次见到文垣的母亲。许阿姨是个笑起来很可爱的小老太太,但是那天她可没怎么笑。

几天前我和文垣大吵了一架,我摔门而去。当然这一点我做得很过分,也不是第一次了。文垣让我安心的一点就是,她永远不会是离开的那一个,永远都会在等我。渐渐地我已了然于心,再落魄我也携带着曾经的光环,她目光中的仰视是难以隐藏的。但我并没有去消弭这一点,有时反而故意加深她的这类感觉——我已经不能再自称为一个坦荡之人了。

在偌大的城市里转了半天,发现无处可去。于是我一赌气,一脚油门就去了临市的水库散心,游泳钓鱼,悠闲了好几天。那两天我的手气特别顺,钓到了满满一大箱鱼,还有个自告奋勇的家伙彻底教会了我在水下换气。

文垣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这和尘尘的做派大相径庭。尘尘的最高纪录是一晚上给我打了297个电话。我相信如果不是我那个顽强的手机最后自动关机了,这个纪录还能被打破。

但是我和文垣吵架的次数远远超过和尘尘。如果尘尘的信条是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撒娇耍赖解决不了的事,那么文垣则坚信:世界上没有什么道理是讲不通的。最关键的是,我常常吵不过她。一吵架我就会浊气上涌,头晕目眩,而反观文垣,小脸煞白,思维极快,语速也不自觉地加快,每一句话都硬邦邦地有理有据,噎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常常戏称她为“雄辩症少女”,她欣然接受。这里面有两个隐喻,我相信她一定是没有细思过。

第三天一大早就大雨如注,而我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于是带着满满一大箱鱼回来了。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了一圈,门就开了。周三的早晨十点钟,文垣居然在家!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进门,放下那箱遮挡视线的鱼,我马上看见了一个戴着眼镜的小老太太,正在厨房忙得不亦乐乎。

“亚南吧?你这闺女,出门怎么不带手机呢。”老太太探出头来,语速很快。

我有些呆住了,赫然看到我的手机就躺在客厅的茶几上——难怪我一个电话都没有接到。不过这不是重点,这个老太太究竟是何许人也?

卧室里一阵窸窣,文垣着急地踢拉着拖鞋冲了出来。

“亚南,这是我妈。”她靠在门框上,给我使了个眼色,是暂时停战的意思。我发现她的脸毫无血色, 黑眼圈又深又重,不由得一阵懊悔。接着她又对着小老太太说,“妈,这是我室友,苏亚南。”

室友,我知道了。于是我走上前去,用力演好我的角色。

许阿姨很快就喜欢上了我。不得不说,文垣长得真是一点儿也不像她。这个又瘦又小的老太太更像是来自尘尘的母系。我知道自己胡思乱想的毛病又犯了,不得不强行把注意力集中到碗里那块肥美的鱼胸脯上面。许阿姨的手艺堪称一绝,是我见过的最擅处理鱼类食材的北方人。

许阿姨走后,我才知道,原来吵架当晚文垣竟发了高烧。滴米未进地熬到第二天晚上,她觉得自己就要死掉了,挣扎着打开了房门后,就晕倒在门口。几个小时后,应酬归来的邻居终于发现了她。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一次忘带过手机,也再没有玩过失踪。

许阿姨就住在三站路远的地方,她是接到警察的电话才赶到医院的。在那之前,我从不知道文垣的家就在本市,她表现出来的完全是一个人孤身在陌生城市的感觉,我所得到的全部信息就是她有一个在更远的北方老家并不亲近的母亲。

文垣并未对我讲过这其中的缘由,而我也终于学会了不去揭开任何人的伤疤。

某种程度上来说,文垣的这次生病缓和了她与母亲之间的关系。当然,我在其中也充当了某种润滑剂的角色。虽然我不曾得到过,但我依然相信母爱是好的,爱不可能是坏事。

后来,许阿姨常常在周末打电话给文垣,让她带着我回家吃饭。文垣准备拒绝的时候,我就在一旁大声替她答应下来。

饭桌上,许阿姨总是说,这闺女太瘦了,多吃点儿。肉啊鱼啊,不停地给我夹菜。临走还要带一大包。

还有一个人,也是这个故事中不可或缺的人物。

大概有三年的时间,我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一个人被她的亲人从生活中抹去其实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我长长久久地端详过的那张挂在客厅正中的全家福里她的身影被完美PS掉,我也没有从文垣或者许阿姨的口中听到过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可是有那么一天,她突然就回来了。带着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敲响了许阿姨的家门。那一天又是大年三十,我和文垣陪着许阿姨在厨房忙活。她俩在包饺子都占着手,看到开门的是我,来人明显愣了一下。

那人生着和文垣一样冷峻的大眼睛,尖尖的瓜子脸,是个标准的美人儿。我几乎立刻就可以肯定她跟文垣有着很接近的血缘关系。

“你找——”我一句话没说完,就听厨房里“嗷”地一声。

许阿姨拎着菜刀冲出厨房,一刀飞过来,美人儿护住小女孩,但是没有躲。可是刀飞偏了,死死地卡在了门框上。

我根本拦不住暴怒的许阿姨。那样一个小老太太,竟然有着那么惊人的力气。

而文垣站在那里,冷冷看着这一切。

好一阵混乱后,几个人终于坐在一张桌子上吃起饭来。美人儿的吃相可以说非常优雅,但是小女孩那狼吞虎咽的吃相泄掉了她们的底气。

她叫文堏,是文垣的孪生姐姐。至今我也没有完全弄清她的故事。文垣从不说人是非,即使对自己的孪生姐姐。对于文堏的故事,所有的只言片语,我都是在文堏和许阿姨吵架的那些激烈的言辞中窥得。

那真是个难忘的除夕。文垣把电视开到最大声,那么汹涌的欢歌笑语,还是掩盖不了饭桌上其他两个人一声高过一声的争吵。趁没人注意,我长时间地端详着文垣和她的姐姐。虽然是孪生,但姐妹俩样貌和气质迥异。文堏的性子一点就着,文垣有时却冷得像冰。文堏遗传了许阿姨的娇小体态,加上那张精致的瓜子脸,看上去比文垣仿佛小了好几岁。据说文堏嫁了个可以说是非常高攀的人,基本和娘家断了往来。如今她的丈夫破产了,她便离了婚,带着女儿,又回到了她曾厌弃和伤害过的那个家。

许阿姨声泪齐下,撕肝裂肺地哭诉着当年她以死相逼的故事。

就在那时,我也终于知道了文垣的故事。原来那个被高攀的人,竟是姐姐从妹妹手中抢到的。原来文垣曾经因精神崩溃而几度入院。文垣离开桌子,背对着我们坐到沙发上看起电视来。我也跟过去,只见她面无表情,脸上两行清泪汩汩,胸前的衣服都湿透了。

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文垣哭,我从未见过人是这样哭的。尘尘爱哭,哭起来总是上气不接下气。可是文垣的呼吸是那么平稳。从背后看起来,完全是一副端坐的姿态。我真想狠狠抱住她,让她痛痛快快哭出声来。

后来文垣终于讲起了这段尘封的往事。

大宇,文垣这样称呼他,说起他的时候,并没有恨得咬牙切齿。他大她足足一轮,是她大学的校友,一个颇有身家的成功人士。入校不久,在一个学校举办的讲座中,他作为特邀嘉宾出场,而她是那场讲座的联络人之一。大宇追了文垣三年,很是轰轰烈烈。我相信他们一定有过很多好时光,尽管文垣从未提起。幸福与伤痛总是等比的,文垣伤得如此之深,他们之前一定拥有过莫大的幸福。

八月十三日。那是文垣的21岁生日,她第一次把大宇带回了家。这个书卷气的男人用他温文的举止弥补了年龄的差距,许阿姨对他很满意,一切本来都很完美。

直到文堏突然回了家。那时的文堏,也不过是21岁。高中毕业后,三年间,她换了十几分工作。此时的她,已经是一个汽车销售门店的店长了。高中毕业后她没有再继续读书,这里面也有一个曲折的故事,先略过不谈吧。她已经买了房子,从家里搬了出去,并不常常回来。

文堏开门、换鞋、把手里的袋子们胡乱丢在玄关的地上,并不看任何人,有气无力地嘟囔了一句:“妈,给我倒杯水……”,就一头扎进了文垣的房间。

许阿姨没理她,依然招呼着大宇各种夹菜。

再出来,文堏已经换了睡衣,头发披散着,脸上的浓妆花了一半。她拿着一个空杯子,抱怨着许阿姨:“让你给我倒水没听见啊!”然后向着饮水机径直走过去。突然间,她看到了餐桌边那个陌生人,不由得“啊”地叫了一声,手中的水杯“啪”地摔碎了。

“你谁啊?”她问,一边跳着脚。

“我朋友。”文垣简短地答道。

“你朋友?没名字啊?”文堏翻了翻眼皮。

这时许阿姨已经从厨房拿来了扫把和簸箕,大宇离开座位捡着大块的碎瓷片,文垣被许阿姨勒令去拿碘酒和创可贴,文堏成功地让一屋子的人都忙了起来。

文垣在许阿姨的医药箱里翻了一通,终于找到创可贴。她回到餐厅,有种异样的感觉。

“你别动啊。”大宇托着文堏的脚,他正从文堏的脚趾甲里往外拔着一片细小的陶瓷碎片,一边回答着文堏连珠炮似的发问,“哦……就叫我大宇好了,宇宙的宇,小垣就这么叫我。”

“哎呀,你轻点儿,好疼!”文堏夸张地尖叫着,躲闪着。

“死丫头,毛毛躁躁!”许阿姨嘶嘶地吸着气,一边嗔怒着。

“要你管!——哎呀!”文堏寸步不让,她吃痛地一把掐住了大宇的胳膊,那倒霉的碎片终于取了出来。

“你说你回来干什么啊?”许阿姨还是不悦。

“妈,你也太偏心了!小垣过生日,我也过生日啊!”文堏说着伸出一根手指,从那只还没切的蛋糕上挖下来一大块塞进嘴里。

“你的生日不是早给你过了?你自己说要提前过,手机也给你买了!”许阿姨的目光四下寻找着那个可以当做证据的手机。

“呀,妈!那都是过年时候的事儿了,那个手机早过时了!”文堏坐在了文垣的位子上,拿起她的筷子,夹了一大块猪蹄,就着文垣的半碗米饭吃了起来。

“先把脚包起来吧。”文垣看着姐姐那根还在流血的脚趾头,担忧地说。

“喏!”文堏伸出脚,手中的筷子没有停。文垣只好蹲下来帮她包扎。

“也该你伺候伺候我了!毕竟上大学的机会都让给你了!”文堏看着许阿姨不悦的表情,补充道。

“你这孩子怎么还在胡说,你自己考不上怪谁?”许阿姨放下了筷子。

“怎么是胡说呢?杨帆、吴云莉也没考上,人家现在都快大学毕业了!你就是舍不得给我花钱!”文堏恨恨地说,筷子又伸向了更大的一块猪蹄。被提到名字的那两位都是她高中的好朋友。

“你给我闭嘴!”许阿姨气得摔了筷子。文堏在大宇面前如此不给她面子,让她非常恼火。

“还不让我说,行,我吃,好了吧?”文堏赌气似的吃得飞快。

文垣终于又找到了一个凳子,然后给自己拿了新的碗筷,盛好了饭,回到了饭桌上。

“大学生,劳驾你给劳动人民盛碗饭!”刚坐下,文堏就把手中的空碗伸向了她。

“别给她盛!她手又没折!”许阿姨气得发抖。

文垣伸出一半的手又缩了回来。

“我来我来!”大宇接过了文堏的饭碗,打着圆场。

“放下!我就要大学生给我盛!”文堏说着,眼神却看向她的母亲。

“谁盛都一样!啊,我这儿还离厨房近,给你盛多少?”大宇已经向着厨房走去。

啪——文堏出手了,半盘汁水淋漓的猪蹄都糊在了大宇的裤子上。

大宇回过头,难以置信地呆住了。

“小堏,你别太过分!”许阿姨站了起来,拍着桌子。

“没事没事!有纸巾吗?我擦一下就好了!”大宇还试图打着圆场。

“哎呀,真生气了!哈哈哈哈,我帮你们考验他呢!”文堏突然笑了,“不错啊哥们儿,小妹交给你我放心了!”

文垣每次讲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那天的生日宴上,还发生了什么故事,我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了。这种事我不能问文堏,更不能问许阿姨。

大概一个星期后,文堏卖给了大宇的公司一批公车。以感谢为由,她请大宇吃了一次饭。

后来又吃了一次。

再后来,他们一起去看了那年刚上映的一部非常轰动的大片。

文垣忙于期末考试和评优的琐事,对于这一切毫无察觉。

元旦那天,文垣和大宇订了婚。

直到大年初二那天中午,许阿姨去文堏的公寓帮她浇花。一打开门,就看到本应在国外旅游的文堏和本应回了老家的大宇,正在客厅的地板上裹着一条毯子相拥而眠。一地杂乱的衣物。那种视觉冲击力让老太太一下犯了高血压。

“妈!你越来越过分了!进别人家怎么不敲门!”文堏总是先发制人。

“啪!”老太太只来得及扇了她一个巴掌就晕了过去。

老太太抢救回来了,这件事也瞒不住了。我不知道文垣当时究竟是以怎样一种心态在处理这件事。我所知的最终结果是:文垣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文堏已经有孕了。许阿姨以死相逼,也不能让文堏回心转意。文垣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没有去上课。论文、答辩,什么都不重要了。后来她连饭也不吃了。再后来被强行带到医院,诊断为创伤性精神障碍。所有人也终于发现,文垣也已经有孕。

文垣出于一种非常特殊的生理状况,不能进行流产手术,只能把孩子生下来。在得知这一点后,有一天,她从医院偷偷跑掉了。

在医院门口,她扑向了看到的第一辆车,那是一辆飞奔而来的救护车。

经过好几天的抢救,换了好几次全身的血液,文垣终于活了下来,但她失去了孩子和子宫,在换血的过程中还感染了肺结核。

而文堏的孩子,也就是黎黎,不久之后顺利出生了。

直到这时,大宇还没有和姐妹俩中间的任何一个结婚。据说许阿姨断断续续进了四次抢救室。

那是文垣大四那年。

几个月后,文垣终于出院了。她找到文堏,告诉她,她退出。

许阿姨以死相逼,不许文堏和大宇结婚。

后来,他们还是结了婚。文堏据说也上演了以死相逼的戏码。许阿姨上法院跟文堏脱离了关系。整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至今在网络上还能找到一些报道。

多子女的家庭,总会有被偏爱的那个。这一点我可以说是感同身受。文堏跟大宇离开D城之后,许阿姨过了很久以泪洗面的日子。当文垣终于弄清楚许阿姨并不是在为她伤心后,并未对我提及过的幼年种种都浮上她的心头,她便再也不能在那个家里待下去了。

时隔一年,一切都变了。曾经每年拿一等奖学金的文垣,留校是不可能了。因为只拿到了毕业证,没有学位证,她找工作屡屡受阻。最后她父亲的一个老朋友,一所中学的校长,让她在自己的学校当了英语老师。这也算是跟文垣所学的外贸专业有着一丝半缕的联系了吧。后来她考到了教师资格证,才彻底安顿下来。

有三年的时间,文垣与她的母亲没有联络过一次。

在文堏出现的那个除夕,我并不知道这些往事。我只能靠看到听到的细枝末节去臆测——既然是臆测,就免不了跑偏。

文堏是声泪俱下控诉的那个,控诉从小到大她们的父亲对文垣的偏爱,并把自己的所有不幸归因于此。小黎黎大哭着,不知该向谁求助,许阿姨手边放着菜刀她不敢接近,文垣那冰冷的气场也让她恐惧,自己的母亲则面目狰狞,于是她向这个房间里唯一一个气场不那么强烈的人走来,扑进我的怀里,哭得发抖。我搂着她,突然在这时不合时宜地想起尘尘来——她也是这么哭的。

过了很久,文堏终于累了,安静了下来。文垣走到她面前,问她:你什么时候走?

文堏没有底气地答:这儿……也是我家。

文垣冷冷地说:我们已经和你脱离关系了。

许阿姨开口道:小堏,吃完饭你就走吧。

文堏突然冲着许阿姨跪了下来:妈!我求求你不要赶我走!我没有地方能去了!大宇现在欠了那么多钱,讨债的人都等着要他的命,我和黎黎说不定也会被牵连的!

许阿姨看着她,不为所动。

文堏突然看到了黎黎,赶紧冲过来拉起她,并强迫她跪下:妈!你不认我没关系,我走,可是你得留下黎黎!她是你唯一的外孙啊!你不留下她,她今天晚上就要跟我一样死在大街上了!

黎黎顿时啕嚎大哭起来:妈妈你别死!你别死!你别死……

许阿姨终于长叹一口气:那你们……就住几天吧,等过了年就去找房子,找到就搬走。

文堏忙不迭地答应,同时开始安抚黎黎。

文垣走到许阿姨面前:妈,你留下她,我就不能留下了。

许阿姨躲避着她的目光:亚南还在那儿看着呢,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就让你姐姐住几天怎么了,大过年的你让她住到哪儿去?!

文垣说:妈,我说得很清楚了。她不走,我就走了。

许阿姨不去看她,也没有再说话。

文垣回头对我说:亚南,我们走吧。

走出小区很远,文垣还保持着又大又快的步子。在雪地里这样走路,我还不是很熟练,只得小跑几步,跟上她的步伐。我偷眼看她,她并没有流泪,眼睛里没有一点水分。我庆幸那天晚上并没有说出认为她对待亲姐姐态度过分一类的话,如果说了,那我们大概也就完了。

我们回到28楼的公寓,看到门口的阴影中似乎坐着一个人,或者说蜷缩在那里。熟悉的香水味袭来,我顿时有些重心不稳。

四年未见的尘尘,她依然钟爱那个牌子的香水。

尘尘站起身来想要扑向我,我向后躲了一下。于是她站在那里,指着文垣,问我:她是谁啊?

她连看都没有看文垣。文垣却看着我。

我答:她是我的……爱人。

尘尘犀利地追问:爱人?你们难道结了婚了?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继续说:难道国家为你们俩修改了宪^法?我怎么没听说?

我的思维顿时要被她带着跑掉,开始绞尽脑汁考虑怎么怼回去。就在这空档,文垣对我说:你们聊着,我先进去了。打开门之后又补充说:外面凉,别待太久。

门轻轻关上了。

走廊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尘尘的样子。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头发更长了,烫了那时很流行的卷发,好看的渐变颜色,一直垂到腰部——她以前最爱惜头发,从来都不肯烫染。我问她: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她用嗲嗲的语气答:想找自然找得到咯!

我压低声音:你找我……有事?

她满不在乎地答:我生够气了,所以就回来了嘛。

我盯着她:你知不知道小猪现在还住在疗养院里?

她答:知道,我去看过他了。

我浑身颤抖地问:那你……你怎么有脸回来的?

她答非所问:这么久了你还没消气啊?

那天晚上我们在门口吵了有一个多小时,几乎我的每个问题她都答非所问,或者就是干脆装傻充愣。后来她要求借宿,我拒绝了。再后来她要求我送她回酒店,我无法再拒绝,只好送她回去。

我承认在她离开的日子里,我对她有着无法克制的无尽思念;可真见到了她,心里眼里就只剩了恨意——她从未改变。

那晚我未能脱身。我发现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寻死觅活,最后警察上门才遏制住了事态的恶化。文垣也赶来,带来了我最厚的一件羽绒服,终于止住了我的颤抖。

一个精疲力尽的夜晚。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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