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飞机上,我一直没有睡着。这几乎是破天荒的头一次。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是的,我终于不缺觉了,因为我搞砸了一切。我的眼前总是不自觉地浮现出小猪的面孔,他的优渥,他的天真,他的亲切。我终于明白了一种叫做血脉的东西,它是真实存在的。然而我憎恨它。小猪的存在时时刻刻都提醒着我,我所缺失的部分。我至死也不可能拥有那份天真和它所带来的内心的充盈与快乐了。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刻,我才理解了尘尘的一些做法。
我又回到了D城。阿宇还是把我接到了他的秘密据点,在那里他把一切需要交割的文件都拿出来让我一一过目。新的身份证,改过的新名字。房子和两部车子已经照我的吩咐卖掉,目前能够结算清的工作所得款项,都被他存在了一张银行卡里。他递给我那卡片,用郑重其事的语气向我告别。
离开他的据点之后,我去剪掉了长发,并购买了一副平光的黑色眼镜和整套的运动服装。好几年没有感受过的宽松与舒适,让我瞬间明白了自己被迫离场的那个世界,我其实一直与之格格不入。我拖着行李箱走在街上,再也没有人驻足、围观、讨签名和要求合照了。我拦停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也完全没有认出我。车子把我送到机场,我又一次置身几万米的高空,这次我终于睡着了。
漫长的飞行。我照例做了很多梦,纷乱,在被叫醒的瞬间就忘得精光。眼前是空姐和她职业的微笑。一时间我有些恍惚,四顾寻找着尘尘。但是很快我就清醒过来,回忆起了一切。我离她很近了,我已身在X国。
我拖着行李箱去排队坐出租车。这是我第一次在机场排队,用去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我不停告诫自己,要有平常心,我已失去一切特权。久站而发酸的腰部和脚踝,让我回忆起了曾经被尘尘安排的妥妥帖帖的那些时光。后来我学着其他人那样,坐在了行李箱上面。
刚刚坐下,后腰被人捅了一下:这位小姐,请注意你的仪态。
我回过头,尘尘憋着笑的面孔出现在我面前。我惊喜道:你怎么过来的?
她不答,只拉着我的箱子,离开了漫长的队伍。
依然是一辆出租车,卡通的造型,别致的车牌。尘尘小声告诉我,她支付了双倍的车费。司机一路上不停地问这问那,似乎急于提高他的汉语水平。
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再没有提起分手的事。她租住的地方是一幢公寓楼,X国特色的房型,紧凑极了。我突然想到了我在D城所购置的第一套小房子居然忘记了卖掉,把这件事告诉尘尘之后,她笑道:说不定有一天你还会回去的。
我不解:为什么?
她答:谁知道该死的命运会怎么安排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笑意盈盈,那神情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在X国我们度过了两年多的快乐时光。为了居留权,我们报了一所克莱登牌的学校,并且因为无所事事而正正经经地去语言学校上课了。至今我还能说一点简单的X国语言。
小桑是在语言学校认识的女孩,上海人。她是先和尘尘交上朋友的。尘尘在班上交了不少的朋友,租住的小公寓里面经常有客人到访。其实小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她是一个话很多的女孩,总喜欢问我一些很刁钻古怪的问题。厨艺很好,惊为天人的那种好。有一次我开玩笑地说要拜她为师,没想到她认认真真地答应了。再来的时候,带给我复印得整整齐齐的菜谱与笔记。后来她转到了我们学校,和我同班。再后来她几乎每周都会来两三次,流程照例是去超市采购,然后下厨,我给她打下手。冰箱里总是堆满了她做好的饭菜,我和尘尘几乎不用再开伙。
尘尘的爆发是毫无征兆的。那天很热,我和她逛街回来,她拉开冰箱去拿饮料。冰箱里掉出来一只芒果,砸在了她的脚上。突然她就尖叫起来,把里面的东西摔了一地。所幸装食物水果的都是环保纸盒和纸袋,如果是玻璃容器,后果将不堪设想。我再次被她吓到,只能呆呆站在那里。摔完东西她就开始哭,哭得要岔气。我战战兢兢地问:砸疼了?
她答:都是你爱吃的。
我不解:什么?
她用脚捻着地上那一片狼藉的食物和水果:都是你爱吃的!看到没有!
我依然没有明白:你不爱吃啊?不合你口味就扔了呗,干嘛发这么大火呢?还得收拾。
她浑身颤抖地说:你装傻是不是?
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她悠悠地说:这是要多么用心,才能做了这么满满一冰箱你爱吃的菜,堆了这么多你爱吃的水果!多到一开门就掉出来!
我又好气又好笑:喂!那是你的朋友好不好!
她瞪大眼睛:是吗?现在还是我的朋友吗?她每次来都不会跟我说超过三句话!
我仔细回忆了一番,似乎尘尘说得也有道理。我迟疑道:那怎么办?她晚上还要来的!
她答:晚上就跟她说清楚。
我挠挠头:说清楚什么啊?
她答:该说清楚什么你自己清楚!
晚上小桑来了。她穿着吊带裙子,里面搭着一条挂脖的胸衣,色彩鲜艳,化了淡妆。这是我第一次仔仔细细地观察她,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很让人舒服的那种漂亮——但跟尘尘没有任何可比性。我心里暗自好笑着,尘尘的醋意让我觉得很有趣。
我被小桑指挥着处理食材,尘尘在客厅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
小桑切着菜,突然说:帮我一下。
我抬头,看到她裙子的肩带滑落下来。刚要伸手,突然又停住了。我下意识地往客厅瞅了一眼。
小桑笑了:亚南,你也被管得太紧了吧?
她叫的是我新改的名字。我飞速地帮她拉上肩带,她的皮肤热热的。我觉得自己的脸也火辣辣起来。看来尘尘的话也许是对的,可是,我该怎么开口呢?疏远一个没有任何错误的朋友,我能做到吗?该寻找什么借口呢?
发愣的瞬间,她对我说:又掉下来了!
我一看,她的肩带又滑落下来。我又飞快地拉了上去。
这次,我看得清清楚楚,她晃动了一下肩膀,肩带又掉了下来。
我张大嘴巴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眼神里是狡黠的笑意。
突然她对我说:苏亚,我知道你就是苏亚。
我的嘴巴依然没有来得及合上。
她继续说:我看过你的所有电视剧。说着,她放下菜刀,从裙子的兜里掏出一张照片。
我接过,一个卧室,粉色调的女孩房间。四壁墙上贴满了我的海报,有些海报我自己都没有留底。我问:这是……什么?
她答:我的房间。
我结结巴巴道:小桑,你……别这样。尘尘会生气的。
她小声说:我们可以不告诉她。
我后退了一步:你说什么?!
她笑笑,擦了手,突然把手伸到脖子后面,解开了胸衣的带子。
我顿时急了,压低声音道:你想干什么!快系上!
她笑,上前来:我自己系不上,你来帮我!
我急得倒退好几步,贴在了墙上。
突然厨房门被一脚踢开,尘尘大步走了进来。她对小桑说:还是我帮你吧!她不会系!
小桑连忙系好带子:你看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儿,我跟亚南开玩笑呢!
尘尘拿起桌子上的照片,仔细看了看,然后发抖地盯着我。
我轻轻地说:小桑,要不你先走吧。
小桑看了我一会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再没有说什么,换好鞋子,背上包就走了。尘尘追出去,把照片丢在地上:你忘了东西了!
小桑返身拾起照片,看着我。
尘尘突然大力摔上了门,震得墙上的画都掉了下来。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小桑。课再也没有去上,不久我和尘尘就回国了。就像尘尘预言的那样,该死的命运让我们又住进了D城那套小房子里面。有小半年的时间,我们的情绪都很低落,她为了她所谓的委屈,而我为了她不该有的怀疑。
有天晚上,尘尘问我: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我答:当然。
她继续问:一直是多久?
我答:直到我死,或者……你死。
她再问:死了以后呢?
我答:死了以后也在一起。
她坐起身来:你别装糊涂。如果我们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怎么办?
我问:什么怎么办?
她答:如果你死了,我也不会再活着了。
我也坐起身来,看着她。她已经哭了。我叹息道:好,如果你死了,我也不一个人活着。
她啕嚎大哭起来:我什么都没有,这世界上,我只有你。
我抱住她,她哭了很久。
第二天一早,她告诉我,想生个孩子。
我问:为什么?
她说:我想了一晚上,如果我死了,我不忍心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
犹如她的其他突发奇想一样,我并没有在意,只戏谑地问:你跟谁生啊?
她答:精子库,人工授精。现在科技这么发达……
我打断她,调侃道:可是这样的话,这孩子跟我没有血缘啊,不能算是我的孩子啊!我可不养它啊!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如果我能预知后来发生的事,我就是剪断舌头也不会说出上面那句话,可是,这世上是真真切切没有后悔药可以卖的。
不久之后,她告诉我,想回老家。不是回小城,而是回家乡的省城。理由说了无数,诸如想念家乡的食物,想念大海,想念乡音,总之没有一个有说服力的。但为了她开心,我又一次妥协了。
我们回到了省城,在市郊买下了一幢二层小楼。离海边很近,她常常去游泳。我们的心情都好了起来。她又开始每天下厨,我也开始时时品尝到久违了红糖姜茶。
我开始在院子里种各种植物,还装修出一间练功房来。我调侃自己过的是平静、闲适的退休生活。
直到那一天,大红的电话号码闪烁在我的手机上,说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诉我。我刚要挂断,她强调说,是有关苏梅的事。
那天尘尘去游泳了,或者,至少告诉我的是去游泳了。奇怪的是,这么近的路程,她却把车子开走了。
我跟大红再次如地下党员接头一般见面。此时的她早已红得发紫,见面时全副武装,墨镜帽子口罩一个不少。这么热的天气她也真能忍受。我再一次庆幸自己离开了那个圈子。
她并没有跟我说话,只是给了我一些照片。她说:如果你再有什么不安分的念头,这些照片就会见报了。
一个小时后,我来到了父亲的家里。我们撬开小猪的抽屉,搜出了他的日记。父亲气得发抖。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在海边找到了尘尘和小猪。
在小猪被父亲拎走之后,我问她:为什么?
她答:你说过的,你想要的是有你血缘的孩子。
我目瞪口呆。半晌,冲她狂吼道:小猪才十七岁!你是不是疯了!
她不在乎地说:那又怎么样?不选小猪,难道选你爸啊?那样辈分就不对了吧!
我死死盯着她,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继续说:别人有什么重要的,你别告诉我,你把小猪看得比我还重要。
我咬牙切齿地说:这根本不是谁重要的事,这是做人的底线!是廉耻,是良知……
她打断了我:小猪果然比我重要。
我突然万分恐惧地问:你……你不会已经……已经……
她慢吞吞地说:白小鱼,你会后悔的。
我追问:你是不是已经怀孕了?
她惨淡一笑:这次,我们是真的走到山穷水尽了。
尘尘搬走之后,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小猪总是翘课等在院子外面。我让他进来,他却怯生生地不肯,也不相信她已经搬走的事。后来我只好扭着他的胳膊,押着他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可是这并没有让他死心,他依然会等在外面,开始是翘课等,后来半夜来,等到早上。我和父亲带他去检查,发现他已经罹患了一些精神方面的疾病。不得已只能休学去疗养。
我再也不能独自居住在那个小院子里,在一个人孤魂野鬼般游荡了许多城市后,我又回到了D城,回到了那个忘记被卖掉的小房子里面。我不知道尘尘还会不会回来,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次面对她。
我的生活真正成为了一潭死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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