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愛二十年,結婚十年,我們到了離婚的邊緣

相愛二十年,結婚十年,我們到了離婚的邊緣

1

雲逐漸散了,雨勢掙扎片刻,停了。太陽懸在天邊,天邊鑲了一層金色。我參加了公司組織的團建,內容是爬山燒烤,人人有份,不得請假。我抬眼看那山,巍峨極了,直挺挺的插進雲裡,周圍連個可以比肩的都沒有。

孤山。

我往後看,大路如我們來時一樣,筆直通透,一直延展到地平線以外的遠方。

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被雨水衝過的地面溼潤滑膩,鬆軟的泥地上一踩一個腳印,又很快被新的覆蓋了。

我走在隊伍中間,偶爾在低頭的時候看著水窪裡自己的倒影,模模糊糊,面容扭曲。

同事崔可從我身邊經過,順著我的目光一起看了眼,帶著羨慕開口:“真喜歡你這樣,年輕,皮相經得住摧殘,哪怕在泥水裡看都亮的發光。”

我有些不好意思,卻也覺得驕傲。我今年24歲,研究生剛畢業,和男友青梅竹馬,已經要談婚論嫁。他叫郝悅,和我一樣的歲數,白袖攏風,是朋友圈裡鮮衣怒馬的少年,看著我的眼神又溫柔又熱切。只有在說到他時,我低落的心情才暫時好一些。

不過也慚愧,這一路我自己都覺得提到他的次數有些過了。

我們來到山腳下,崔可的聲音再次響起。

“真高啊!”

我眯著眼往上瞧,只覺得那山長得又嶙峋又怪異。樹木花草如同做上去的,排列整齊,顏色統一。

上山的路由無數的臺階組成,每一節整整齊齊,就像金字塔上的方磚,約莫有我半個身子那麼高,也不知當初得建造者是怎麼考慮的。

臺階的正面切割光滑圓潤,可以映出人臉。部長上前,和崔可一人一頭抬著手扶梯架上去。他回身招手,同事們越過我排著隊開始往上爬。我在隊伍中間,隊長沒有抬眼看我,他一直故意忽略我。我可以肯定,要不是為了湊份子,他甚至不會同意我來團建。

太陡峭了,我在隊伍中間,只能筆直地昂著腦袋向上。前面有人,後面也有人,這扶梯也奇怪,彷彿可以自動生長,擁有無限的空間,一直往上爬就一直看得見它在向前。

我的心裡數次冒出怪異的感覺,總覺得有什麼荒誕的地方被我遺漏了,可真的認真去思考,又什麼都想不起來,只能沿著那無邊無際的樓梯一直往上爬。

太陽出來了,明晃晃地耀眼。

霧氣起來了,將半人高的臺階吞噬了一半。

我們每上一層,就得從雲中間穿過一次,身上的露水乾了又溼,不熱,不冷,不累,不餓,也不渴,就是怪異。

我看不到身後的人的模樣,低頭時只有崔可的雙手從雲層下探上來,手腕上的青筋根根分明。我抬頭也看不見前面的周姐,她只有雙腿還遺留在雲層的下方。

當我平視時,光滑的臺階表面映出我的模樣,一層層往上,我的表情就一次次變化,緩慢地變化,那像什麼呢?

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個妥帖的形容。

我偶爾喘息,極目遠眺,遠處也全是光禿禿的雲和霧。我還在想郝悅,想這山真高啊,到了山頂我該怎麼回來,回去時會不會太晚,他會不會著急——身後的崔可就像聽到了我心裡的問題,他的聲音隔著白雲傳上來,甕聲甕氣。

“我們今天不回去啦,太晚了!”

我心裡一頓,趕緊摸出手機,黑屏。郝悅沒有找我。

我給他撥過去,依舊沒有人接。我換成了視頻語音,可無論怎麼尋找,郝悅就這樣沉默地躺在我的通訊錄裡,悄無聲息。

我心底裡升起一種熟悉的憤怒,就和他當年獨自出國留學,將我一人放在大洋這頭整整2年時的憤怒一模一樣。

2

抵達山頂時,太陽已經徹底下去了,除了燃著的兩團篝火外,營地外一片寂靜和黑暗。

我回頭看著部長和崔可一點點往上提著扶梯,不敢相信自己也是這樣爬上來的。畢竟我可是個心臟病患者。

等一下,心臟病?

這個念頭剛一出現,我的心就不舒服地咯噔跳了一下。

我什麼時候得了心臟病?為什麼我會覺得自己有心臟病?手指覆蓋在心室上,心室下方的寧靜又讓我恢復了鎮定。

我抬眼,隊員們忙碌地翻烤著羊肉,周姐撕了一塊給我,帶頭開始唱歌。

我在歌聲中繼續想念郝悅,想念他的白襯衣和襯衣上的肥皂水味道。

“明天咱們從另一頭下去吧,今晚先在這裡宿營。”

郝悅出國時我們之間隔著一個大洋,一整個大陸和12小時的時光,這讓我們倆養成了一個好習慣,不管多晚,一定要和對方說晚安。

郝悅也有忘記的時候,那次我整夜不眠,第二天掛著兩隻熊貓眼和他隔著手機屏幕瘋狂爭吵,很快他就學乖了,每天早報道晚請安,讓我抱著他簡短的信息一夜好覺。

可今天怎麼他就忘記了。

我生氣了,我一生氣就會咬指甲,今天咬得特別深,也覺得特別生氣,手指甲麻酥酥地疼。

我看著時間,12點過了。

篝火不知什麼時候熄了,他們三三兩兩去睡了。我最後一次撥打他的視頻,看著屏幕裡自己的臉,光潔、乾淨、鮮嫩,直到那屏幕暗下去。

崔可走到我身後。

“幾點了?”我看了眼他的手錶,他抱歉地笑笑,抬手,“表壞了,爬上來的時候磕著了。”

“12點10分,”我頓了會兒,“真不能今晚就回去嗎?”

“不行的。”

我嘆了口氣,訥訥開口。

“我不回去,我們家郝悅會擔心的。”

話音剛落,忽然那種無法名狀的怪異和違和感又一次強烈地朝我襲來。我猛地起身,環顧周圍,周圍黑壓壓的一片,什麼也看不清。違和感的來源像水裡的魚,在我腦子裡停留不超過一秒又滑開。

郝悅給我準備了什麼厚禮呢?

“睡吧,睡起來,明天咱們從那一頭下去。”

伴隨著從若隱若現的帳篷裡傳來的異常清晰的呼嚕聲,崔可的話幽幽地墜進了我的心底。

3

第二天我隨著團建部隊繼續前行下山,那條路比上山時的道路平緩順暢很多。走了不多遠,前面出現了類似牌坊和老鎮的建築群。我們越往前走,街上的人也就越多,可不知怎麼的,我心底裡違和的感覺也愈發明顯。

如果非要給個原由,大概因為街上的人都穿著老舊的粗布衣服,藍色或者灰黑色,髮型一樣,身形古板,與其說走動,倒不如說像遊蕩,漫無目的,雙目空洞。如果說這是專門的主題旅遊街,我倒能理解這種打扮,可看樣子,街上的人也不像是群眾演員。

這條街給了我強烈的不適感,我緩了緩腳,身邊才來的內勤小妹三步並兩步近前,拿出手機和我自拍了一張後,關切地問我:“怎麼啦?”

“你看他們,像不像咱爸媽那代人?”

“什麼意思?”

她臉上的表情是一貫的天真無邪。

“我是說,你看他們像不像五六十年代的人?”

內勤小妹聽完我的問題後更加詫異了,她彷彿陷入沉思,腦袋深深地歪在一邊的脖彎中,片刻後才又揚起笑容。

“姐,咱們現在不就是1950年嗎?”

我的腦子一頓,模模糊糊就像蒙了灰,不由自主和她一起點了點頭,機械地跟著她往前走。可越走,我的腦子就越不對勁,心跳加快,口乾舌燥。我抬頭環顧周圍,我的心裡有個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聒噪,我猛地停下,回過身看著她。

“不對!我們怎麼可能到了1950年?”

她的大眼睛眨了又眨。

“我們真的就在1950年呀。”

我的嘴唇哆嗦起來,陽光猛烈地曬在身上,明亮刺眼,就像剛才她和我自拍時用的光。

“不對,不對不對,什麼事情被我忘記了!”

“姐你怎麼了?”

“我們不在1950年,現在不是1950!”

來時的山頂巍峨高聳在不遠處,像刀一樣筆直地插在天空中。崔可來到我身邊,他的雙眸又黑又深。

“1950——怎麼可能有智能手機,我怎麼可能給郝悅電話!”

“不對,不對!”

我的手裡還捏著如死一樣寂靜的手機,黑色的屏幕一如往昔的平靜。我一步步後退,內勤小妹一步步逼近,她的表情越來越僵硬冰冷,就像街上的行人。我調頭就往來時的原路跑去,身後遠遠的是周姐、隊長和內勤小妹的呼喊。

而在那些呼喊聲裡,我清晰地聽見崔可的腳步如影隨形。

“我同意,”他這樣說,“我們不在1950,那座山有問題,我們得回去!”

我的腦子亂成了漿,我邊跑邊回頭看他,他大汗淋漓,他氣喘吁吁,他指著山,發狂的眸子裡映著發狂的我。

“那座山有問題,它隔絕了時間,我們走的越遠就越往前,我們原路回去就好!”

我茫然無措地繼續奔跑,還是有什麼地方不對。還是不對。

心裡的絕望和恐懼遞增放大,擴散到呼吸的每一次微小角落裡,還有什麼事情是我忘記了的,不對,都不對!

腳下一個踉蹌,我差點摔在地上。崔可伸手扶住我,我借力起身,天空又陰了,細細的雨水開始往下降,我們回到山頂。

我們是怎麼回來的?我不記得了,我明明一路跑過來,可我一點也不累,這是為什麼。

我坐在懸崖邊,看著淹沒腳背的雲層。臺階好光滑,像鏡面。臺階好窄,一次只能坐半個屁股。看不到底部的山高以及下雨帶來的溼滑,一切讓前路恐怖而無法明辨。

我心中的不安更甚了。我還是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事情。

崔可跟上來,站在我身旁,我低頭只能看見他的鞋,我掙扎著要往下去,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

“你不要命啦!”

“我必須得回去,我得回到2018年!”

就在那一瞬,崔可的手猛地收緊,我吃痛叫了聲,抬頭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神色十分駭人。

“你回2018幹什麼?”

我被他的話問愣了。

“你不想回去?你老婆還在2018等你,我老公也在2018——”

我倏地吞回後半句話,不祥的預感愈發濃重,他的嗓音顫抖起來。

“我是問,你為什麼要回2018年,我們來的時候,是2028年!”

他的話和天空裡的驚雷一起炸響,我想說什麼,卻口乾舌燥,什麼聲音也發不出,只能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含糊的音節。

“你看,我來的時候手錶被碰壞了,指針停了,”他伸出手腕,懟在我的眼前,“2028年,10月31日!”

他的指針停著,蟄伏的細節忽然湧出,我張了張嘴,半晌才困難地開了口。

“可是我來的時候,我來的時候是2018年10月31日,明天就是我和郝悅10週年紀念日,他說好要送我一份神秘的禮物,我……”

崔可用看精神病人的眼光看著我。

“我們來的時候是2028年,你記錯了。”

“不對,是你記錯了!”

我吼起來,聲音雖大,卻有氣無力。我沒有記錯,我出門的時候郝悅還叮囑我一定要在11月1日回家,過我們十週年的紀念日。他要開車帶我出去,他訂了餐,他抱著我說謝謝我一直在……

那十年去了哪裡?

郝悅呢,如果時光一下跳轉到2028年,十年中他找不到我,會瘋嗎?

我呢,如果郝悅忽然失蹤,我找他十年不見,我會瘋嗎?

我不可抑制地哆嗦起來,山更險峻了,臺階更窄了,可以斷定的是雲層吞噬了時間,扭曲了我的記憶,這筆直的山道如通往地獄的大路,但我不能回頭。

我猛地用力,往下坐了一層。我的背摩擦在臺階上,我用力抓著臺階的邊緣,我忽然放聲大哭。崔可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你等等!危險!”

“我得回去找我們家郝悅,他不能沒有我,要是他找了我十年,他會瘋的!”

我嚎啕,淚水磅礴,撕心裂肺。

我大聲哭泣,絕望拉扯我的肉體和心臟。

難怪郝悅不回應我,他不能穿過那麼長久的歲月和我呼應。

我又一次往下坐,山道那麼長,彷彿一生一世,永遠到不了頭。而郝悅,郝悅他沉默地躺在十年或更久之外,我不知道他活得怎麼樣,我不知道沒有我他還會不會活下去。

我繼續往下坐,雲越來越厚,雨越來越大,臺階越來越滑,而頭頂崔可呼喚我的聲音卻越來越像啼哭——

4

我自夢中掙扎著驚醒,扭頭,凌晨四點,搖籃裡的嬰兒張大了嘴拼命啼哭。

原來是一場荒誕的噩夢……我長呼了口氣出來。郝悅在身邊裹了裹被子,不耐煩地嘟囔了句什麼,又打起了呼嚕。我機械地翻身下床,頭重腳輕,一下沒站穩,磕到了腦袋,疼了很久。

啼哭聲在這種疼痛中驀然放大。

我從搖籃裡抱起寶寶,我搖晃他,胳膊痠疼。

郝悅睡覺時壓著我了,血液在得到釋放的那刻咆哮著遊走於經絡之間,帶來酸楚,被咬破的地方還在疼,我撩起衣服,深吸一口氣,讓他吃進去。他狠狠地吮吸,時不時牙齒磕碰著我,我疼得抽了口冷氣,忽然醒了。

我看到了床頭的電子錶,上面寫著:2028年11月1日。

今天是我和郝悅20週年戀愛紀念日,10週年結婚紀念日。2018年11月1日,郝悅拿出一枚製成於1950年的結婚戒指給我戴上,開啟了我悲哀又無法逃避的下半生。

我機械地抬起頭,看著鏡子,好容易甩開的絕望猛地又回到我的身體裡。

夢中泥水裡的臉不再扭曲,我的穿衣鏡面光滑乾淨,印出我的模樣。

我不是24歲的畢業生,我34歲,看起來和44差不多。因為心臟病,我今年才剛生孩子,目前正在家中哺乳,每天蓬頭垢面,眼袋深重,每一寸皮膚都在枯萎中哀嚎,每一根細紋都在囂張裡生長。

“煩。”

郝悅嘟囔的是這個字。他嫌吵,他也嫌我煩。就在我搖晃懷裡寶寶時才終於想起夢中一直纏繞我的怪異的感覺是什麼。

在夢裡我忘記太多事情了。

我忘記在這個家裡每天妯娌婆媳間的嫌隙都像宮鬥一樣上演,我忘記自己的理想和夢被埋葬在無窮的柴米油鹽裡。

而後我驚覺,我在夢裡一直心有餘悸的那個被忽略的細節也並不是崔可的時間,不是嶙峋的高山,不是自己年輕時的相貌。

我忽略的細節是夢中那個年輕版的我,對郝悅還懷抱著深沉的愛意。

因為在做夢的這一個小時裡,我忘記自己已經不愛郝悅很久了。

我們曾經相愛過,曾經抓心撓肺得恨不能把每一分每一秒都浪費在彼此身上,恨不得此刻就能一起合墓而葬。

可我現在早已不愛他了。

我不會想念他,不會在他不歸家時一次次給他電話和視頻,不會把在單位裡被周姐排擠,被內勤小妹嘲諷著年紀,被崔可騷擾,被隊長忽視還不敢離職的痛苦告訴他,不會擔心他擔心我,不會害怕他丟掉我,因為他不害怕這一切。

我的記憶在夢裡回到了十年前,在我們還相愛的2018年,回到了那年的11月1日,可我最後的神智調動一切力量對此深深抗拒。

現在我回憶起來了,我想起從此往後的漫長歲月,我還得和郝悅一起度過,猶如身處最孤獨寂靜的人間地獄。

我手足冰涼地站在地板上,呆呆地看著在床上打鼾的郝悅。我忽然分不清哪一頭才是夢,又或者說,我不知道自己希望哪一頭是真的夢。

窗戶沒關,33樓的冷風吹得我打了個噴嚏,郝悅繼續打著呼嚕。

我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認真地注視他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和我就像兩個生活在這個家庭裡的幽靈,對穿而過,帶來寒意,彼此毫無知覺。

我心裡明白,就算這十年郝悅找不到我,他也絕不會像我在夢裡擔心的那樣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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