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說《孔雀東南飛》是一場徹底的愛情悲劇?

東漢末年,劉蘭芝和焦仲卿是一對恩愛的夫妻。

劉蘭芝多才多藝,善於家務活,終日起早摸黑地工作,卻依然遭到婆婆的嫌棄和刁難,並被遣回孃家。

焦仲卿著急地向母親求情,面對大怒的母親,他只能返回房間,對妻子許諾:“你先回孃家小住,不久之後一定上門把你迎回。”

回孃家當天,貌美的劉蘭芝精心打扮了自己,並向婆婆、小姑子道別。回到家中,表達了自己要和焦仲卿長相廝守的想法,先不討論再嫁的事情。

此言一出,卻遭到母親、哥哥的苛責,她無奈之下只能屈從。

沒過多久,在家裡的安排下,劉蘭芝就要和太守公子成親了。在成婚之日,她哭著對焦仲卿袒露心扉,相約黃泉下相見。

到了夜深人靜之時,劉蘭芝提起衣裙,脫下絲鞋,縱身跳入冰冷的池塘中。

焦仲卿聽說這件事後,悲痛不已,便在院子裡的樹下徘徊,最終在東南枝上自縊身亡。

為什麼說《孔雀東南飛》是一場徹底的愛情悲劇?

《孔雀東南飛》

好好的一段愛情,為什麼會發展成雙雙殉情的悲劇?

婚姻破裂的導火線:難以協調的婆媳關係

漢代儒家經典之一《禮記》如是寫道:

子甚宜其妻,父母不說,出。子不宜其妻,父母曰“是善事我。”子行夫妻之禮焉,沒身不衰。

也就是說,一個家庭中子女婚姻關係的好壞,不是取決於丈夫與妻子的關係,而是取決於兒媳是否能與公婆融洽相處。

在《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不但樣貌姣好,家務活更是做得麻溜。

她“奉事循公姥”,可在婆婆焦母眼裡卻是“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這女子不守禮節,自作主張);

她日夜辛勤勞作“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晝夜勤作息,伶俜縈苦辛”(白天黑夜辛勤勞作,柔弱孤單受盡苦),可婆婆依然毫不體諒,更是“故嫌遲”(嫌她織絹織得慢)。

在她還沒有搬離焦家時,焦母便已騎驢找馬,替自家兒子物色了新對象“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聽到兒子為老婆求情後,不但沒有一絲體諒,更是怒髮衝冠,愈發討厭劉蘭芝。

面對這樣挑剔難相處的婆婆,劉蘭芝當然也有滿腹怨言:“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不是我偷懶織絹慢,而是當你家的兒媳太難了)。

為什麼說《孔雀東南飛》是一場徹底的愛情悲劇?

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

更令人唏噓的是,在兒子焦仲卿流露出以死相許之意時,焦母更是說出“慎勿為婦死,貴賤情何薄!”(不要為了劉蘭芝而尋死,你貴她賤,休她不算薄情)這樣的話,她當時想的並不是如何挽留兒子的生命,而是要堅定兒子休妻的決心,蠻橫霸道、冷酷自私的形象躍然紙上。

由此可知,劉蘭芝與焦母相處得很不融洽,而焦仲卿也沒有做到有效協調,婆媳關係緊張是劉蘭芝被遣回孃家的根本原因。

那麼,又是什麼助長了婆婆的專橫霸道?

愛情中的絆腳石:封建禮教中的家長制

漢代男子休妻有7條理由,包括:不順父母、無子、淫、妒、有惡疾、多言、盜竊。在焦母眼裡,劉蘭芝犯的就是“不順父母”這一條。

這並不是因為劉蘭芝犯了多少錯,而是因為她對婆婆不夠言聽計從,不夠百依百順,做到三從四德。

為什麼說《孔雀東南飛》是一場徹底的愛情悲劇?

劉蘭芝與小姑子、丈夫道別

兒媳因為“不順父母”遭遣,在漢代是正常不過的事情,有的甚至還被視為“孝行”而廣泛宣揚。根據《後漢書·列女傳》記載:

廣漢姜詩妻者,同郡龐盛之女也。詩事母至孝,妻奉順尤篤。母好飲江水,水去舍六七里,妻常溯流而汲。後值風,不時得還,母渴,詩責而遣之。

姜詩的妻子因為替婆婆到六七里外的江裡取水,不巧碰上大風,沒能按時回家,導致姜詩的母親口渴難耐,就被姜詩責備並遣回孃家。

這樣的事如果發生在現代社會,男子簡直會被罵得體無完膚。然而,不得不承認的是,雖然這些倫理規範在今天看來顯得不近人情,但在當時卻是合理的意識形態及制度規定。

所以,發生在東漢末年的《孔雀東南飛》故事中的人物身上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時代的烙印。不管劉蘭芝、焦仲卿本身對這種文化是否認同,他們沒有足夠的力氣,也根本沒有理由去反抗制度的約束。

而焦仲卿母親、劉蘭芝哥哥的霸道、獨裁行為在當時也無可厚非,因為他們只是在理所當然地行使社會賦予他們的權利——制度強暴與親情綁架。

為什麼說《孔雀東南飛》是一場徹底的愛情悲劇?

陸游《釵頭鳳》

同樣的悲劇,也在距離東漢兩千多年後的唐代重演。

詩人陸游和唐琬夫妻二人感情深厚,但唐琬不為婆婆所容,被婆婆休棄。後來,陸游另娶,唐琬也再嫁了。有一次,陸游春日出遊,偶然和唐琬再度相遇。

唐琬以酒餚殷勤款待,憶起往事的陸游十分傷感,便題詞《釵頭鳳》一首: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詞中“東風惡,歡情薄”對破壞美滿婚姻的封建制度表示了強烈的抗議。相傳唐琬看見此詞後不久,便抑鬱而死。

這樣的愛情悲劇,都因為兒媳不為婆婆所容而起。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如同一句死亡咒語,在漫長的封建社會中,專橫的封建家長制無疑是千千萬萬愛情悲劇的導演,甚至奪取了無數條無辜卻又執著的生命。

為什麼說《孔雀東南飛》是一場徹底的愛情悲劇?

劉蘭芝、焦仲卿

愛情悲劇的伏筆:戰亂時期,普通家庭的婚配

劉蘭芝被婆家壓迫,她的父親卻始終不見身影。為何在家庭中擁有絕對話事權的兩位父親不能好好溝通?

焦仲卿的家裡有焦母、小姑、焦仲卿,劉蘭芝家裡出現了劉母、劉兄、劉蘭芝,唯獨少了在故事裡本應扮演重要角色的父親們,這兩人到哪去了呢?

據不完全的文獻資料分析統計,東漢人口的峰值超過6000萬。而公元220年三國開始前後,因為戰亂,人口幾乎減少了三分之二,僅有區區2300萬。

當時的古詩詞也有相關記載。初平三年(192年),詩人王粲逃往荊州避難時,寫下“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的詩句;曹操在漢末群雄的角逐中,也在《蒿里行》一詩中記錄道:

“鎧甲生蟣蝨,萬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寥寥幾筆,寫盡了滿目瘡痍,生靈塗炭。

為什麼說《孔雀東南飛》是一場徹底的愛情悲劇?

焦仲卿、劉蘭芝

作為《孔雀東南飛》愛情悲劇發生地的廬江,當時的局勢也是同樣的動盪不安,戰亂不停。一旦戰爭來臨,每個家庭中的成年男性就會應徵入伍,生死由天。

所以,文章中沒有提及雙方父親的最大可能便是:他們因戰亂或因疾病死去了。

讓我們一起看看文章中與之呼應的一些細節。

在劉蘭芝哥哥勸她改嫁時,劉蘭芝回答道:“謝家事夫婿,中道還兄門。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專!”古代一直有“在家從父,父死從兄”的女訓,如果父親在世,劉蘭芝首先應該聽從父親的意見。

同樣,焦仲卿與母親訣別時說:“兒今日冥冥,令母在後單”。兒子離開後,母親不是應該還有丈夫相伴?此處暗示了焦仲卿的父親已不在人世。

在失去頂樑柱的焦家裡,只有母親、兒子和妹妹。能想象到,在亂世尤其是缺少成年男性的家庭中,女性單獨撫養子女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從文中可以看出焦仲卿的母親刁蠻專橫,喪失了良母的本性。有人認為,這是焦母因為長期過著“夫在隨夫,夫亡隨子”的寡居生活,導致感情變異,表現出了輕微的“戀子情結”。兒子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精神寄託,對他有著絕對的掌控欲。

為什麼說《孔雀東南飛》是一場徹底的愛情悲劇?

焦仲卿一家

而焦仲卿作為家裡唯一的男性,養家餬口的重擔責無旁貸地落到了他頭上。

一邊面對著生養自己的強硬母親,一邊面對著深愛求死的妻子,焦仲卿陷入兩難境地,他的“優柔寡斷”也是情有可原——這可是在生死和孝道之間抉擇的艱難與痛苦啊。

悲劇的助推者:以孝治國的制度

漢代提倡以孝治國,不僅有多位帝王取“孝”字作諡號,而且將《孝經》列為七經之一,實行“舉孝廉”的官吏選拔制度,即對“以孝為先”的人給予賞賜,免除徭役,並任以官職。

在這種制度的鼓勵下,“百善孝為先”得到迅速傳播,逐漸形成主流社會風氣。

在孝文化的薰陶、功利的激勵下,人們自然也將“孝”視為做人之本,即《孝經》所謂的“罪莫大於不孝”。

為什麼說《孔雀東南飛》是一場徹底的愛情悲劇?

焦母與焦仲卿

聞名鄉里的孝行除了可以被記載在兩漢史籍中,謹遵孝道的人也會因此得到讚賞。

而對於不守孝道的人,後果則嚴重得多。

據《後漢書》卷九十三記載,一名叫甄邵的人準備升為郡守,但他的母親最近去世了。因為無暇顧及母親的後事,又不希望別人知道他“不孝”,於是他將屍體偷偷埋在馬屋裡。隨後,他先接受了封官,然後才發喪。這消息洩露出去後,他在路上被連人帶車被推到溝渠中,還捱了一陣亂鞭。待事情上報到朝廷後,甄邵被“廢錮終身”。

由此可見,在普遍重視孝道的兩漢社會,不遵“孝”制的人都會受到嚴厲的懲處。

因此,不難理解為何在《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被婆婆遣回孃家時,丈夫焦仲卿替劉蘭芝求情,雖然向母親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抗爭,但無論他是迫於母親的專橫,抑或被社會鋪天蓋地的孝倫理折服,當時的他根本無法扭轉事態的發展。

他只能“默無聲,再拜還入戶”(焦仲卿默然不語,拜別母親回到房間),然後無奈地對妻子說:“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我是不會休妻的,可母親逼迫難違)。

為什麼說《孔雀東南飛》是一場徹底的愛情悲劇?

落寞的劉蘭芝

而劉蘭芝回到孃家後,面對母親、哥哥安排自己再嫁的事宜,雖然也曾據理力爭,但最後還是被迫應允下來:“我有親父母,逼迫兼阿兄”(逼迫我的不僅是我的母親,更有那橫暴的兄長)。

區區兩人的綿薄之力,又怎能和封建制度下的孝道抗衡?可事實是,深深相愛的兩人根本不打算向現實低頭。

封建時期的叛逆:“舉身赴清池”、“自掛東南枝”

經歷了被遣回婆家、被丈夫誤解的劉蘭芝,卻又深陷情網,最終和焦仲卿相約自盡,一個“舉身赴清池”(跳入清冷的池塘),一個“自掛東南枝”(在朝向東南方的樹枝上自縊),悲劇收場。

在婚姻關係中,我們與配偶相處的模式,其實是在重新經歷自己過去與父母的相處模式。

原生家庭的影響也是造成《孔雀東南飛》悲劇產生的一個主要因素——無論是優柔寡斷的焦仲卿,還是性格剛烈的劉蘭芝,他們鮮明的性格特徵也奠定了他們人生的悲劇。

為什麼說《孔雀東南飛》是一場徹底的愛情悲劇?

劉蘭芝舉身赴清池

劉蘭芝,“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可以看出閨閣時期的劉蘭芝十分聰明能幹。而從她離開焦家時,從容不迫地打扮自己;心如刀割時,讓母親回絕媒人的說親,怨而不怒地回擊哥哥的指責等可以看出,她個性獨立、有主見,性格還有點剛烈,她對婆婆的恭順只是言行上的。

焦仲卿,在母親過於強勢的原生家庭中成長,以致與長大後遇到問題缺乏主見。當他面臨兩難選擇時,便將性格中的懦弱和膽怯歸咎於母親強勢的逼迫。這似乎能解釋為什麼焦仲卿在婆媳矛盾爆發時,不能很好地保護自己的妻子。

所以,當焦仲卿無法滿足母親,卻又因深愛劉蘭芝想做出自己的選擇時,只能採取極端而叛逆的方式來處理——追隨劉蘭芝,自我了斷,逃避現實。

為什麼說《孔雀東南飛》是一場徹底的愛情悲劇?

焦仲卿自掛東南枝

其實,就當時的婚嫁習俗與孝道觀念看,劉蘭芝和焦仲卿在婚姻離合上沒必要選擇自盡。

漢代時期改嫁不僅在貴族之間流行,在平民百姓眼裡也是極為常見的事。

“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咱們都是受到家長的逼迫,你和我都一樣),在這樣的情況下,兩人縱使不能再結成夫婦,也可以各自選擇再嫁或再娶,不至於要走到自殺的地步。

當然,文學作品歌頌的是焦仲卿和劉蘭芝之間至死不渝的愛情,不願受制於家長權威與社會禮制,情願以死明志。

寫在最後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既是開頭,亦是終結。失偶的孔雀飛向東南,飛上五里就要徘徊反顧,留戀配偶。

為什麼說《孔雀東南飛》是一場徹底的愛情悲劇?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

在劉蘭芝與焦仲卿的婚姻生活中,他們彼此相愛,但卻因原生家庭給予的性格、家庭的壓力、社會的壓迫而不得不黃泉相見,譜寫了一部徹徹底底的愛情悲劇。

直到《孔雀東南飛》故事的最後,焦、劉兩家才醒悟過來,“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焦劉兩家要求將焦仲卿、劉蘭芝以夫妻之禮合葬,地點選在華山旁邊),兩家人本意不是置一對夫妻於死地,而是希望他們有更好的歸宿。

可惜悲劇早已無法挽回。

為什麼說《孔雀東南飛》是一場徹底的愛情悲劇?

在焦、劉的墳頭,松柏和梧桐枝繁葉茂,常有鴛鴦棲息

唐太宗曾說:“以史為鑑,可以知興替。”

《孔雀東南飛》反映了婚姻家庭的悲劇,更是為後人敲響了警鐘。

作為過來人的父母,應該以尊重子女人格平等和個人意願為前提,以一種和善的方式去給予孩子一些經驗而不是採用變相的逼迫,強加在孩子的身上。

這樣的婚姻,不僅沒有愛,更沒有一絲情,甚至會把人逼向絕路。

假如你也和伴侶步入了婚姻,更需要兩個人用心、用情、用愛去經營。但是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作為丈夫,必要時充當婆婆和妻子之間的關係緩衝劑,也是不可推辭的責任。

能把家庭關係處理得遊刃有餘,也是男人的一種能力。

除非,你能多買一套房子,讓媽媽和老婆分開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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