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月亮(9)这个老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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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这个老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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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文件正式传达下来之后,舒扬彻底下定了跳槽的决心。

文件是由国务院一气贯彻下来的,意思是由是年起,所有企事业单位和各级机关,一律停止福利住房分配。

作为在京主要事业单位企业化的实体之一,“技源”毅然采取了紧跟形势的态度,话说得很死,在自发文件里强调了两点:一是在建职工宿舍楼完工后的分配方案应根据现行政策实现商品化;二是之后公司不再斥资兴建职工宿舍,全体职工加入住房社会统筹。

这样一来,之前一切以衡量现实住房条件、按供需关系分配的原则,便面临了从根本上瓦解的命运。其所有产物,包括舒扬算计的那些数字、几率等等,也将随之化为泡影。

真正具体的政策还没出台,但根据众人沸腾般的议论和私下分析,他已经感到自己跟这次分房彻底无缘了;而且以后,即便一直等下去,也未必会有什么结果。

他意识到,在未来,住房条件将与经济条件成正比,至少对他们这些普通人来讲是这样。拥有住房,将成为他们这一代人最主要的经济负担,而且决不是一般收入所能平衡的。靠眼前这点工资奖金和间或有无、量数无常的灰色收入,很难达成。

这个单位的现状和可以预见的前景留给他的唯一希望,就只剩下了那个不知道何时、怎样落实,更不知道能有多大作用的“社会统筹”。而当由丁正己处得知了麦伍德也参加住房社会统筹且额度不低时,连这点希望及其代表的优势,也几乎淡化得没有了任何滋味。

老丁在电话里说要到麦伍德并不难,目前形势很好,如抓住机会,应该能谋到比较象样的待遇,要是拖下去,赶上国营单位人员大量外流的高潮,待遇可能就会差些了。

这一点,舒扬理解,供求关系决定价格嘛。

况且,就他的情况而言,还真不能凑大部队外流的热闹——技源的门卡得很死,到时候万一撞到枪口上,怕是狐狸没逮着反惹一身臊。

思前想后,终于得出定论:要跳就赶早,义无反顾,志在必得。

他又给陈歌打了电话。

一方面想印证丁正己的说法,一方面也想再开条路子。

陈歌说科瑞现在正面临大调整,人员招聘马上就要进入冻结状态。

“那怎么人家老丁那儿形势一片大好哇!”

他有一搭无一搭扯着。

“就是因为他们那儿一片大好,我们这儿才冻结呀。我没跟你说过吗,科瑞被麦伍德收购了,现在正搞合并呢。他们那头人员少,销售额也比科瑞低,现下正卯足了劲儿扩充力量呢。”

“哎我就纳了闷了,他们什么都不如你们,怎么反倒把你们收购了呢?”

“谁说什么都不如我们了。他们有钱哪!对香港人也有影响。而且,科瑞这边的产品,对麦伍德有技术依赖性,具体我也不太懂……”

“你不懂我懂啊。这么说,麦伍德还真有点儿厉害哈。”

“反正你要是真想去,我看不是什么坏事。他们势头很强。我们这儿没戏,依我看,充其量也就是拜在人家门下了,现在这儿正人心惶惶呢,我还得稳定军心。”

“那你拿手,一稍息一立正的,把年轻时候劲头一拿出来,全齐了!”

“又贫又贫!我说你怎么就稳当不下来呢!告诉你啊,有两件事得抓:一是赶紧捡捡外语,特别是口语,面试时候用得着;二是准备一份中英文简历,倒着写,先写现在你干什么,再写以前,大学、中学、小学什么什么的,符合他们的习惯,让人一看您就是个会家子……”

“啧——真是买办出身啊,倍儿专业!”

“贫吧你就——我怎么就听不出您有上心着急的意思呢!”

“哪里哪里,不上心能在这儿受教吗。至于着急,还真不能太急。简历可以好好酝酿酝酿。要不我写个中文的,你帮着给翻过来得了。”

“去,自己写去,我没工夫。自己写的印象深,让别人写,你小心露馅!”

“说白了不就是不帮忙吗……嘿嘿,开玩笑开玩笑——当然着急,比你急。得,为表示我很着急,我这就挂上电话准备简历。哎,帮着把把关总可以吧……谢了!等我电话吧。”

这回,他想等一切都准备好了再跟丽媛商量。

不,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至于房子,他想她能琢磨明白。

那个文件全“院”都传达了,她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琢磨。

他把思绪拉回到如何写简历上,没去想,房改这么大的事下来,一向沉不住气的李丽媛,却为什么没急赤八慌地来找自己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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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锋对曾子辉的第一印象不错。

按他自己后来的分析——

一是因为曾白手起家艰苦奋斗的历程,对他多少有些触动。

再是刚一见面握手的当儿曾说的那句“顾问来了”,既饱含尊重又带着很有分寸的亲切感,给人一种极富风度的印象。

三是梅副总对其表现出的高度推崇和敬重——这么美好的一个女人推崇和敬重的人,必定是有分量的。

他知道自己不善于察言观色,在上海两度与人合作失和,多半缘于此故。

按妻子的话说,他属于那种心理洞察能力低的人。

所以,他很刻意培养自己这方面的素质,心下不同意作为心理专家的妻子的有些看法。

当医生的,总习惯把一些可变因素很大的事物判断为这样那样的症状,而似乎一旦形成症状,就非得依靠医生的帮助不得好转。

他坚信,只要用心,好多“症状”都能自行化解。

比如很久以前,他被不止一个老师断言在语言上缺乏领悟能力,而今却是响当当的“双语”知识分子。

依他看,察言观色,比精通一门外语,并难不到哪儿去。

后来,他以梁超为对象,开始了自我训练。

再后来,对象扩展到北龙其他人,甚至包括童悦。

虽没什么真正的结论,也觉不出有什么长进,可他坚信这种训练有帮助,至少让他逐渐养成了抓住一切空挡观察周边人物和环境的习惯。

比如这会儿,他就注意到——除了曾和梅之外,这间色调厚重的会议室里,还有两个年轻的大个子。

没人介绍他们,也没人理他们。

俩人就那么一直站着,用带着微笑的神情跟着二位老总。

俄顷,两位老总的秘书款款而入,不请自坐,摊开笔记本准备记录。

曾子辉给秘书们介绍曲锋时,称之为“投资顾问”。

曲锋还没想好是否发给她们每人一张自己印着北龙职务而并没有“投资顾问”字样的名片,曾就朝主座方向伸出了手:“曲先生,请坐!”然后不由分说坐上了旁边的位子。

梅副总会意地在他对面也落了坐,形成对那个空着的主座的夹击之势。

曾又冲两个大个子招招手,“你们也坐。”

曾子辉的开场白语气平缓:“今天,咱们请来曲先生。曲先生是美国工商管理硕士,在投资方面经验很丰富,对我们面临的市场,也有高水平的横向了解和深入研究——”

说到这儿,他偏头看了梅一眼,后者点点头算是认同了。

曾摩挲一下眼皮,表示收到信号,又轻轻扫了曲锋一眼,目光里带着温和。

“目前,公司业务虽然有一定增长,但效益并没有相应的提高……”

一席话,把月宫投资的战略意义摆得很明,非常有条理,跟梅副总给曲锋讲的,没有矛盾,只不过更官样了些。

当然了,毕竟是个正式会议嘛,除了两个大个子身份不明之外,一切都很正式,很专业。

当曾子辉把投资意向拉到基本建设主题上来的时候,他的讲话已经持续了四五分钟。

“作为项目的主要负责人——”

他忽而转向杨江和陆高,“你们要认真听取曲先生的意见。这也是为什么让你们出席今天的会。同时——”

转而看看曲锋,目光一掠而过,“同时——也是个学习的好机会。”

杨陆二人连连点头,很景仰似地看着曲锋,可被景仰者的脑子却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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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到这一步,曾总还是没把两个大个子介绍给他,只知道是“项目的主要负责人”,还是从侧面知道的。

曾始终没提他们的姓名,他们也没发名片。

就是说,都要谈了,还没能正式结识这两位。

要是没在北龙呆过,他恐怕会以为这是曾子辉的疏漏,闹不好,还会煞有介事地提醒一下,比如欠欠身子说:“这二位是……”

可现在,他不会。

因为,这在他看来,未必是简单的遗漏。

首先是曾子辉这样的人不大可能犯这种错误;再有,梅副总也不会看着这个空子不补,就像现在这样。

按曾子辉刚才的话,这二位是此次会议的主要参与者,特意邀请过来的,那么,居然忘了介绍的可能性能,有多大呢?

“壁垒!”

曲锋脑子里闪出两个字。

这在他,原本仅是个不常用词的两个字,是在北龙才真正被理解的。

这是一道屏障,之外才是交流的空间和商榷的余地,再怎么尊敬再怎么热情,你也始终是个外人,屏障内的一切,都跟你没半点关系,用不着关心,也不允许介入,哪怕只是两个名字和微不足道的相识和握手的过程。似乎在说:这俩人是我的。

这种屏蔽外力和把人工具化的方式,不能给他以任何好感,甚至使曾子辉留给他不错的第一印象,也大打了折扣。

再往细里想,曾在把话题引向基本建设的那一刻,就已经偏离了早先跟梅副总约定的意图。原打算一起讨论的是投资意向和计划,在曲锋的理解中,不应仅仅是兴建土木工程的方向和步骤。凭心而论,这方面,他也不怎么在行。

然而曾子辉一席话,无疑把话题限制在了眼下正在展开的工程建设上,并且破例似地把工程项目负责人叫来一道,可以说挑得很明,今天的会,一定会谈到工程,甚至只应该谈工程,要不叫他俩来干什么。

而且,曲锋本来设想的讨论形式,经曾一说,也成了一堂课,他是讲者,其余人,特别是那两个大个儿,是听者,就像先生教学生,只不过先生还不知道学生们的名字和背景。

照以前脾气,他很可能会挑明:“其实我不怎么懂土建方面的事,本来也是承梅副总盛情,来跟二位老总学习的,如果有机会,还打算就贵公司的投资发展计划谈几点浅见……”

甚至可能还会说:“既然贵公司已经确定了投资方向,我想我恐怕就帮不上什么忙了,精通建设项目运作的专家应该更有帮助。并且,我实在没有资格,也不习惯给人讲什么。我更喜欢讨论……”

等等。

然后一脸歉意地拂袖而去。

但今天他没有。

他觉得自己老练了。

这是北龙和梁超给他的东西。

他当时还没意识到,除了老练,今天的沉稳、忍耐以及相应的顺水推舟、随行就市,多少跟梅副总有关。

一个成熟的富于魅力的女人,有时候会让男人变得沉稳起来。

因为从骨子里,他们希望,她能对自己满意,更不想让女人比下去。

无论如何,毛躁,也不应该属于成熟和有才华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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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表现,在会后当晚和梅副总共进晚餐时,得到了应有的褒奖。

“我没想到,您居然顺着曾总的话往下走了。”

点罢菜后,她说。

晚餐是在送走曲锋之后追手机约定的。

“当然,不能影响您的其他安排。”

她在电话里说。

“没关系,我没有应酬。”

这回答其实并不很老实,今晚北龙有个聚会,据说年年春节前都搞,详时不定,规模很大,但并没说一定得出席。

可相比之下,和梅副总“单独聊聊”的机会,有吸引力得多。

一方面,对白天的会晤,也还存着些疑问;另外,说实在的,也很难说服自己拒绝她,尤其是今天,已经跟放假在家的妻子说了晚归和不用备饭,用不着再专门请假。

这想法,让他确信自己打心眼里藏着盼望见到梅副总的念头,似乎还带着点让人不自在的偷偷摸摸的色彩。

但既已答应,也就不打算反悔了。

其实北龙今晚的聚会,是要求带家属的。他本打算把妻子带上,可又怕万一再遇上童悦,会闹出事来。

他现在已经明白,貌似平静温顺的童悦,其实生着一付翻天覆地脾气和胆量,大概唯一能阻止她的,只有那个让人永远都忘不了、想起来就起鸡皮疙瘩的不男不女的声音。

那是她的命门,也是北龙的真正灵魂。

然而,他并不明白,为什么童悦见到自己的妻子就一定会闹出什么事来,或者说自己认为必将如此。

好在妻子说不愿意凑热闹,想一个人静静地准备开学后要做的课题,这会儿没准儿正在哪个图书馆查找资料呢。

学生生活,校园,图书馆,多美好哇!简单而充实。

不像现在,好像每个举手投足都得左顾右盼,每字每句都得思前想后。

他由衷赞赏起妻子的明智来。

他问过她,要是心理诊所办不成怎么办,她说那就争取留校,教教课,搞搞课题挣点儿稿费,一辈子不出校门。

“聪明!”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说出了声。

“啊?”梅副总没成想,他憋了半天,竟憋出这么句话来。

“您说什么?”

“啊?我?说什么……噢,对不起,走神了——我一听钢琴就走神。”他胡乱敷衍着。

这是间很雅致的西餐厅,有现场演奏,是一个大饭店的附属体。

地方是梅副总选的,座位也是,靠窗,可以欣赏阑珊的街景,离琴台不远不近,刚好能听见演奏,又不影响正常交谈。

“您喜欢音乐?”梅轻轻晃动盛着餐前酒的小高脚杯。

“还可以吧。”

“您一定是个歌星,嗓音特别浑厚。”

“嗨,瞎玩,上学时候唱过一阵儿。”

“您是东北人吧。”

“怎么,听出来了?”

她笑笑,泯了一口酒,“听是听不出来,您的普通话相当标准。我这么猜是因为东北姓曲的人多一些。”

她放下酒杯,“我原以为,您下午会和老曾谈崩,可您的反应,说真的,我没料到。知道吗,当时我特别紧张。”

“我想您也不一定希望我和曾总谈出矛盾来。不对,应该说您肯定不希望那样儿。”

他顺着话茬往下走,“再说,我也没必要争执。月宫公司的发展,说到底,跟我没什么关系,只是给朋友帮帮忙罢了,真正的主意,还得你们自己拿。”

“怪我,事先应该和老曾好好碰碰。”

“哪儿的话,这怎么能怪您。”

“不过,也好,这倒让我发现了您有很强的应变能力。”

她把酒喝干。

服务生送上了头道菜,曲锋用眼梢翻了翻服务生的背影,“这餐我请,咱们说好了。”

“那怎么可以!”

“不不——应该我请,我不能又拿钱又吃请,太不好意思了,也没帮上什么忙。”

“钱?什么钱?”

“梅总,不会吧——你们在我包里放了信封,有一千块钱,还有曾老板亲笔写的条子呢,说感谢,当车马费什么的,您能不知道?”

“不知道。”

她真有点懵,叉子杵在嘴边,好久都没收回来,显得有几分滑稽。

“这个老曾!”

觉出自己失态后,她又忙低下头,脸上泛出几丝红晕,自言自语道:“这个老曾……”

“正好您约我。说实在的,钱我也不好意思退,倒显得小家子气、不领情了。可老实说,真没什么必要。我是拿您、您们,当朋友的……”

“我也是。”她接过话,“老曾这人就这样,有时候,讲原则讲得都不留情面了。不过这也算优点吧。”她笑笑,笑得有些干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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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菜上来了,餐中酒也跟着一块儿上了。

梅看着酒杯,并没有动。

“曲先生,如果您愿意,可以把钱退给我。不过,不管怎么说,这顿得我请。”

她直视他的脸。

他从她眼里读出了温暖,那种属于友谊而不仅仅代表敬重的温暖。

这温暖,伴随着端庄迷人的笑容,让那个出人意料也不合常理的建议,显得那么有分量,好像在说:“我知道你不为这些钱,我也不打算收买你的才华。我们是朋友,可以不必那么客气的朋友,你同意吗……”

他看见她的手扶上酒杯,眼睛依然盯着自己,“老曾一手创建了月宫,月宫就像他的孩子。”她说。

“我能理解。”

“但孩子总得长大。谁也不希望自己孩子长大了没前途。这点上,我和老曾,是完全一致的。所以,我想,我们能站在一个角度上,不是说让他听我的,而是希望我们能站在共同的也是正确的基点上,劲儿往一处使,把月宫带好,让她红火。”

她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望着远方,显得有几分茫然,又像是遨游于远大的畅想。

“我对月宫的发展很感兴趣。理论上讲,她是比较典型的私营企业,某种意义上,代表着我们国家新兴的生产力。我很钦佩你建立生产机制的构想。要知道,迈出这一步,或者说下决心走这一步,是很难得的,也必将是很难的。而我从小就喜欢解难题,不是说能,而是喜欢……所以,我一直对月宫充满兴趣。”

“您说,一直?”

“是,一直。所以,我很想知道,我是否仍然有幸加入月宫的发展计划。”

他想,要是梅不提退钱的话,自己恐怕未必会怎么说。

“我相信,月宫需要您的才华和热情。”

她端起酒杯,“我也希望,月宫能为您提供充分展示才智的天地,虽然她很小,可她是——有希望的。”她举起酒杯。

“那我可以祝您健康吗?”他也端起杯子。

“让我们为月宫的未来干杯把!”她建议。

“好!为月宫的未来!”

酒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回响。

曲锋很豪气地一饮而尽。

他觉得很振奋,很想说点儿什么。

四下打量寻找话题的时候,余光中忽然飞闪过一个熟悉的背影,不等辨,人就消失在了门外。

他一时还真没想起是谁,可潜意识里,却莫名地响起警报——一定是什么重要的人。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推了推眼镜,想从五光十色的光影中,捕捉到那个窈窕身影,再认认清楚,却怎么也没找到,只有两辆显然不是出租车的黑色轿车,打着圈,远远驶离。

这时,梅副总又一次举杯,他的第二杯餐中酒也送到了手上。

于是不得不放弃追踪和判断,举杯迎合,思绪迅速回到得知得遇的兴奋和愉悦里。

晚餐将近结束时,梅副总夸他车子保养得好。

就在随口自谦的当儿,脑子里忽然好像开了一扇窗,随之恍然——刚才悄然离去的两辆车里,有一辆是卡迪拉克,进而惊悟——那个影子是——童悦。

他觉着脑袋随着“童悦”两个字的闪出,忽而“嗡”的一下,像遭了骤然的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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