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启示录

欧洲是美国之源。美国建国初期,欧洲没人看好这个由殖民性特许公司转制而来的政权——法国助战也只是让其牵制英国。那时,海外殖民地都是被贵族遥领的,去美洲寻求机会的多是被欧洲主流社会排斥、或经济破产、或避罪的人,相当于自我流放。绝大多数贵族都没有到过自己的领地,只是派管家去打理,“美国建国”在欧洲人那里就是“管家造反”。

欧洲很忙。自1648年“威斯特法利亚和约”以来,领主政权就进入了“战国时代”,从中,逐步形成了“民族国家”政治伦理,并向之演化。民族情结是欧洲社会发展的驱动力。尽管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但民族国家是欧洲互掐中得到的解决方案。各种思潮,包括威权、自由、帝国、资本、社会、民粹、乃至种族等等,各种“主义”均以民族国家为载体,践行其中,塑造了当地的正义理念、政治体系,调节了相互关系,但都没有消除竞争的基因。到1870年的普法战争,欧洲“民族国家”的要素、形制基本成型,俾斯麦因此标榜史册。互掐中,欧洲海外殖民地多次易手,而美国则渔翁得利,沿途拣拾,到19世界末,其终由北美大陆东海岸的小片区,扩张到横跨北美大陆的大国。

到1890年代,乘工业革命浪潮,美国经济总量超过了英国、成为世界第一,但其在国际事务中的话语权依然很弱。一战没有让欧洲觉醒,在1919年的“凡尔赛和会”上,美国提出了“威尔逊十四条”,被很多国家奉为“国际公理”,但欧洲列强置若罔闻,依然追求民族国家的终极形态——民族帝国,接茬互掐,结果二战让自家瓦砾遍地,陷入了自己挖就的“民族国家陷阱”。

战后,美国、苏联以“冷战”(1947)对峙而主导了世界秩序,疲惫的欧洲被迫分拆进了“北约”、“华约”二大敌对阵营,沦为了别人对垒的前沿,惶惶不可终日。西欧经济因“马歇尔计划”(欧洲复兴计划,1947)而依附美国。为了避免战后社会的崩裂,西欧多数国家奉行社会民主主义,同期的英国转向“福利国家”(1947),而美国则在建设“中产阶级”(1951)社会——从意识形态上说,胜利者步失败者的脚印,欧洲是否打了“二场假仗”?

被夹持的日子不好过。1946年丘吉尔提议设立“欧洲合众国”,以对抗苏联,结果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应声寡落。欧洲只是成立了一个泛欧组织“欧委会”(1949),来协调各国的立场与行动。

要摆脱美国的施舍和束缚、振兴欧洲,首先需要发展经济、蓄养实力。为此,法德等欧陆6国达成“煤钢同盟”(1952),形成国家级产业同盟,效果不错。而海外殖民利益则被“带头大哥”美国压制,被迫放弃(1956年“苏伊士运河战争”)。只有前路可走了。于是走出民族国家的藩篱,设立“欧洲经济共同体”(欧共体,1958),共享资源和统一的市场。欧共体发挥了较好的协调作用,并逐渐政治化,推动“欧洲一体化”。由于与美国的特殊关系,英国花了13年才加入(1973),使得欧共体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1970年代,由凯恩斯主义衍生出来的“福利国家”政策效应递减,整个西方经济陷入“滞胀”之中。英国撒切尔政府率先改革,以“去国有化”、减税来激励市场竞争,带来了“新自由主义”。欧陆国家也有效仿,但并不激进。

1989年东欧剧变,1990年两德统一,1991年华约、苏联先后解体,“冷战”结束。乘着这一时机,“欧洲一体化”提速,1992年《马斯特里赫特条约》签署,次年“欧洲联盟”(欧盟)成立,并吸纳前华沙成员国而“东扩”。其后,“新自由主义”透过《华盛顿共识》(1990)濡染欧洲。1999年超国家的区域货币“欧元”发行,取代欧盟内合规成员国的既有货币,于2002年流通。

欧盟、欧元的设立曾博得了很高的声誉。但它只是一个时代激情下的产物,并不完备。欧盟使欧洲内部拥有二个层级的主权、决策、行政体制,即欧盟既有自己的选举、议会、法院、行政机关和中央银行,但各成员国也是完整、独立的主权国家,各有独立的财政、司法、外交、军事政策,而社民主义与新自由主义并不互洽。欧盟没有自己的军队,各成员国自有军力,多数接受本国和北约的双重指挥。如此,欧盟政治上是一个“邦联”性质的政治同盟,经济上是以欧元为工具拓展市场的利益联盟,而不具备独立、协调的财政、司法、防务政策空间,不能覆盖成员国的全部事务,也就无法将其捏合成一个主体。这就为外部势力的介入容留了空间。

随着欧盟成员、欧元区、北约的三重扩张,也藉“全球化”的红利,欧洲经济一片繁荣,欧盟也超越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但扩张中却裹挟进了差异:政治上,邻近俄罗斯的前华约国家调转枪口,成为了战略对峙的前沿。出于历史情结和现时对俄罗斯的忌惮,其唯美国马首是瞻。而脱离前沿的国家不把经济衰败的俄罗斯作为现时威胁,不愿跟进;经济上,欧盟内部分为西北欧、东欧和南欧三大板块,前者经济质量较好、社会发展均衡,中者属于新兴市场,体系尚不完善,后者则福利超过财力,债务过高;军事上,东欧压力大,但装备、作训落后,依赖美国撑腰,西北欧和南欧远离前线,压力不足,不愿以军费兑福利;社会上,欧洲呈现新教、天主教、东正教的分治区域,而因东扩、劳工移民和难民而来的穆斯林、非裔人口激增。全欧洲7.4亿人口中(含俄罗斯1.4亿人口),穆斯林已达1500万,且本土籍人口老龄化、出生率低,而非本土籍人口年轻、出生率高,伊斯兰教已经在欧洲站稳脚跟;于外部,欧元与美元、英镑存在着显见的竞争,而北约东扩也刺激了俄罗斯的抗拒。

欧盟、欧元区、欧洲北约三者的成员国并不重合(26:19:28),使得欧洲在政治、经济、军事、社会上难以达成统一、协调的政策,总是左支右绌,效用低下。在内部经济平缓增长、外部环境相对稳定时,这些缺陷尚不明显,而一旦内、外部形势发生重大变化,这些缺陷就成为了“止不住血的伤口”。

虽然意识形态上趋同,但欧洲与美国在诸多方面的见解、利益并不重合。1999年,在肢解南联盟的行动中,多个欧洲北约国家没有参与。2001年“9.11事件”爆发,欧洲部分国家参与美国发动的“阿富汗战争”(2001),但对其后的“伊拉克战争”(2003)积极性不高,被美国讥为“旧欧洲”——这与当时哈贝马斯、德里达、艾柯等以意识形态更迁而论的“新、旧欧洲”不是一回事。

欧洲参与中东事务,除了该地为其旧势力范围外,核心原因是欧洲油气资源短缺。在美国三哩岛(1979)、前苏联切尔诺贝利(1986)和日本福岛(2011)核电事故之后,欧洲民众抵制核能,而“新能源”缓不济急,迫使各国不得不寻求稳定、多元的能源供给。油气主要来源于北海、中东和俄罗斯。前者尚不敷用,只有依赖向后二者进口,为此,在判定俄罗斯没有恶意的前提下,欧洲愿意与其妥协——这是欧洲与美国在国际政治中最大的分歧。欧洲认同美国“均衡但内耗”的中东政策,但中东乱局并不符合其诉求,故其极力推进“伊核协议谈判”(2006-2015)。

2008年美国爆发金融危机,欧盟成员经济质量差异大、财政纪律松懈、欧盟缺乏内部赈济机制,暴露出的问题显然比美国还大,危机中“欧猪四国”(PIGS)财政几近崩溃,致使经济问题向社会问题、同盟关系蔓延。为此,欧盟通过《里斯本条约》(2009),以限制成员国财政、福利的方式换取对其债务危机的拯救。否则,欧元市场就将崩溃,欧盟也就失凭而解体。

——早期的美国也是一个“邦联”体系,在星条旗下各州相互竞争。联邦最高法院通过对“马伯里诉麦迪逊案”的判决(1803),确立了其拥有宪法解释权、对国会立法、政府政令的审查权,从而将“邦联”捏合成“联邦”,意义深远。欧洲法院只能根据欧盟法律裁定成员国的行为和纠纷,而对成员国的立法、行政没有审查权。因此,欧盟只是欧洲的“周天子”。

接踵而来的“阿拉伯之春”(2010)导致战乱不断,中东、北非难民涌入欧洲,使其不堪重负。美国以页岩油实现“能源自给”后,即退出“伊核协议”(2018),让中东态势复杂,以抬高油价、挤进欧洲市场。这加大了双方的分歧。

在中国问题上,欧、美也不同辙。2018年,欧盟是中国最大的贸易伙伴,而中国是其第二大贸易伙伴。欧洲进入中国市场比美国早、且面广,产业链接度更高,除了“意识形态”上的口角外——新教欧洲讲究意识形态,双方并无现实利益冲突,因此中国市场对欧洲的意义重大。虽然《瓦森纳协定》(1996)束缚了欧盟的手脚,但这与美国将中国设为“战略对手”显然不同。

经济危机和难民潮叠加,让英国选择了“脱欧”(2016)。北海油气田使其与欧盟在利益上并不一致,而更类近于美国。2011年人口普查中,英国白人比例为87%,且非白人新生儿比率高于白人2倍多。若接收难民,白人比例就将更低,到2055年或将丧失主导地位。为此,即便是成本高昂,英国也要“脱欧”。这让欧盟从全球最大经济体退回次席。

欧盟疲乏的原因是:(1)《马约》并没有消除本土散乱的民族主义意识,导致欧盟无力跨越“民族国家陷阱”。基于历史记忆,欧洲小国对于法、德的强势并不认同,也对当下法、德利用经济优势冲击本土产业也多有诘难;(2)美国是主导欧洲的外部因素。美国向欧洲提供军事庇护,诸多小国愿接受其势力,以平衡法、德的强势。

既拉欧洲分摊政治、经济、军事、社会成本,又抑制欧洲的重新强大,是美国的战略想定——“管家”不是免费的,其实是“太上皇”,而北约就是其把控欧洲的“牵牛绳”。为摆脱美国的牵引、消除民族性顾虑、向成员国提供主权级公共产品,以实现欧洲真正的“统一”,法、德领导人多次呼吁建立“欧盟军队”,以摆脱美国透过北约对欧洲的钳制,但由于上述原因,也应声寡落。

当2020年由新冠疫情、油价暴跌引发的全球性危机爆发时,欧盟应变能力弱、协调与处置能力差的缺陷暴露无遗。长期的“新自由主义”使欧盟成员国的财政潜力已被严重削弱,在疫情、舆情压力下,相互封锁、“打劫”、指责,缺乏统一行动,离心情绪显著加大、并公开化。这迫使欧盟向意大利道歉。

欧洲央行则突破常识、置《里斯本条约》于不顾,连无抵押债券都收,已沦为了挽救颓势、弥合分歧的“扫地僧”,欧元成了“止血贴”。货币放水只是镇痛吗啡,治标不治本。对“量化宽松”的争夺又会让成员国产生裂隙——看来,不是所有的扫地僧都是老法师。

现实地说,近30年运行下来,欧盟没有达到多数成员国的期望。“欧盟将往何处去?”这是当事国和全球的大事。欧洲的强大,对于平衡美国的“独霸”具有重大意义,因为目前只有其具备此实力。但危机会重塑世界格局,欧洲也不能豁免。其结果或将是:(1)欧盟解体、欧元崩溃,成员国形成西欧、东欧、南欧和中立国四个区域,政治上更依附于美国——这是美国的期望;(2)欧盟、欧元存续,但必须改革。改革力度、效用与压力成正比,而未必是领袖、精英的想定。

上述二种变化中,欧洲都要付出巨大的成本。实现后者的先决条件,是欧洲内部跨越“民族国家陷阱”、摒弃垂死的“新自由主义”、统一认知。中国从东周疲弱到秦汉统一,历时500年,打出了“大一统”的认知,中间也只是盟主称“霸”——现代人不至于要重复一遍吧?


202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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