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湛的独白 第47章 游云梦,忆往昔

我是蓝湛,字忘机,人称蓝二公子、含光君。世人常说我雅正端方,皎皎君子,人如玉。他们如何评价,我从未在意。十六年前,我终遇到一个我在意之人,更因他一人入红尘。可是,我没护好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放弃了整个世界,以及我。十六年后,他回来了。而我,也活了……

当我站在船舱的一扇木窗前,眺望江心尽头的那一轮明月,一边回忆过往,一边静心之时,魏婴软软的声音传来:“咦,含光君,刚才我是晕了会儿吗?”

我转过头平静地道:“是。”

他又问道:“你抹额呢?”

“……”我低头看着他的手,不语。他见状,低头,奇道:“哎呀呀,怎么回事,怎么在我手里?”说罢,他从长凳上翻下腿来,道:“实在不好意思。有时候我睡着了就喜欢乱抓,对不住啊,给你。”

我看着他,默然半晌。你睡着了就喜欢乱抓吗?看来,以后不能让你和他人一起过夜了。

我接过了他递的抹额,轻声道:“无事。”

至寅时,抵达云梦。莲花坞的大门前和码头上灯火通明,映照得水面金光粼粼。过往,这码头很少有机会一下子聚集这么多大大小小的船只,不光门前的守卫,连江边几个还架着摊子卖宵夜小食的老汉都看呆了。江澄率先下船,对守卫交代几句,立刻有无数名全副武装的门生涌出大门。众人分批次陆续下船,由云梦江氏的客卿们安排入内。

我和魏婴走出船舱,跳下渔船,魏婴回头道:“温宁,你随便走走?”

温宁了然,点了点头。思追见状,道:“温先生,我陪你在外面等含光君和魏前辈吧。”

温宁道:“你陪我?”他看上去像是很高兴,意想不到。思追笑道:“是啊,反正众位前辈进去是要商议重事的,我进去也没什么作用。我们继续聊。刚才咱们说到哪儿了魏前辈真的把两岁小儿当成萝卜种在土里过?”

魏婴闻言,脚底一个趔趄。我心中一笑,眉形弯了一下,很快恢复。伸手扶了一下他。

迈入莲花坞大门之前,魏婴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担心地看了他一眼。魏婴,是否勾起了你的回忆?此刻,你的心中只怕是五味杂陈吧。

校场上各家门生又开始列方阵,盘足打坐,继续修养,恢复灵力。江澄则带领众位家主和要人名士们入屋内大厅再议今日之事。魏婴刚要迈上大厅之前的台阶,江澄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魏婴慢慢地缩回了脚,站了一瞬,然后转头,对我尴尬地说道:“啊,那个,蓝湛,请坐。”说着,便坐到了台阶之上。

我看了他一眼,有家不能回的感受,想必是很难受的。我并未坐下,而是站在他身边,静静地陪着他。结果,这个人,老实坐着还没几分钟,身体就开始往后倒,想到大厅里各大世家的人都在,为了他着想,我轻声道:“不得胡闹。”还算乖,听到我的话,便又坐直了。

有门生过来报,两名女子指明要找江澄。江澄随着门生出大厅之时,仍不忘给魏婴冷冷的一眼,我在一旁看着,甚是为他难过。过了好一会儿,江澄又走回大厅,身后跟着那两名女子。江澄走到大厅门口之时,转头,对着看着他的魏婴道:“进来吧。”

于是,魏婴起身,我随后跟上,一起进入了大厅。

这两名女子,名为思思和碧草。思思率先开口讲述十一年前的旧事,那时的她还是一名妓女,因为被仇人划花了脸,导致生意一落千丈,只能跟随一群年老色衰的妓女,一起做些便宜的皮肉生意。忽然有一天,有人出高价雇佣她们,她们被马车带到一处神秘居所后,才发现需要侍奉的人竟然是一个被绑在床上的中年男子,那人就是金光善。

思思等人当时便觉不妙,然而,雇佣者却不让她们离开,逼迫她们继续为那男子“服务”,男子奋力挣扎,结果没过多久就咽了气,把思思等人吓得魂飞魄散,然而即便是这样,雇佣者还不肯罢休,最后,思思的姐妹们都被杀了灭口,唯有她苦苦哀求,保证会守口如瓶,这才一直被监禁起来,得以活命。最近,思思不知被何人救出,她这才下定决心,一定将雇佣者的丑恶行径公之于众。

众人听得瞠目结舌,根据思思的描述,那雇佣者一定是金光瑶无疑,而帮凶就是薛洋。

这时,另一名女子碧草开口,她以秦愫贴身侍女的身份,为大家讲述十二三年前的一宗旧事。多年前,秦老夫人得知宝贝女儿即将嫁给金光瑶,就一直茶饭不思,心事重重,后来竟然郁郁而终,在临死前,才将一切真相告知碧草。原来,金光善贪图美色,曾在酒后强暴秦夫人,秦夫人敢怒不敢言,后来生下秦愫,那其实是金光善的女儿,也就是金光瑶的亲妹妹!

当秦夫人得知金光瑶将迎娶秦愫,她终日惶惶,担心铸成大错,又不敢去找金光善,只好将此事秘密告知金光瑶,希望他能阻止这门亲事。然而,金光瑶明知秦愫是自己的妹妹,却还是娶了她,秦夫人这才急火攻心,在忧虑和惶恐中离开人世。众人听碧草说了这骇人听闻的事情,都攥紧了拳头,觉得金光瑶真是禽兽不如。

魏婴低声对我道:“难怪他当初在密室对秦愫说,‘阿松必须死’。”近亲兄妹所生之子,十之八九会是痴呆儿。阿松死时刚好才几岁,正是幼子开蒙的年纪。孩子太小时旁人看不出来什么端倪,可一旦长大,就会暴露阿松与常人不同的事实。杀了阿松,栽赃给与兰陵金氏有过嫌隙的家主,然后以给儿子报仇的名义,光明正大地讨伐不服他的家族——虽冷酷无情,却一箭双雕。

魏婴对碧草道:“前日在金麟台清谈会上,你是不是见过秦愫?”

碧草支支吾吾道:“我,我……”

魏婴道:“当晚在芳菲殿内,秦愫和金光瑶发生了一番争吵,她说她去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告诉她一些事情,还给她一封信,说这个人绝对不会骗她。是不是你啊?”

碧草道:“是,是我。”

魏婴问:“这个秘密你已经守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忽然决定要告诉她,又为什么忽然要公之于众?”

她面露尴尬,停了一瞬,说道:“因为,因为我得让我家小姐知道,她的丈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原本我也不想公之于众,但是我家小姐在金麟台上莫名自杀,我一定揭露这个衣冠禽兽的真面目。给我家夫人和小姐讨回公道。”

魏婴道:“你真的不知道吗?正是因为你告诉了你家小姐,所以她才会自杀。”

姚宗主道:“你这么说就不对了,难道她非要隐瞒真相才对吗?”

魏婴道:“哟,这镯子不错啊!”见她慌乱遮掩的动作,以及慌乱的神情,难道,是有人特意为之?以钱财利诱,让她在此刻说出真相?

聂怀桑说:“今日,把她们二位送到这里来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姚宗主愤然道:“我们何必纠结于此?我们只需要知道,有一个人他是义士,他一定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众人听罢,纷纷附和。

我冷冷言道:“颇多存疑。”

叔父问道:“何处存疑?”

魏婴接话道:“存疑可多了。首先,这金光瑶如此心狠手辣,为什么杀了二十多人后,偏偏留下了思思一个人?……现在人证有了,物证呢?”

又是那个姚宗主,怫然道:“这便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另一位家主道:“当初金光瑶就是靠讨好赤峰尊和泽芜君才一步一步往上爬的,否则他一个娼妓之子何以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啊?他竟然对赤峰尊下毒手,泽芜君现在还在他手里,只盼万万不要有什么闪失才好啊!”是啊,不知道兄长现在可安好。

又一位家主道:“义兄尚且如此,亲兄弟更是难逃一劫。金光善身死前几年,他忙着到处清理他爹的私生子,生怕有人杀出来跟他抢位置。这么看来,莫玄羽还算好的,要不是疯了被赶回去,说不定和其他几个人一样,因为各种原因消失了。”

“说不定金子轩的死,和他也脱不了关系。”

“你们别忘了,还有薛洋这一出呢!当年薛洋不是逃走了吗?这肯定也和金光瑶有关系。”

“是啊,控制傀儡的阴虎符,不也是薛洋造的吗?”

“如此看来,这位金某人,杀父,杀兄,杀子,杀主,杀友……实在太可怕了。”

“今日也是!我看,这金光瑶看今日以来各家势力都日渐扩大,他心生危机感,所以,他也害怕像当年的岐山温氏一样,被推翻被颠覆,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想设计将我们一网打尽。既如此,我们就让他害怕的事情变成现实,我们不如一起攻上金麟台!”

“对,攻上金麟台!活捉金光瑶,活捉金光瑶!……”

我们相视一眼,都知道在这片群情激奋之中,没人听得进去我们的话,也没人会仔细考虑这中间的疑惑。就在今天之前,这个人还是人人交口称赞的敛芳尊,没想到,一天之间就人人喊打了。两个女人,一番言辞,再加上今日所经历的一切,人们便把能想到的所有罪名都不由分说地加在了金光瑶的身上。这种场景与十六年前何其相似!

当时的魏婴,只是因为穷奇道温宁失控杀人之事,就变成了人人喊打的夷陵老祖,然后,众人把所有看到的罪行,都一一加诸到他的头上,不去验证,不去释疑,就这么构陷地理直气壮,毫无道理可讲!这众生之相,当真让我心中感叹,人云亦云,世态炎凉,不过尔尔。

突然,我听到魏婴轻笑一声,又叹了口气,然后对视一眼,便跟他一起转身,离开这里。这里,实在太过诡异,太多压抑。

正当我们要走的时候,后面姚宗主的声音传来:“魏先生,魏先生,金光瑶这厮手里有阴虎符,这东西可要拜托你了。”

这话说的极其自然,仿佛前一夜对他的指控没有发生一般。魏婴显然没想到有人会主动来和自己说话,而且还这么热情,微微一怔。随即,另一位家主也道:“不错!此道之上,无人可出夷陵老祖之右。” “这下金光瑶踢到铁板了,哈哈哈哈……”“是啊,言之有理,确实如此啊!”

你们,当真如此健忘吗?在此之前,如何面对魏婴?那副嘴脸,可还记得?世事翻覆,竟远不如人脸心转换快。

魏婴一时颇为无语,摇了摇头,我们继续走了出来。那些讨伐之声,终于听不到了。

魏婴道:“蓝湛,你怎么看?”

我:“送信之人明了,可写信之人是谁?”

魏婴道:“先救下思思,让她作证,又贿赂碧草,把事情捅给秦愫,再选择这个时候让她二人把金光瑶的丑事公之于众,这人每一步都深思熟虑,城府之深,只怕不在金光瑶之下。不过我猜,这个人就是指引我们找到赤峰尊的黑衣人。”

我道:“尚无证据。”

魏婴点点头:“嗯,这个人是敌是友,动机如何,还不好判断。不过金光瑶证据确凿,大势已去,倒是板上钉钉。”

我点头:“我即刻发信给兄长,让他万事小心。”

和魏婴走了一会儿,他突然道:“蓝湛,我带你在云梦逛逛吧!”我心中一热,点点头。于是,任由他带着,也不问去哪里,四下悠闲地走动。

莲花坞前的码头上还有小摊,他走了过去,笑道:“不跟他们一起吃饭是对的,蓝湛来来来,这个饼好吃。我请你啊!麻烦来两个吧。”摊主立刻喜笑颜开地用油纸包了两个。他刚要伸手去接,身形一顿,我了然,一边代替他接了过来,一手付了钱。

他道:“哎呀。不好意思,怎么总是这样呢?好像我要请你吃什么东西,总是没请成。”

我道:“无妨。”为你花钱,我心甘情愿。

他低头咬了一口,道:“以前我在码头这边要东西吃都不用付钱的,随便吃随便拿,过了一个月摊主自然会去找江叔叔报帐。”我在手里圆圆的饼子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半月形,淡声道:“你现在也不用付钱。”心里继续道:不止现在,以后,也都不用付钱,有我在,你随意。

他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三两下吃完了,把油纸揉成一堆,在手里抛着玩儿,四下望望,道:“没什么其他摊子了。以前这里不管多晚都挤满了摊子,卖各式各样吃的。因为莲花坞里晚上出来吃宵夜的人不少。船也很多,不比你们那边的彩衣镇差。蓝湛,你来的太晚了。没赶上这里最好玩儿最热闹的时候……”

我道:“不晚。”只要有你在,一切都不晚。今年没赶上,还有明年,后年,……只要你愿意,我们年年都可以来。

沉默片刻,他笑道:“当年在云深不知处上学的时候我说了好几次要你过来玩,你都不理我。我应该再蛮横一点,把你拖过来的。……怎么吃得这么慢?不好吃?”

我道:“食不言。”我吃东西细嚼慢咽,习惯了,如果非要说话,那就得口里没东西之后。他道:“那我不和你说话了。以为你不喜欢,还想叫你把剩下给我吃算了。”

哦,原来他还没吃够,于是,我对摊主道:“请再来一份。”

最终,他把第三个饼都吃完了的时候,我还在慢慢啃第一个。他已经领着我走得离莲花坞越来越远了,一路上到处指东西给我看,不停地说话,对我描述小时候的他。给我讲自己在这里干过的坏事、打过的架、捉过的山鸡,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在认真听着,那些我错过的时光,我要把它们记在心里。

走到一处,魏婴道:“蓝湛!看我,看这棵树。”

我终于吃完了我的那份饼,把油纸折成一个整整齐齐的小方块,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棵普通的树,该有几十年了。他道:“我爬过这棵树。”

我笑道:“方才来的路上,你每一棵树都爬过。”

他:“这棵不一样嘛!这是我来莲花坞后爬的第一棵,大半夜爬的,我师姐打着灯笼出来找我,怕我摔了在树下接着我,可她那么细的胳膊能接住啥,还是摔断了一条腿。”

我问道:“为何半夜爬树。”

他:“没有为什么。你知道的,我就喜欢半夜出来鬼混。哈哈。”

江姑娘的柔弱身量,她能接得住你,想必你也不大。小孩子,又懂得什么是鬼混?既然你不想说,我不问便是。你开心就好。

看着他顺着树干往上爬,一直爬到接近树顶的地方,才停下来,道:“嗯,差不多就这个位置吧。”他把脸埋在一簇茂密的枝叶里,好一会儿才朝下望望。声音高高的,似乎带着笑:“当时觉得高的吓人,现在看,其实也不怎么高。”

我忍不住走到了他的下面,抬首望着他。专注地望着他,那一刻,他竟比天上的月亮都明亮。魏婴,若是你此刻下来,我,也能接得住你。

可是,突然见他毫无征兆地摔下了树,我还是心里一惊,心脏停摆,一个箭步抢上来,只见他在空中转过身,“哎哟哈哈”被我接了个正着,或着准确的说,是扑了我一个满怀。

真好,我真的接住了他,轻微地踉跄了一下,退了一步,立刻站得稳稳当当,小小地松了一口气。正觉得有些尴尬要推开他之时,却发现怎么推也推不动。我心中一颤,他的双手紧紧搂着我的脖子,让我动弹不得。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能感受到他的温度。我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却当即松开了推着他的手,默默地抚上了他的后背,轻轻地拍着他。像是想抚平他心中所有伤痛一般。

过了好半晌,他哑声道:“谢谢。”

闻言,我身体僵了僵。魏婴,你不会和我说谢谢,你我之间,永远不用说谢谢。我待你之心,如天上明月。沉默片刻,我道:“不必。”

也不知道这样抱了多久,他终于和我分开,站直了又是一条好汉,仿佛瞬间失忆,没事人般的道:“回去吧!”

我问道:“不继续看了?”

我,还没看够。我,也没抱够。

他道:“看!不过外边再没什么好看的了,再往前走就是荒郊野地,这个咱们这段日子可看够了。回莲花坞去,我带你看最后一个地方。”

我们又折回了码头,重入莲花坞的大门,穿过校场。路过一栋华丽的小楼时,他驻足停留,多看了几眼,神色有异。

我问道:“怎么了。”

他摇摇头,道:“没怎么。以前我住过的屋子在这里……果然被拆了,这些都是新建的。”

魏婴,以后,我给你建房子,你想怎么建,便怎么建,你想放什么,便放什么。从此,你不再是孤单一个人,我是你的,我的家也是你的。

我还希望,能有一个,我们的家。

你全权做主,无需看任何人脸色。

蓝湛的独白 第47章 游云梦,忆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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