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特根斯坦與猶太人問題:向希特勒發怒也是不明智的

維特根斯坦與猶太人問題:向希特勒發怒也是不明智的


維特根斯坦曾在一篇札記中寫道:“甚至向希特勒發怒也是不明智的。何況是向上帝發怒,那就更不明智了。”




德維希·維特根斯坦是20世紀最有創造力的哲學家之一,也是出了名的怪人。他曾要自己的老師羅素判斷一下自己是否是個白痴,如果是白痴,他就要去做個飛行員,否則就要做個哲學家。羅素說服了他。一戰爆發,維特根斯坦上了前線,後又被俘,在戰俘營中寫出薄薄的一本小冊子《邏輯哲學論》,開啟了哲學的語言學轉向。嗣後他認為自己已經解決了世間所有的哲學問題,跑到奧地利小山村做小學教師去了。又若干年之後他重拾哲學興趣,再回劍橋,認為自己在前一本書中犯了嚴重的錯誤,逐漸提出“語言遊戲”的概念,在其身後弟子們將其手稿整理成《哲學研究》一書,再一次改變了整個哲學界的走向。


維特根斯坦的父親是歐洲鋼鐵大王、維也納首富,維特根斯坦繼承了鉅額財富後卻寧願生活在貧困當中,他也沒有把財富捐給慈善事業,而是給了親戚。別人問他為什麼,他說錢會使人墮落,而他的親戚們已經很墮落了,再墮落一點無所謂。羅素曾評價維特根斯坦道:“這是我碰到的最完美的傳統觀點的天才典範,熱情、深刻、認真、純正、出類拔萃。”


維特根斯坦還因為另一件事情常常為人所提起:他在中學曾經與希特勒是同學。有人甚至傳說因為身為猶太人的維特根斯坦曾欺負希特勒,導致後者懷恨在心,後來才進行了猶太大屠殺。


這種傳說顯然是無稽之談。猶太人問題是西方世界由來已久的問題。在近代以前的西方看來,猶太人是一群道德上可疑的傢伙,他們人數雖少,能量卻巨大,曾殺死了耶穌基督,總是在做為富不仁之事。任何時候有什麼社會矛盾需要排解,猶太人都會成為最方便尋找到的一個出氣筒,反猶行為從中世紀一直延續到現代。希特勒不過是反猶行為的極端表現。


猶太人也一直在思考自己與西方、乃至與世界的恰切關係,試圖在新的基礎上重構人類秩序,以消弭掉猶太人與非猶太人之間的差別,實現和解。這其中包括斯賓諾莎、馬克思、海涅,甚至布爾什維克當中的大量猶太革命家所做的大量思想與實踐方面的努力。但是古怪的維特根斯坦在二戰後所做的相關思考再次卓爾不群。


維特根斯坦曾在一篇札記中寫道:“甚至向希特勒發怒也是不明智的。何況是向上帝發怒,那就更不明智了。”


要理解這句費解的話,得從後半段說起。所謂“向上帝發怒”,源於聖經舊約《約伯記》中的故事。虔誠的約伯生活富足,上帝與撒旦打賭,即使奪走了約伯的幸福生活,他也仍然會是個虔信的人。得到上帝許可的撒旦遂給約伯帶來無盡災禍,令他家破人亡,生不如死。約伯在痛苦與絕望當中向上帝發怒,指責上帝為何要讓自己陷於此種苦境,莫不如當初不讓自己生出來。上帝隨即現身,痛斥約伯竟敢指責自己,而全然忘了上帝是世間一切秩序與公義的來源。約伯幡然悔悟,痛悔自己的愚妄,於是在災苦之中繼續虔心敬神。


上帝的痛斥和約伯的這種抉擇,在非創世論的文明(如中國)看來是完全不可理喻的。這樣一個喜怒無常、任意玩弄信徒的神,有什麼資格要人繼續虔信他呢?但這恰是創世論的猶太教一個核心信念的基礎——上帝選定了猶太人做選民,這不是基於什麼道理,而完全是基於不受任何限制的神意。上帝要猶太人成為人類的祭祀民族,通過猶太人的虔誠敬神,來使得墮落的人類最終獲得拯救。猶太人作為選民的特殊身份,便意味著他們在倫理上要經受更為嚴苛的要求,信仰的無條件性是一個根本前提。


在猶太人的信仰看來,如果約伯覺得上帝沒有遵循善惡有報的基本規矩,於是拒絕再信這個上帝,那麼約伯顯然一開始就是不信神的,因為他預設了宇宙中存在一些連上帝都不能違背的規矩,而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是不會受任何規矩約束的;因為任何所謂的“規矩”也只不過是上帝的造物而已,上帝沒有受自己的造物約束的道理。所以,一旦信仰是有條件的,要以現世的幸福為前提(“善惡有報”所指向的就是這種前提),則猶太人所信的便不是神,而是那個現世的物質回報,他們便也無資格繼續做選民了。


猶太人堅信其選民身份,也就堅持自己獨特的倫理準則和生活方式。這使得他們雖然流散在世界各地近兩千年,各不相識,卻仍然能夠保持一種看不見的“精神共同體”,以致得以奇蹟般地復國,其他遠比猶太人更加強大的古代王國,如今都已湮滅在歷史之中了。這一奇蹟與猶太人對於信仰之無條件性的堅持是完全分不開的,否則在悽苦的流散生活中,他們早就會放棄掉自己的神,而同化於所在國了。


既然向上帝發怒是不明智的,維特根斯坦便進一步得出推論,向希特勒這種撒旦發怒也是不明智的。集中營當中的猶太人要做的不是向誰發怒,而是要向約伯學習,虛己謙卑,坦然領受神所交給的命運。即便明知明天就將死於非命,今天仍然堅定地信神。


這樣一種選擇初看上去匪夷所思,簡直是難以理喻的阿Q精神。然而,維特根斯坦真正的深刻恰恰就在這裡。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證明信仰的自由性與人類精神的偉大性——人不是為了現世富足才

敬神,敬神只是因為,內心堅信這麼做是對的。因此,猶太人通過對自己特殊性的堅持,反倒獲得了一種關乎全人類的普遍性意義——他們證明了人類的精神不是受外在的物質福報所決定的,而是能夠自主地持守內心的道德確信,從而,人類的精神在本質上是自由的,這是使人脫離動物、成其為人的根本條件。此種無條件的虔信之抉擇,也使得希特勒的行為成為無條件的惡。希特勒所屠殺的不再是作為邪惡者的猶太人,而是證明了人性之光輝的、具有普遍性意義的“人”。所以才可以判定其為“反人類罪”。


維氏所主張的抉擇,為人類未來的自我覺醒確立精神根基。它證明了,正是因為身處奧斯維辛,才尤其需要對上帝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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