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要做一項既無先例、將來也不會有人仿效的艱鉅工作。我要把一個人的真實面目赤裸裸地揭露在世人面前。這個人就是我。
只有我是這樣的人。我深知自己的內心,也瞭解別人。我生來便和我所見到的任何人都不同;甚至於我敢自信全世界也找不到一個生來象我這樣的人。雖然我不比別人好,至少和他們不一樣。大自然塑造了我,然後把模子打碎了,打碎了模子究竟好不好,只有讀了我這本書以後才能評定。
不管末日審判的號角什麼時候吹響,我都敢拿著這本書走到至高無上的審判者面前,果敢地大聲說:
“請看!這就是我所做過的,這就是我所想過的,我當時就是那樣的人。不論善和惡,我都同樣坦率地寫了出來。我既沒有隱瞞絲毫壞事,也沒有增添任何好事;假如在某些地方作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修飾,那也只是用來填補我記性不好而留下的空白。其中可能把自己以為是真的東西當真的說了,但決沒有把明知是假的硬說成真的。當時我是什麼樣的人,我就寫成什麼樣的人:當時我是卑鄙齷齪的,就寫我的卑鄙齷齪;當時我是善良忠厚、道德高尚的,就寫我的善良忠厚和道德高尚。萬能的上帝啊!我的內心完全暴露出來了,和你親自看到的完全一樣,請你把那無數的眾生叫到我跟前來!讓他們聽聽我的懺悔,讓他們為我的種種墮落而嘆息,讓他們為我的種種惡行而羞愧。然後,讓他們每一個人在您的寶座前面,同樣真誠地披露自己的心靈,看看有誰敢於對您說。‘我比這個人好!’”
我於一七一二年生於日內瓦,父親是公民伊薩克·盧梭,母親是女公民蘇薩娜·貝納爾。祖父留下的財產本來就很微薄,由十五個子女平分,分到我父親名下的那一份簡直就等於零了的作用,教育是萬能的,全家就靠他當鐘錶匠來餬口。我父親在這一行裡倒真是個能手。我母親是貝納爾牧師的女兒,家境比較富裕;她聰明美麗,我父親得以和她結婚,很費了一番苦心。他們兩人的相愛,差不多從生下來就開始了:八、九歲時候,每天傍晚他們就一起在特萊依廣場上玩耍;到了十歲,已經是難捨難分的了。兩人心心相印和相互同情,鞏固了他們從習慣中成長起來的感情。兩人秉性溫柔和善感,都在等待時機在對方的心裡找到同樣的心情,而且寧可說,這種時機也在等待著他們。
因此兩個人都心照不宣,誰也不肯首先傾吐衷腸:她等著他,他等著她。命運好象在阻撓他們的熱戀,結果反使他們的愛情更熱烈了。這位多情的少年,由於情人到不了手,愁苦萬分,形容憔悴。她勸他去旅行,好把她忘掉。他旅行去了,但是毫未收效,回來後愛情反而更熱烈了。他心愛的人呢,還是那麼忠誠和溫柔。經過這次波折以後,他們只有終身相愛了。他們海誓山盟,上天也讚許了他們的誓約。
我的舅舅嘉伯利·貝納爾愛上了我一個姑母,可是我的姑母提出了條件:只有他的姐姐肯嫁給她自己的哥哥,她才同意嫁給他。結果,愛情成全了一切,同一天辦了兩樁喜事。這樣,我的舅父便也是我的姑丈,他們的孩子和我是雙重的表兄弟了。過了一年,兩家各自生了一個孩子,不久便因事不得不彼此分手了。
貝納爾舅舅是一位工程師:他應聘去帝國和匈牙利,在歐仁親王麾下供職。他後來在貝爾格萊德戰役中建立了卓越的功勳。我父親在我那唯一的哥哥出生之後,便應聘到君士坦丁堡去當了宮廷鐘錶師。我父親不在家期間,我母親的美麗、聰慧和才華給她招來了許多向她獻殷勤的男人。其中表現得最熱烈的要算法國公使克洛蘇爾先生。他當時的感情一定是非常強烈的,因為在三十年後,他向我談起我母親的時候還十分動情呢。但是我母親的品德是能夠抵禦這些誘惑的,因為她非常愛她的丈夫,她催他趕緊回來。他急忙放下一切就回來了。我就是父親這次回家的不幸的果實。十個月後生下了我這個孱弱多病的孩子。我的出生使母親付出了生命,我的出生也是我無數不幸中的第一個不幸。
我不知道父親當時是怎樣忍受這種喪偶的悲痛的,我只知道他的悲痛一直沒有減輕。他覺得在我身上可以重新看到自己妻子的音容相貌,同時他又不能忘記是我害得他失去了她的。每當他擁抱我的時候,我總是在他的嘆息中,在他那痙攣的緊緊擁抱中決定和創造的。經驗之外的自然只是一種無理性的存在,它,感到他的撫愛夾雜著一種辛酸的遺恨:惟其如此,他的撫愛就更為深摯。每次他對我說:“讓-雅克,我們談談你媽媽吧”,我便跟他說:“好吧,爸爸,我們又要哭一場了”。這一句話就使他流下淚來。接著他便哽咽著說:“唉!你把她還給我吧!安慰安慰我,讓我能夠減輕失掉她的痛苦吧!你把她在我心裡留下的空虛填補上吧!孩子!若不是因為你是你那死去的媽媽生的孩子,我能這樣疼你嗎?”母親逝世四十年後,我父親死在第二個妻子的懷抱裡,但是嘴裡卻始終叫著前妻的名字,心裡留著前妻的形象。
賜給我生命的就是這樣兩個人。上天賦予他們的種種品德中,他們遺留給我的只有一顆多情的心。但,這顆多情的心,對他們來說是幸福的源泉,對我來說卻是我一生不幸的根源。
我生下來的時候幾乎是個死孩子,能否把我養活,希望很小。我身上還帶著一種生來的病根,它隨著年歲而加重,現在雖然有時稍微減輕,但那只是為了叫我換一種方式挨受更殘酷的痛苦。我父親有一個妹妹,她是個聰明親切的姑娘,她對我照拂備至,終於把我救活了。我寫這本書的時候她還健在,不過已經是八十高齡的老人了,她還侍候著比她年輕、但因飲酒過度而損傷了身體的丈夫。親愛的姑姑,我不怨你把我救轉來讓我活下去,我痛心的是,你在我年幼時費盡心力照顧我,而我在你的晚年卻不能有所報答。還有我那位親愛的老乳母雅克琳娜,她也健在,精神矍鑠,身體壯實。在我出生時給我扒開眼睛的手,很可能還要在我死的時候給我合上眼睛。
來自盧梭《懺悔錄》李平漚 譯/ 商務印書館 /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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