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祥子》《動物凶猛》:相似“京味兒”文化,不同精神內核

何謂“京味兒”?“京味”即北京味,包括北京的環境和人文兩個方面,就是用地方特色濃重的語言抒寫北京這塊土地上的風土人情。

京味文學,是在文化視角的參照下,以地道的北京方言口語,描繪北京的人、事、場,從而體現出北京城的精、氣、神。北京豐富而悠久的歷史文化,賦予了京味文學獨特的創作主題和豐富的文化背景,京味文學對北京文化的闡釋,又豐厚著北京文化的底蘊,讓京味文化更好的傳承和發揚。


老舍是京味文學的奠基人,可謂“京派”的開山鼻祖,在地域文學界他最先給出了“北京人”、“北京文化”概念,他把對北京這片故土濃濃的愛流注於筆端,繪出了一副具有深沉凝重歷史感和獨特北京藝術魅力的民俗畫卷。《駱駝祥子》是老舍的代表作,講述的是20世紀20年代軍閥混戰時期,中國北平城裡的一個年輕好強、充滿生命活力的人力車伕祥子三起三落的人生經歷,是一部優秀的現實主義小說。

《駱駝祥子》《動物兇猛》:相似“京味兒”文化,不同精神內核

王朔在20世紀80年代末異軍突起,繼而橫掃中國文學、電影、電視劇領域,成為炙手可熱的“王朔神話”,因為他為京味文學增添了新的質素,其作品被看作是京味文學的新發展形勢,王朔也成為新京味文學的代表人物,被稱為“京味文學第三代”。《動物兇猛》發表於《收穫》1991年第6期,2009年入選《收穫》“50年精品系列”,故事描寫了北京一個部隊大院裡一群少年的成長曆程,是王朔作品中最少商業氣息的代表作。


作為京味小說的兩部佳作,《駱駝祥子》和《動物兇猛》因其北京民俗風情特色,深受大家喜愛,兩部作品都被拍成電影展示在公眾面前,京味文化也隨之火遍大江南北。兩部作品面世年代相距半個世紀之遙,老舍和王朔用各自獨特的京式語言,把京味文化玩轉於字裡行間,看似質樸簡單,卻具有鮮明的時代主題,展現出不同時代不同的審美風格和精神內核。


01 語言風格:不同時代不同語言韻味


林語堂曾稱讚北京話有著“平靜自然舒服悅耳的腔調兒”,京味小說的語言是其藝術形式中最具辨識度和最具張力的因素,讀小說時我們一瞥那京腔京調,深蘊其中的京韻便了然於心。因此,北京方言成為京味文學最醒目的外部特徵,北京人都熱愛自己這口“京片子”,京派作家也把北京方言看成“說的藝術”融入到自己的作品當中。

《駱駝祥子》《動物兇猛》:相似“京味兒”文化,不同精神內核

老舍

在語言風格方面,老舍和王朔為了原汁原味地描寫北京人的生活,大量使用北京方言,用鮮活的口語生動形象地記錄北京的人和事,來反映北京市井生活的原貌,由於他們所處的時代不同,其京味語言的韻味也不盡相同。


① 老舍的傳統京味語言風格


《駱駝祥子》以20世紀20年代的舊北平為背景,祥子所處的時代是北洋軍閥統治的時代,是黑暗的、畸形的、失衡的中國舊社會,人民過著貧苦的生活,祥子是廣大勞苦大眾中的一員,因此老舍開篇就介紹了人力車伕的不易。


他們的車破,又不敢“拉晚兒”,所以只能早早的出車,希望能從清晨轉到午後三四點鐘,拉出“車份兒”和自己的嚼穀。

  • “拉晚兒”:指人力車伕下午四點以後到天亮之前的那段時間出車拉活,是北京地道的方言。
  • “車份兒”:是老北京人力車行的俗語,指每天都需要給車行的租金。
  • “嚼穀”:即吃用、口糧,也是北京口語用詞。

這些詞都是當時背景下特定的北京口語詞彙,簡單的幾個口語把人力車伕要吃的苦刻畫得淋漓盡致。短短的一句話里老舍就用了三個地道的北京方言,可想而知他語言的駕馭能力和北京方言的熟稔程度。

老舍的語言還講究韻律之美,在《駱駝祥子》中,他的京味鏗鏘有序。如“勺勺顛顛”、“安安頓頓”、“迷迷糊糊”等疊詞的運用,就使得文章富有音樂感。“冒兒咕咚”、“咚咚嚓”這樣的詞既詼諧又給人身臨其境的感覺。


② 王朔的新京味語言風格


《動物兇猛》講述的是20世紀80年代一群大院裡的孩子隨處發洩過剩精力、四處尋找刺激的故事。當時北京大街小巷流行“侃大山”,王朔以敏銳的目光發現了“侃”的價值,並把街談巷語引入文學殿堂,給嚴肅文學帶來了一股清新的文風。

《駱駝祥子》《動物兇猛》:相似“京味兒”文化,不同精神內核

王朔


大家聊起近日在全城各處發生的鬥毆,誰被叉了,誰被剁了,誰不仗義,而誰又在鬥毆中威風八面,奮勇無敵。

於北蓓笑著說你要看上她,自己去“拍”呀,你不是號稱全市沒有你“拍”不上的?

我們那號裡關的淨是打架的,就一個倒糧票的一個杆兒犯,叫我們擠兌慘了……”

“汪若海我算是知道他了,忒雛兒,一進去就全抵了。要不是他我根本折不了。”

“真該抽丫的,為他的事兒……”高洋憤憤地說。

在這部作品在我們看到的“叉”、“仗義”、“拍”、“杆兒犯”、“擠兌”、“忒雛兒”、“抵”、“折”,都是80年代北京小年輕愛用的北京土語,它們像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符號,給讀者一種來自現實生活的真實感。


王朔曾談過自己與老舍所用語言的不同,他戲稱:“老舍用的是‘主子話’,我用的是‘奴才話’。” 這番話雖是戲言, 卻表現出老舍的語言的“雅”, 而王朔的語言更加通俗化一些。老舍說自己的語言風格是要把白話的真正香味燒出來,意味著要從日常的俗語中提煉出雅緻韻味,透過方言口語挖掘老北京人背後深藏的人文精神。而王朔的京味方言更具調侃味道,就是不加任何修飾的貧嘴,接近於80年代的生活本真。


02人物展現:相同地域不同人物形象


與“京味”難以界說的,還有“北京人”。北京以其巨大的文化磁場,不僅土生土長的北京人有著特有北京味道,同樣塑造著北京的外鄉人,使其具有鮮明的“北京性格”。老舍的作品,人物繁多,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一條衚衕,一個家族,王朔筆下的人物形象相對單一一些。這些人物雖然都有著強烈的京味,但又具有鮮明的性格特點和文化特質。下面從《駱駝祥子》和《動物兇猛》的人物群像分析,來展示一下戲虐的悲情中作者的思想內核。

《駱駝祥子》《動物兇猛》:相似“京味兒”文化,不同精神內核


① 舊社會勞苦大眾人物群像


《駱駝祥子》以20世紀20年代的舊北平為背景,通過人力車伕祥子拉車、買車這個主要事件,描繪了他追求、掙扎、反抗、墮落和毀滅的一生。生活在黑暗舊中國的底層勞動人民生活悲慘,追求幸福生活的夢想破滅具有必然性。


其中老舍圍繞祥子設立了三組人物形象,一組是剝削者,與祥子關係最為密切的是劉四爺和虎妞,他們是讓祥子無法實現理想的厚障壁;另一組是與祥子同樣命運的被剝削者,有毛家灣大雜院裡祥子的鄰居二強子一家,某電影院附近小茶館裡的拉包月的車伕,老馬和小馬等,這一舊社會的車伕群體,其各自不同的經歷和特點構成了祥子活動特定環境的又一方面,更加渲染了人力車伕的血淚生活場景。第三組是對底層勞動人民的同情著,比如曹先生,他的“人道主義”並不能救祥子於水火。


京味文學繼承了中國宋元以來市民文學的市井傳統,寫市井人,言市井事。老舍正是通過對這些市民群像的描寫來體現他的京味文化,這些人物群像契合了北京在封建帝都時的歷史陳跡,他們生活在衚衕、四合院、大雜院裡,蜷縮在北京城的某個角落,被封建文化浸染,受著封建禮法的約束。老舍筆下的小人物也有抗爭,但最終不是屈服於命運就是被命運打敗,如祥子的墮落、小福子的死亡。這些小人物抗爭的是命運、權勢,而不是文化,他們的深層心理機制還是老北京的,這也是老舍筆下人物性格的京味體現。


② 大院裡躁動青年人物群像


《動物兇猛》發表於1991年,王朔筆下的年輕主人公,逃課、泡妞、打群架,他們“不必學習那些後來註定要忘掉的無用的知識”而使自身渴望、追求自由的心得到空前釋放,而作者在小說裡構建了“我”的世界,其中有塗口紅的於北蓓,帶有小資產階級情調的米蘭,愛打架的“老大”高晉。他們享受著夏日午後在乾淨的游泳池暢遊和透心涼、心飛揚的冰激凌,還有那一包包“光榮”與“海河”煙,這些都傳遞出了放蕩不羈、玩世不恭、反英雄的王朔風格


王朔作品中的人物大都是生活在八十年代的“多餘人”的形象,這群大院裡的青少年也像俄國小說裡的貴族青年一樣,不滿現實,卻又不能挺身反抗。王朔小說中的浪子有一個模糊的幹部子弟的背景,這是一群來自京城部隊大院的幹部子弟,他們出生於 50 年代末 60 年代初,在文化大革命十年動亂中成長起,動盪的社會無暇給他們足夠的教育,於是

生活便充當了引誘者和教導者的角色

《駱駝祥子》《動物兇猛》:相似“京味兒”文化,不同精神內核

青年王朔

王朔用調侃的方式,以市井青年鄙俗的生活狀態衝擊著所謂“正人君子”的傳統生活形式,相對於傳統作家,他的創作具有明顯的叛逆味道。這也是他的新京味文化在其人物上的一種表現形式。


03思想主旨:同是悲劇不同精神內核


一個作家,作品大都與自己的成長經歷有關,如汪曾祺的作品多數圍繞著水,陳忠實的作品往往透著關中平原的味道,史鐵生的作品常以陝北農民的淳樸為素材。老舍出生北京寒苦家庭,對貧苦北京老百姓的生活能感同身受,對其同情與關懷也是發自肺腑,市井小人物在他的筆下生動逼真,而王朔在部隊大院裡長大,大院裡的人和事都被他描寫得繪聲繪色。《駱駝祥子》和《動物兇猛》處處流露著老舍和王朔的生活痕跡,有著他們的靈魂,小說的結局都比較悲情,精神內核讓人深思。


① 悲情的結局


《駱駝祥子》裡的祥子由貧困農民變成城市貧民,並沒有任何的不適,因為同樣是靠力氣吃飯,種地和拉車對祥子沒有實質性的區別,他把一個農民對土地的熱愛與執著延伸到車伕對車身上,車能產生烙餅和一切希望,是他對理想生活追求的工具。三年的克己與勤勞,祥子終於擁有了自己的車,卻在兵荒馬亂中被逃兵擄走,他倔強地從頭開始,所有的積蓄又被偵探洗劫一空,夢想再次破滅,因虎妞的死他賣掉車去料理喪事,接著小福子的自殺,使他的人生理想徹底幻滅,最後祥子厭惡勞作,墮落成為“城市垃圾”。


《動物兇猛》裡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部隊大院裡長大的青年, 十五歲, 上初三。一開始,他對米蘭的情感是純潔和美好的,他被米蘭的照片所吸引,米蘭的形象高大、豐滿、美麗,那是一種青春期的男孩子對成熟女性美的仰慕和好奇。


她的眼珠像兩顆輕盈的葡萄在眼波中浮起,這使她隨便看人一眼都是一種頗感興趣的凝視和有所傾心的關注。

這是主人公“我”初見米蘭時的印象,米蘭在“我”心中是完美的,所以他在米蘭面前竭力扮演成熟來吸引她,然而米蘭卻把“我”當成一個小孩子,跟比主人公年齡稍大又很帥氣的高晉相好,讓主人公剛剛覺醒的對異性的美好感覺受到了嘲弄,使他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他用最惡毒的字眼捉弄、侮辱米蘭。最終他對米蘭的浪漫感情被無法控制的慾望所吞噬,這麼沉痛的錯在他心裡的想法只是為了讓米蘭永遠記住他,真是悲情的另類青春。


② 不同的精神內核


《駱駝祥子》中祥子的理想在與現實社會的撞擊中經歷了一個令人痛惜的損毀過程,他的理想破滅於北平城,對北平城卻表現出一種真摯的熱愛與依戀:“沒有父母兄弟,沒有本家親戚,他唯一的朋友是這座古城。這座古城給了他一切,就是在這裡餓著也比鄉下可愛。”很顯然,老舍把自己對北京的愛投射到了祥子身上。老舍是一位道德感很強的文學家,他對北京情感深厚,卻並沒有神話北京,善意被曲解導致惡的滋生,都是因為當時社會的病態,而祥子始終是淳樸和善良、仁義也狹隘的自然健康的生命形式。美的呈現及其最終被摧毀才是《駱駝祥子》的精神內核,祥子的墮落是美的精神淪喪,這一切都是黑暗社會的必然。

《駱駝祥子》《動物兇猛》:相似“京味兒”文化,不同精神內核

《動物兇猛》中的主人公“我”哭過兩次,一次是因為“拍婆子”被抓,剛被帶到警察屋裡就哭了,為此還覺得羞愧,認為會被同伴嘲笑,一次是在工人體育場游泳池跳水,被曾痛毆過的同學一腳踩在臉上,摔回池中,屢次沉入水中不能靠岸,他絕望地無聲飲泣。從而可以看出表面上強大,或者是想在人前裝強大的這幫少年,無知無畏,想象著自己能代表人類對抗荒誕的世界,尋求所謂生命的自由和意義,實際上沒有任何抗打壓的能力。他們滿懷抗爭的熱情, 往往缺乏信心和勇氣,只能一味沉溺於瑣屑無聊的小事,行為荒唐可笑,滑稽怪誕,但這一切或許就是青春,那種動盪歲月青春期男孩子的白日夢是對青春的追憶。


劉心武說:“這種極端的毋庸負責一方面給他們以放縱狂歡之喜, 一方面卻又導致了深刻的生命危機,那也真是一種‘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這就是王朔在《動物兇猛》中的精神內核所在。


結語:


隨著一代又一代的京味作家開始記錄魂牽夢繞的故鄉北京,京味文化變得更加充盈。這些作家寫衚衕也寫大宅院,寫老北京人、也寫新北京人,寫衣食住行、也寫點滴生活,寫自然山水、也寫人文建築,寫風俗習慣、也寫規矩禮節,每位作家都有屬於他們自己的北京印象,每一種印象都是一種京味文化的傳承與展示。


作為京派文學的鼻祖,老舍對京味文學貢獻不可磨滅,對後世京味文化的影響意義深遠。他筆下的北京形象是人們對北京印象的最初範本,直接影響著新時期京派小說的創作。老舍的作品展現的都是老北京市民生活中最普通、最平凡的事情,透露著深遂的歷史凝重感,而其中京味文化的獨特底蘊更加增強了老舍作品的魅力。

《駱駝祥子》《動物兇猛》:相似“京味兒”文化,不同精神內核

王朔


王朔及“王朔現象”的產生並不是京味文學發展過程中的一個偶然,而是一個必然,這不僅是從“文革”向改革開放轉變的必然,也是由“衚衕文化”向“大院文化”轉變的必然。楊東平指出“新京味兒”是“北京大院文化和衚衕文化相溝通融合的產物,在北京城市的文化層面上具有處於這兩種文化的兼容性。”


客觀地審視老舍和王朔,這兩代同籍作家之間,更像是隔著時間隧道,爭奪一座城市的闡釋權。不可否認,在京味文學這一領域,他們的地位都不可撼動。但是我想,探索“京味兒”文化的生成和發展歷程,為中國的地域文化的豐盈盡一份綿薄之力,是每一位京派作家的共同願望。

(全文完)

作者:檸嚀說事,讓我們把酒話桑麻,以夢為馬,隨處可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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