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此生我也只需遇见你一个,洪水猛兽便都不足惧了


故事:此生我也只需遇见你一个,洪水猛兽便都不足惧了


1

夏函一身银甲朱衣迎着熹微晨光进城时,正是梨花如雪飘零的暮春。凯旋的大军整齐地跟在她身后,猩红的战袍迎风烈烈作响。

这日巡城的将军是郑弦,他早早便下马候在一侧,逆光站着,弱冠年纪的清俊脸庞藏在阴影里。

“属下恭迎镇南将军凯旋。”他跪地行礼,瞧见夏函手中垂在脚下的银枪枪头,较出征前多了几个小口,蓦地便皱紧了眉头。

夏函抬手遮住光,看清郑弦时,微不可察地一怔。她点点头,打马便要继续前行。

“将军,”郑弦立即站起身攀住夏函的缰绳,轻声问道,“可曾受伤了?”

夏函一笑,眼中却是坚不可摧的冰凉,“不记得了,驾!”

郑弦看着那打马远去的单薄身影,已到嘴边的“小函”二字,瞬间便淹没在了哒哒的马蹄声里。

渭南一战大捷,除去了业国多年的心腹之患,将领夏函功不可没。如今殿前封一品巾帼大将军,原先朝野之上鄙弃她是女儿身的几位大臣,如今也只得缄默不语。

郑弦立在朱红大门外的青柳下,听一路上下了朝的大臣们纷纷道贺,看那最后一个走出深深皇宫满身盔甲的女子,疲惫地敛去笑容,回眸一瞥,正对上他忧心忡忡的双眸。

“你瞧,罪臣之女,竟也爬到了如今的地位。”

她冲他轻轻一笑,说着便身形一晃,却在将要栽倒过去时,落进了一个身有梨香的温暖怀抱。

郑弦蹙眉看向夏函腰间被鲜血濡湿的绛色衫子,恼道:“不记得了?你却不知道疼的?”愤懑,却更多的是心疼。

“我送你回将军府,你二娘——”

“郑弦!我不去……”夏函咬着牙打断道。

郑弦凝视着那张拧着秀眉的苍白面容,终究无声地妥协,小心翼翼抱起她,踏着悠悠云影离去。

郑弦将夏函安置在自己府上,听屋里医女窸窸窣窣忙碌着,听那个不愿喊疼的倔强女子,上药的一瞬间也会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握紧的拳头指节泛白,郑弦气恼这样不顾性命的夏函,却更气恼自己无用。

他仍记得五年前与夏函初见的光景,那时夏函的父亲夏宣展,是闻名遐迩战无不胜的青云将军,而郑弦还只是夏宣展麾下的一员副将。

那是夏宣展凯旋回朝的庆功宴上,恰逢暮春的最后一场清雨。喜静的郑弦趁酒过三巡时躲去将军府庭中的湖心亭,顺着湖面的一串涟漪,便瞧见了芙蓉花影深处,伏在假山上打水漂的夏函。

那小姑娘的一双眼睛明亮狡黠得如同小兽,似是察觉到郑弦的目光,反倒不避不闪地站起身冲他一笑,高声道:“你来得正好,再等几个时辰天亮了,这一池的新荷便要开了。”

郑弦不禁莞尔,抄起手边青伞,绕过回廊走到小姑娘身边,遮住雨幕温和问道:“我叫郑弦,是青云将军麾下副将,你是什么人?”

夏函出手又打出一串漂亮的涟漪,张牙舞爪着,教郑弦不知该将伞打去何处,“我姓夏,单名一个‘函’字——一弯曲水入空山的‘函’。”

那晚他们等到雨霁天晴,一轮明月从薄云里悠悠移走,等到繁星渐暗,熹微晨光从高墙那头打来,等到一池粉白夏荷,如夏函所言般绚烂绽放。

那日郑弦依依不舍地离去,手中执着临走前夏函折给他的白荷,后来制成香囊,藏在怀中许多年,朱红的绣线都已褪色。

那之后或在郑弦登门拜访时,两人在荷花湖畔的小径上迎面相遇;或在夏函跟随父亲巡视军营时,远远与那个剑指青天的人四目相接。

变故发生在三年前的暮冬腊月,屡战屡胜的夏宣展在漠北一战中战败身死,新年里喜气盈天热闹非凡的长街上,唯将军府混着春雪白茫茫一片。

战死沙场的大将尸骨仍未寒,却传来雪上加霜的消息——皇帝下旨言说,夏宣展居功自傲,漠北一战带兵无方,虽战死沙场不足惜也,褫夺一品青云将军的职位,不得入葬曦陵山。

灵前正叩首的夏函腾地站起身怒喝:“冯高奸相忌惮我父亲久矣,定是他进的谗言——”

“啪!”

夏函的二娘乔氏重重一掌掴在小姑娘脸上,谄媚着上前说自家小姐丧父心痛胡言乱语,还望大人莫怪。

那日,不到及笄之年的夏函,褪下红妆擦掉眼泪,扛起比自己还高的父亲的银枪,赤着双脚踏过碎琼乱玉来到军营,仰头红着一双眼对郑弦说道:“我愿从牵马小卒做起,求小将军授我武艺。”

那之后大江南北穷山恶水,她穿过荆棘趟过泥沼,一双手爬过雪山遍布冻疮,却依然能挥舞银枪冲在前线。

郑弦后来虽被擢升将军却也无力扳倒冯相为她父亲昭雪,他能做的,只有每次都比她冲在更前面,为她挡下风霜雨雪,挡下明枪暗箭。

2

知了在院中聒噪,夏函在房中迷迷糊糊醒来。她缓缓转头看到月光透过雕花窗遍洒地上,屏风外模糊立着一个落寞的人影,叹了又叹。

“今晚的月亮,是圆是缺?”夏函轻轻启唇,瞧见郑弦急急拨开珠帘绕进来,端起一杯温水递到她手里,瞧她喝下才温和道,“仍是初夏,月还未成环。”

郑弦一顿,思及什么似的道:“新荷正好,你想不想去看看?”

夏函闻言,眼中闪过罕见的灼灼光彩,挣扎着便要起身,却被郑弦按住肩头而后拦腰抱起,她听那个素来温和的人不容拒绝地说道:“你不记得你有伤,我却不曾忘。你伤口愈合前,别想逃回军营。”

心头一暖,她难得安静地倚在他肩头上,乖巧地坐进马车里,慢悠悠驶向湖边。

只是才转上长街,便被一顶小厮簇拥着的轿子拦住了去路,轿帘掀起走出来一个仪态雍容的妇人,郑弦一愣,立即跳下马行礼:“见过二夫人。”

乔氏瞥一眼郑弦,又看一眼纹丝不动的马车,了然一笑道:“你不认二娘我也就罢了,总该回去瞧瞧你妹妹。三年了,她很想念你。”

晚风柔柔,夏函半晌才隔着帘子闷闷说了句:“回夏府”。

郑弦守在祠堂外约莫半个时辰,听到乔氏与夏函在里边并无争斗,这才信步走去了湖畔花径。

他一路踢踏着小石子,看他们歪歪滚滚掉进了湖里。正思绪游离在外,一个一身粉裙的小姑娘,蓦地从假山后蹦了出来,一只葱白食指架在樱唇上,“嘘!人家荷花睡得好好的,你莫吵醒了她们。”

郑弦不禁莞尔,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活泼的小姑娘,兴致浓浓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小姑娘双手掐腰傲然仰起头,掷地有声:“我姓夏,单名——”她一转乌黑的星眸,“落花时节又逢君。”

郑弦思忖片刻后低眉一笑,长剑一扫斩下一朵花苞,递到那小姑娘眼前,“你便是夏函的妹妹,夏芙吧?”

夏芙愣愣接过花苞,捏着花梗在手中转了几圈,这才挑眉问道:“那你又是谁?”

“我叫郑弦,是——是夏大将军麾下副将,”枝头最后的梨花如雨洒落,郑弦伸手接几瓣落花在掌心,自顾自一笑,“当真是落花时节又逢君呢,你与你姐姐真像……”

那晚藏在老柳后的夏函终究不曾上前,她看见郑弦仰起头的眸子里遍布星光,浅笑的模样像极了当年初见。

那一年,她也与夏芙一般,仍是不知愁的年纪,仍能盼着花开,一守便是一夜。

“这样,也好。”蓦地鼻尖一酸,夏函急急抬头,几番镇定心绪,这才悄然踏月离去。

3

郑弦预料到夏函会等不到伤好便回军营练武,但全然不曾料到,她竟会才在夏府住下不到三日,便请旨领兵,十天后启程攻打漠北。

帝京熹微城地处北方,初夏的风便已有些暑热,晌午时分郑弦纹丝不动地立在演武场正中,豆大的汗遍布额上,滴水未进已有整整两日。

此次出征随行的副将杨钊与郑弦是旧相识,他端着一碗水上前劝阻:“你素知夏将军脾性,何况此行还是前去漠北。怕是铁了心了——”

“她是要铁了心死在漠北!”郑弦解下头盔脱去甲衣,将自己的将军令牌扔去那副将怀里,“我此时闯她军帐,便不算违抗军令了。”

郑弦气冲冲推开守卫,掀起门帘大步流星走进帐中,却瞧见衣着单薄的夏函正在桌前换药,身后三千青丝如瀑,绣了粉荷的长衫下身影玲珑。

她看他手足无措地慌忙转身,支支吾吾地连声道歉,噗嗤一笑道:“郑将军丢盔卸甲,可是遇到了洪水猛兽?”

绯红从耳畔漫向脸颊,郑弦半晌才回过神道:“你打定主意要去漠北?”

夏函不慌不忙上药,很是沉着,“我原本以为此番请旨再战漠北,冯高会忌惮我再立军功出面阻止,可朝堂之上他竟反过来帮我请旨。”

郑弦微微蹙眉,“莫非当年青云将军漠北一战,并非战死,而是被冯高设计陷害?”他脱口而出,却久久不曾听到身后人回话。

郑弦试探性地叫了几声“将军”,却在听到窸窣动静时立即转身,将那抱着大堆换下来的染了血的纱布,意欲从后门遁走的女子捉了现行。

他一只手便将她制得死死,另一只手攥住那些纱布,皱紧眉头道:“剩余的这几天,你若敢在校场出现一下,我就,就——”

“你就怎么?”夏函也不示弱地瞪回去,威风凛凛迎上咫尺前盛怒的目光,“我夏函夏大将军的名号可不是吹出来的,小将军你莫要嚣张!”

阳光透过雕花窗漫洒在两人身上,清风带起夏函的青丝,悄无声息穿过郑弦覆满薄茧的指间。

他蓦地眉眼温和暖暖一笑,鼻息轻扑在她颊边,“此生我也只需遇见你一个,洪水猛兽便都不足惧了。”

他眼中突然而来的温柔,教她伤痕累累的心再次跳动如鼓擂。她突然期许,若岁月能停驻此刻该多好。出生入死这许多年,她从不敢奢求什么,因为人一旦贪恋生着的人,就会怕死。

可她却又不能怕死。

还是一个小兵来报说中饭已备好,两人才默契地退开两步,郑弦轻咳一声道:“这次你不能再将我一人留在熹微城里,”他抬眸看向她,目光灼灼,“即便你此行凶多吉少,也别留我一个人。”

“好。”

4

郑弦四肢无力地醒来,映入眼帘的是雕梁画栋的厢房,缓缓偏过头,正好看到浅笑盈盈的夏芙,递过一杯清茶来。

“小函?”一瞬的恍惚,他摇摇头,急急问道,“二小姐,今天是几日了?”

夏芙一怔,眼底滑过淡淡失望,旋即抬头莞尔道:“四月十一,湖中的荷花全开了呢。”

“她又丢下我一个人,又一次。”郑弦咬牙翻身下床,蒙汗药残留的后劲让他有些站立不稳,但仍立即抄起枕边长剑便欲离开。

夏芙见状立即上前,将桌边新采的一支荷花举在两人中间拦住他,楚楚可怜地眨巴眼睛道:“郑大哥,我守了一夜给你摘的,你瞧瞧,好不好看?长姐说,让我陪着郑大哥,便不算留你一个人了。”

郑弦将那小姑娘眼中的满满情意收入眼底,却终究推开她手中的新荷,向门外走去,“好看,只是曾经沧海,再相像,也不是我喜欢的那一朵。”

那一日罕雨的熹微城雨落如泼,夏芙望着那个不顾一切打马追出城的倔强背影,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白荷。

郑弦追上大军时,已到了最北边的玉州。夜风如刀刮过,军队驻扎处火光星星点点。

夏函做事愈发滴水不漏,上回算准了他领命巡城时出征,这回不仅以权压人让他值守城门,连他进出军营的令牌也收了去。

只是夏函未曾料到,郑弦会辞了官封了府邸,一柄长剑单枪匹马,头也不回地去找她。

战事打响是在夏函到达玉州城的两天之后,比预料之中来得早了些,可多年沙场之上马革裹尸也将她磨砺得如她父亲一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负一杆银枪带兵马出城迎战,端的是如有雷霆之势。

第一战大捷,夏函下令次日清晨军队向前推进十里;第二战也是大捷,继续向前走了十里;第三战亦是全胜,可是夜里一名老副将却皱起了眉头,抱拳向夏函道:“大将军,若再往前十里便是漠北腹地,沙漠行军本就不利,恐到时受了埋伏,损伤惨重。”

夏函点点头,沉着道:“你们明早清晨照旧向前推进,不过今夜我会挑选几名死士与我先行,直捣黄龙。”

那晚夏函选好十名死士,趁他们换夜行衣的间隙踱步帐外,瞧见一轮明月圆如玉盘,才惊觉已是四月中旬。

“仍是初夏,月还未成环。新荷正好,你想不想去看看?”

蓦地想起那个温柔的声音,她咬咬唇,喃喃自语:“如今已有佳人送你新荷,你大约会余生喜乐吧?”

“纵芙蓉千顷,我也只惜一朵。”

夏函转身的一瞬颈间被重重一击,她倒在郑弦温暖的怀里,不可置信地凝视着眼前那张如在梦中的脸。

那是她昏过去前听到的最后的一句:“小函莫怕,我会平安回来。你答应陪我看新荷,可还未去呢……”

5

月亮隐在滚滚铅云里,风急马嘶,一路过于顺利地摸进敌军主帐时,郑弦便觉事有不妥。

他打手势让几个死士分散开来,他则躲在帐子旁边的一株胡杨后,听到帐中赫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夏函此时应已带人混进了营中,将军只需立即下令封营,定能瓮中捉鳖。如此这般将军立了大功,也为我家丞相除了心头刺。”

“杨钊。”郑弦一阵心冷,当年随青云将军出战漠北,生还的大将寥寥无几,大多因伤重死于途中,纵活下来的,说是解甲归田却也不曾再寻到过。

偏偏只杨钊一个,一身完好地回来,还一路加官进爵,原是不动声色地做着冯高的走狗。

郑弦目光一凛,悄无声息解决掉帐边守卫,换上敌军盔甲,在帐中人唤了声“来人”时,将匕首藏在袖中,低头走了进去。

夏函醒来时灰蒙蒙的天光透过枝叶洒下来,她才发现自己被绑在枝繁叶茂的一棵老柳上。

郑弦将活扣系好放在她手心里,是故夏函轻轻松松解了绳子,跳下树踉踉跄跄便往军帐里跑,路上有小将上前询问发生何事,夏函哽着嗓子大喊:“集结所有兵力,立即出发!”

夏函带兵到达敌军兵营时,零零星星的火光在大片的灰烬里跳跃,遍地尸体,除去萧萧风声,死寂得可怕。

她几乎是从马上滚落下去的,提着长枪的手止不住颤抖,她扫过一张张被泥泞漫过的脸,怕看到郑弦,却也怕看不到。

将军的主帐是唯一一座还未倒塌的帐子,她长枪一甩,扫开几个为保护她而冲在前边的将士,不管不顾便冲了进去。

“小函……”

泪水模糊视线处,她看到那个倒在血泊里的人,正拼了命地往她身边爬。

她冲过去跪倒在地,扶起郑弦紧拥在怀,那一瞬隐忍了五年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蓦地觉得这世间再没有比怀中人更重要的了。

“阿弦,”久久,夏函才坐直身子扶住郑弦的肩,声音轻轻,“你伤在哪里了?身上这样多的血。”

“不记得了,”看着她怔住的模样,他不禁笑出了声,一派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的模样,“我取了敌军将领的首级,都是他的血——嘶,别戳了小函,我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左臂,右脚,后背……”

6

漠北那一战,副将杨钊被押解京师,认罪伏法供出了宰相冯高。冯相垮台,五年前含冤而去的夏宣展也恢复了青云将军的封号,坟墓迁入曦陵山,那是历代忠臣名将才得入葬的陵园。

也是自那一战,遐迩闻名的巾帼大将军夏函辞官隐居,她将一杆长枪留在父亲碑前,不知所踪。

而与此同时,江南碎叶小镇植了千顷荷花的湖畔,新建了座小楼,搬来了一对神仙眷侣似的人物。

丈夫眉眼温和,凡事很惯着爱打爱闹的妻子,妻子每每女扮男装上街聚赌,输了钱反将赌场小厮暴打一顿时,都是丈夫赔着笑脸去还钱;妻子虽总是张牙舞爪的,却也能为治丈夫旧伤,成夜不眠不休地煎药。

恩爱缠绵,仿佛是要将相聚的每一日,都当做一辈子来过。

夏荷正好月成环,年年岁岁与君看。(作品名:《携来花月与君看》。作者:解海楼。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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