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興文:溼褲子

李興文:溼褲子

那縷陽光應該是從許多年以後照射過來的。那種陽光把那樣的夏末或者秋初照射成陌生而新奇的。

那個夏天,它自己已經很困很累了,想睡一會兒,像荒蕪得泛著紅光的大山一樣全身癱軟地睡去;那個秋天,應該提前睜開了眼睛,而天氣依然酷熱,它惺忪的睡眼中發出又渴又餓的柔光,柔得暗淡弱得昏昧。焦灼的田野上,果未熟,果子也少得若有若無的;廣闊的稻田依然翠綠。

在河邊玩水的時候,我不小心把褲子弄溼透了。所有的玩興像瓢潑豆火一樣瞬間熄滅,我全身的神經因那條溼褲子緊繃起來。盛夏烈日令人難以忍受,而那時,它必須竭其熱力烘烤我的溼褲子了。

我站在鵝卵石壘就的河堤上晾曬。那時,我一直在心裡哀求陽光,祈請風,快些把我的褲子烤乾、吹乾,回家之後,全身沒有玩水的痕跡,我就不至於挨打受罵。

因為玩水而打罵我的人,是我的母親。她一直怕我玩水,怕我像一些孩子那樣令人驚悚地從水潭底下浮上來,只在陽光下露出屁股和脊背,頭臉完全深埋在水裡,沒有人能夠把他們叫醒過來——他們的頭臉深埋於水的樣子,好像早就告訴別人,無論如何,他們再也不會回來,去了遙遠的地方,鑽進了無邊的黑暗裡。母親也怕我像另一些孩子,他們神氣活現地跳進河裡,就隨河水去了,好像乘著河水之野馬去追尋什麼,或者好像被河水強拉到什麼地方去做一些什麼,總之遠去了,再無回還。他們的母親也怕他們玩水,但它們終究因為他們自己的任性和倔強,讓他們的母親從那些夏日開始,變成世界上最可憐的。他們去而無回,他們的母親,靈魂好像也隨後追趕到很遠的地方去了,雙眼發出的光乾澀、呆滯,她們在夏天見人就繞開,步子邁得很快,好像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東西需要躲避。

樹林裡的蟬,鳴聲極其尖利,並且總是拖得長長的,讓人無法等待盡頭在哪裡。蟬鳴卻讓我狂喜,那畢竟是伏天來臨可以玩水的可靠訊號。

但在夏日漫長得只剩下飢餓和睏乏的時候,我才發現一些溫柔和悅的東西在伏天到來之前就溜掉了或藏匿了,比如果未熟即被悉數偷食;蟬未捕得,而捕蟬人的肚皮早已掛得血肉模糊;夏熱正酣,但在一起玩水的夥伴也只剩下同院的一兩個……

空氣在陽光下戰慄,風在蟬鳴中抽搐,我的褲子,還是溼的。

曾經避之不及的陽光開始衰弱下去,讓我深感焦慮;河上的流風開始變得連續而飽滿,我從中聞到秋天的氣息。我很緊張,陽光不能烤乾我的褲子;風一吹,我的下身開始發冷。

最後一個夥伴,他等不及我的褲子晾乾,先走了。我站在河堤上,對著陽光繼續轉動身體,讓兩腿輪流受光,也讓兩腿輪流躲讓風吹。

陽光終於向天上跳去,接踵而至的晚風變成浩蕩且強勁的。太陽落山之後,我的溼褲子把針刺般的冷意扎進我的骨頭裡。

必須脫下褲子了。我蜷縮在兩塊巨大的鵝卵石間,伸出雙手,讓褲子在晚風中猛烈飄舞如一面戰旗。

鵝卵石是滾燙的,我才想起陽光的價值和意義。但我更信任風而不信任鵝卵石。呼呼作響的風和舞於風中的褲子都讓我相信真正有力量的東西一定是活著的、是活動的。

時間是那麼枯燥的東西,它的逝去又是那麼的迅疾。

我想求助於時間中施放得更慢的力量嗎?我就把臉轉向寧靜而廣袤的天空,它的廣袤和深藍都是一動也不動的。我看到了一大塊火燒雲。那塊雲團本身應該是白的或者灰的,不過被夕照染成又紅又黃的。

雲團比哪一座大山都大得多。它還在繼續長大,在變換著樣子和顏色。火燒雲向整個天空蔓延開來,好像要抓住什麼東西,又好像要挽留什麼東西。它變得更亮了,絨絨的,綿綿的,像一大團曬得蓬鬆的棉花,它最大的用處,是做棉褲、棉衣和棉被。

照亮雲團的那縷陽光應該是從許多年以後照射過來的,它照亮了那個焦灼而窘迫的夏日,照亮了那個睏乏而乾渴的夏日。但也許照亮的是應該到來的那個秋日吧。我想,許多年以後,如果我還玩水,無論如何我不再弄溼我的褲子,而大人也應該不再禁止我去河邊玩水。那時,我一定也變成大人了,不必對任何一個自稱是大人的人表示畏懼。許多年以後,我可能不會忘記溼褲子:雖說在酷熱難當的夏天,但裹在腿上的溼褲子經風一吹,很難受的,不亞於穿著單褲站在冬日的冷風裡。

我需要藉以烘乾褲子的陽光忽然間就那樣毫無憐憫之心地一躍而起,遠在金碧輝煌的火燒雲上,大地變得隱晦而冷漠。陽光離開大地,秋天就佔據了大地——我相信那年的秋天就是那樣到來的。

蟬鳴很快消失在夢一樣零碎而恍惚的過去,簡直像從未來過。蟬鳴撕裂的夏日被秋風吹到不可見的遠處。在夏秋相接的縫隙處,我的褲子溼透了,我不想烈日太早落下,也不想秋天過早從大地上直起身來抬起頭來,但一切都不隨我所願。陽光遠走了,正在我最需要的時候;晚風吹來了,帶著秋天的冷漠氣息。那樣的秋天很空洞,果未熟,稻田還是翠綠的。

許多年後——這是真的——我不再到河邊去玩水,甚至不玩水。但我還能聽到如許多年前那樣一些讓我好幾天都心跳不止、氣喘吁吁的消息:一些孩子下河玩水,隨流而去,再未回還。我能想象那些孩子的固執和任性留在世間的哀痛和悲傷是像大山一樣高聳且沉重的,與他們的生命息息相關的人,心被壓住,眼被捂住,世界一片死黑;他們離去的事實變成一堵高不可越的牆壁,擋住風,也擋住陽光,高牆的壓抑感讓他們的母親無法直起腰來抬起頭來,在此後每一個夏天都喘不過氣來。那些滿含哀痛和悲傷的眼睛,我原本再也不想見的,但又屢屢在無意中見到。那些眼神乾澀、呆滯,很像夏天的烈日烤得焦渴而荒蕪的山坡,看不到一絲一毫水的影子。我猜想,那些眼睛再也不想見到水。那些眼睛甚至不想流出眼淚,而把眼淚全被吞進肚子裡去。那些淚水滲漏到永遠的黑暗處。悽慘地活著的人也許會託付自己的淚水,養活一些悽惶的夢,讓她們最愛的人活過來,逆流而上,回到岸上,走進家門,擁進懷裡……

禁止我下河玩水的人,她的用心何其良苦何其複雜,她把很複雜的情意簡化成很簡單的打罵,那種打罵毫無協議豁免的餘地。簡化了,是因為她沒有足夠的時間和氣力把我緊緊跟隨,把我管住,把我安置在她無休止地勞作的黃土地或沙壤地上;她比我更加飢餓而羸弱;她與許多人一道被人日日驅遣、號令,他們像一堆半自動的機器一樣麻木地勞作。母親麻木地投入繁重勞作的目的也只是想盡量免除她和我的飢餓,但我們指望的食物,永遠都在冷漠的土地裡。

許多年以後我看明白了,其實她一直被淹沒在另一種水裡,那些水裡存放著大量虛構的食物和更多的幸福;那些水裡懸浮著黃土的塵,經過強烈陽光的照射,那樣昏黃且渾濁的水一直顯示著讓人深感焦灼的紅色。

她的命相很硬,許多和她年紀相仿的人都離別時光安靜長眠了,只有她一直在水裡撲騰著,未被溺斃,沒有被汙泥濁水沖刷到遙遠且深廣的黑暗中去。許多年以後,我只能抽空回到那個臨河的村子,走進那個院落,以兒子的語氣叫她一聲,她還能正常答應。我便感到自我玩水弄溼了褲子到現在,中間的時光未曾斷裂,“許多年以後”這個東西真的存在。

我常想起那團火燒雲來。我一直記得,最嚴酷的夏天是從那塊火燒雲上消失的,最無指望的秋天是從那塊火燒雲上開始的,雖然那時候的田野上果未熟,稻田還是翠綠的。但畢竟有果,也有稻田。我也一直記得,當那塊火燒雲變得很大很大再無處去,亮到最熱烈的時候,我的溼褲子晾乾了,那可是一場不小的驚喜!我相信是那塊火燒雲烤乾的。

一切難逃她的法眼。河風吹乾褲子,我忐忑不安地回家之後,她還是看出我玩過水了,就給我一頓狠狠的謾罵。許多年以後的今天,她的罵聲依然清晰。而今天,她不用再擔心我下河玩水了,我的擔憂是,她至今不知,她和我一直撲騰在一大片水裡,我們靈魂的衣裳一直都是溼透的,我們至今也沒有上岸——她與村子一道漂浮在時光裡,我與城市一道漂浮在時光裡,我和她分別在一條河流的兩處打撈各自的生活。這條河從多年以前到現在一直流著,雖然比起從前汙濁了一些骯髒了一些。鄉野的大山和城郊的大山都被嚴酷的夏天烘烤成荒蕪的樣子,她被烤得更加焦渴,我被烤得更加焦灼。

村子在許多年前就開始沉睡了,很少有人打擾,現在它睡得很安謐;沒有人知道它什麼時候醒來,也沒有人斷言它再也醒不來。母親老矣,對逃去如飛的時光,她無所謂等與不等,而沉睡的村莊,只有標記村名的牌子像不甘寂寞而睜得大大的眼睛,從飛馳而過的車輛上偷窺外面的世界,好像還在期盼什麼,等待什麼。

我更加相信當年那縷陽光是從許多年以後的今天照射過去的,那是對許多年以後必有的變故為我做出的提示或暗示。我已活在許多年以後,但有毒的河流兩岸,早就無人玩水,孩子們也再無弄溼褲子的經歷。但溺斃於河水的慘事常有發生,而原因多為世情的冷酷和親情的冷漠,深受重傷者的心路狹窄到再無處去,一躍而沒,完成永遠的解脫,投向永遠的黑暗,告別時光,告別世界。

那縷陽光向我提示過什麼暗示過什麼呢?我似乎略有所解:溼褲子一樣的悲苦和焦慮一定融化在生活之河裡,無論我在時光中走得多久多遠,我都無法擺脫那條溼褲子的糾纏。但這不是全部。火燒雲一樣的安慰和鼓舞無論有多遙遠,它一定會在天邊出現;當我在火燒雲一樣的安靜和舒爽中想起溼褲子的時候,感到溼褲子只是慘淡的生活塞到我手中的一個特別的道具。與溼褲子有關的劇情全部表演結束,那件道具再無意義,或者即便還有意義,我只願意相信那個最有意義的意義:苦難和幸福都會是虛擬的。

我也相信,整場演出並未結束,因為母親尚未沉沒於歲月之河,我也沒有停止打撈日子。可信的事實是,溼褲子一樣的日子早已乾透,乾透的日子依然飄搖在風裡,而風,依然吹拂在時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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