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動物凶猛》:幼稚的心理和成熟的生理,焦灼中成長的少年們

在我少年時代,我的感情並不像標有刻度的咳嗽糖漿瓶子那樣易於掌握流量,常常對微不足道的小事反應過分,要麼無動於衷,要麼摧肝裂膽,其縫隙間不容髮。這也類同於猛獸,只有關在籠子裡是安全的可供觀賞,一旦放出,頃刻便對一切生命產生威脅。

——王朔《動物兇猛》

說起《動物兇猛》,也許很多人覺得陌生。但是一說到《陽光燦爛的日子》,不少人會頓感一陣躁動的青春氣息帶著那個特殊年代的色彩撲面而來。

實際上,《動物兇猛》最初是發表在1991年的《收穫》上,而後在1994年,姜文將自己的導演處女作獻給了它,經典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才得以出世。

和釀造著激情和青春的《陽光燦爛的日子》這個名字不同,《動物兇猛》天然的帶著焦灼和衝動。

讀《動物兇猛》:幼稚的心理和成熟的生理,焦灼中成長的少年們

一、一群孩子如同兇猛的動物,在灼熱的夏日橫衝直撞。

夏天在我看來是個危險的季節,炎熱的天氣使人群比其他季節裸露得多,因此很難掩飾慾望。

——王朔《動物兇猛》

這是一個發生在夏天的故事,人們湧動著過剩的精力,彷彿充斥著慾望的動物。

上個世紀70年代,整個中國社會幾乎陷入停滯。

這本書描寫正是那個特殊的時代背景下,孩子們在稚嫩的心理和生理的成熟期掙扎,此刻又獲得了空前的自由,用書中的話來說,“不必學習那些後來註定要忘掉的無用的知識”。

於是他們開始打架,逃課,順便泡妞,穿梭大街小巷走出“六親不認”的步伐,穿著成人衣服裝成大人模樣吞雲吐霧,身上的動物本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釋放。

當然,這樣肆無忌憚的前提是,他們在當時根本就無需為自己的前途擔憂,“所有的一切都有安排,一切都無須爭取,我只要等待,十八歲時自然會輪到我”。

讀《動物兇猛》:幼稚的心理和成熟的生理,焦灼中成長的少年們

故事是以主人公“我”的敘述開始的“我”逃學,最大的愛好是用鑰匙打開別人家的門,只是為了看看裡面有什麼,以此來打發自己無聊的時光,滿足自己一個少年空虛的內心世界。

後來,“我”和大院裡的一群壞孩子在一起無惡不作。他們認識了風情的於北蓓,開著各種各樣無聊和晦暗的玩笑,宣洩著青春期的躁動與不安。

直到“我”認識了成熟美麗的米蘭,一種沉睡的慾望和感官恍然甦醒,“我”開始深深地迷戀上米蘭。“我”不能忍受米蘭的忽視,和高晉之間的親密關係,終於在刺激和慾望的驅使下,對米蘭的浪漫而美妙的情感被動物性的爆發所吞噬。

二、自由自在狀態中關乎個人真實情感的小說

迄今為止,王朔創作過很多長篇、中篇和短篇,許多改編為影視作品,並廣受歡迎,但顯然,《動物兇猛》於他而言意義不同。

我自己喜歡的,確實是一種自由自在的狀態中同時又無技術上的表達障礙寫的關於我個人的真實情感的小說……它們是《動物兇猛》《過把癮就死》《許爺》。

我的作品中最令我激動的是《動物兇猛》。

——王朔

這的確是一部優秀的小說,在這裡我從四個方面和大家分享一下它的藝術特色。

(一)獨特的寫作視角

與以往直接表現上世紀十年浩劫社會背景的小說不同,《動物兇猛》中沒有正面表現成人們忙於革命的混亂,沒有表現遭受的迫害,而是以一群孩子的視角來表現特殊政治時期的影響

讀《動物兇猛》:幼稚的心理和成熟的生理,焦灼中成長的少年們

在那個混亂的年代,大人們忙於革命,根本就沒有時間來管理自己的孩子,所以孩子們便也獲得了絕對的自由。

孩子們心安理得地不上學,整天混在一塊,在大街上打群架,脫離了成人世界的約束和引導。

他們崇尚戰爭和武力,從來不曾為自己的未來有過神往和描刻,因為“一切都無須爭取,我只要等待,十八歲時自然就會輪到我”。一群孩子自由的狀態表現的正是特殊時代的動盪狀態,不用上學,不用學習“後來註定要被忘掉的知識”。

街上整天都是革命,幾乎每個時刻都有人被打倒,這些給孩子們留下了武力和暴力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的印象。

孩子們由於缺乏家長的引導,因而蔑視人性,帶有強烈的動物性,與傳統價值觀對抗,喪失了少年應有的純潔天真的本性,又是作者為了表現時代的負面影響而設計的。

當人被迫陷入和自己的志趣相沖突的庸碌無為的生活中,作為一種姿態或是一種象徵,必然會藉助於一種惡習,因為與之相比懨懨生病更顯得消極。

——王朔《動物兇猛》

此外,作者還塑造了一個孩子的認識世界來反射成人的認識世界。

孩子們拉幫結派,胡作非為,是因為他們都是一個大院裡的,家庭的身份地位大體相當,比如於北蓓,因為她是外交部的,所以這群男孩子才經常和她來往,“我“也“寬容地把她列入可以配得上我的那一檔”,他們是“不和沒有身份的人打交道的”。

孩子的世界尚且有身份和地位的區別對待,那麼成人的世界裡就更加可想而知了。

作者通過對特殊背景下孩子的日常行為、活動及思想等的描寫,從一個獨特的角度為我們展示了那個時期的社會狀況,同時表現它給青少年內心留下的深刻的印痕和特殊的歷史記憶。

(二) 自由、生命力與虛無感

我羨慕那些來自鄉村的人,在他們的記憶裡總有一個回味無窮的故鄉,儘管這故鄉其實可能是個貧困凋敝毫無詩意的僻壤,但只要他們樂意,便可以盡情地遐想自己丟失殆盡的某些東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個一無所知的故鄉,從而自我原宥和自我慰藉。——王朔《動物兇猛》

作品通篇都寫青少年脫離成人約束後處處彰顯生命力的自由生活,然而在這種自由的生活背後,卻又無處不在表現著一種空虛和失意。

讀《動物兇猛》:幼稚的心理和成熟的生理,焦灼中成長的少年們

宋洋漫畫改編《動物兇猛》

小說的主人公“我”常常用一把“萬能鑰匙”走進別人的家門,不是為了要偷任何東西,只是為了看看別人家裡都有什麼。

這種偷窺的感覺就和“我”與那些朋友在一起胡作非為一樣,很多時候都只是為了尋求一種滿足,以填補日漸成長的少年心中的空虛感。

而“我“與朋友的胡作非為,也是一種生命力的湧動與發洩。

自由的生活帶來的是“我”及朋友們的放肆不羈,吸菸、逃學、打群架,年少的生命湧起的生命力找尋著一切可以發洩的途徑。

“我”的生命力湧動有了正確的方向是從遇到米蘭之後開始的,彷彿那些隱藏在“我“身體中的所有生命意識都瞬間甦醒。

這個少年陷入了對米蘭的狂熱之中,也許這點他並未意識到,但是當他在複習課上忽然按捺不住,必須馬上見到米蘭時,他“對人的生理功能受精神作用的屏蔽和操縱”有了切身感受,當他見到米蘭時,這種不適的感覺又自我痊癒了。而當他因為米蘭和高晉過於親密而吃醋時,一種慾望又使他強烈地想要證明自己。於是他的這種生命力終於化作了動物性,將他對米蘭美好的情感吞噬。

可是,當“我”終於成功地佔有了米蘭之後,圍繞著“我”的卻是一種無力派遣的空虛感,

“我在清澈透明的池底翻滾、爬行,驚恐地揮臂蹬腳,想摸著、踩著什麼緊硬結實的東西,可手足所到之處,皆是一片溫情脈脈的空虛。能感到它們沉甸甸、柔韌的存在,可聚散無形,一把抓去,又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從指縫中瀉出、溜走。”

嫉妒引發了“我”慾望的爆發,慾望得到宣洩之後,卻是一種無盡的空虛和失意。

讀《動物兇猛》:幼稚的心理和成熟的生理,焦灼中成長的少年們

作者這樣安排故事的結尾,意在表現對少年成長的出路的思考。

因為在所謂的“自由”狀態中,他們可以肆無忌憚,什麼也不用擔心。

可是等他們成長起來,十年浩劫已經結束了,他們將要面對的是一個迥異的世界,他們必須要用一種轉變換取對社會的適應,所以充滿的是虛無和失意的情感。

(三)時空交錯的敘述

《動物兇猛》這部小說並不是依據時間發展的先後來敘述故事,而是開篇以倒敘的手法由火車站送至親和一次同學聚會轉入對往事的回憶,卻又不是一味地沉迷於回憶,作者在敘述過程中時而插入現實的思考和感想,給整篇小說造成一種時空交錯的感覺。

故事的敘述者“我“想要講述的是記憶中的生活,想表達的卻是現在的感受。

這兩者之間產生了強烈的衝突矛盾。

這種輾轉反覆的敘事有時也會促成一種元敘事的方法,一方面講述過去的故事,一方面講述怎樣講述這個故事。這既是一種建構,也是一種解構,從而故事的真實性就遭到了威脅。

——張永峰,陸萬勝.自由的困境《讀王朔的小說》

讀《動物兇猛》:幼稚的心理和成熟的生理,焦灼中成長的少年們

宋洋漫畫改編《動物兇猛》

作者在小說中一方面按自己的記憶敘述,另一方面又在不斷懷疑自己的敘述,“再有一個背叛我的就是我的記憶。徹底動搖了我的全部故事情節的真實性”,於是總在敘述過程中引人入勝的環節,敘述者插入了對自己這個故事的思考,把過去與現在融為一體,交錯起來,形成了一種模糊繁複的敘述效果,足見作者敘述手法之高明。

作者採用這種交錯的敘述手法,一方面是為了客觀冷靜地看待少年時期的特殊經歷,另一方面又不時對這種經歷進行質疑,以對那個時代進行認真的思考。

(四)通俗生動的語言特色

王朔的小說一貫以朦朧、調侃、低俗的語言風格見長,《動物兇猛》這篇小說除了具有這一特點外,也不失形象生動和平實。

這篇以倒敘手法開頭的小說,以一種平實淡然的筆調,緩緩進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之中,整個敘述過程中,由於作者保持著一種冷靜的回憶,所以語言也顯得平實穩健。

在對於人物對話語言的描寫上,王朔堅持了詼諧、調侃的語言特色。

不論是小說中一群少年之間的對話,還是“我”與米蘭的對話,夾雜著“京味”,都顯得活潑新鮮,給人通俗易懂卻又眼前一亮的感覺。

此外,在語言技巧的運用方面,作者也是得心應手。

表現最突出的是比喻修辭手法的運用,如對米蘭第一次出場時的描寫:“她的眼珠像兩顆輕盈的葡萄在眼波中浮起,這使她隨便看人一眼都是一種興趣的凝視和有所傾心的關注”,其中夾雜著表現主人公情感的需要,讓人讀到這類的比喻句就彷彿讀懂了主人公的感情。

三、《動物兇猛》的成就——離經叛道、不學無術的“頑主”形象

我習慣於從邏輯上貶斥與我所奉準則不同的人,藐視一切非我族笑都的蹊蹺存在,總認為他們是不健全、墮入乖戾的人。

——王朔《動物兇猛》

面對當時一系列表現崇高與主流時代價值觀的文學,王朔選擇了反崇高這條道路,他的寫作多關注的是平民及邊緣人物的生活。

讀《動物兇猛》:幼稚的心理和成熟的生理,焦灼中成長的少年們

與當時主流的人物形象不同,《動物兇猛》中的主人公是一些離經叛道、不學無術的人,他們與王朔《頑主》等其他小說一起,構成了其筆下的“頑主”形象。

這些在作品中呈現出來的嶄新的“頑主“形象,讓我們接觸到處於社會轉型時期的斑駁多樣的人物性格,使我們能夠從這些典型的人物形象中獲得不同的情感體驗與生命體驗,從而能夠更好地瞭解當時紛呈複雜的社會狀況。

《動物兇猛》為我們展示的是那個特定時代下少年的生活與認識,有助於我們更好地洞悉和理解那個動盪的社會轉型時期,同時也可以引發我們對此的思考。

“頑主”這種反崇高的人物形象,也是對文學類型的一種補充。

這種平民化的人物,更能夠引起廣大文學消費者的興趣,受到他們的歡迎。

因為對這類人物的描寫,能夠排遣人們在價值錯亂後產生的精神失落和人格分裂痛苦,也能反射出當代人時刻躁動的焦灼不安和無所適從感。

四、《動物兇猛》的不足之處

王朔打著反崇高的旗號一路前行,收穫頗多。但是這也使他丟棄了真正的崇高

這一點表現在《動物兇猛》中,體現在他的語言對於普遍真理、人倫道德的無視:

“我渴望父親恰逢其時死亡可以使我們保持對他的敬意並以最真摯的感情懷念他又不致在擺脫他的影響時受到道德理念和犯罪感的困擾,猶如食物的變質可使我們心安理得地倒掉它,不必勉強撐著吃下去以免擔上浪費的罪名”,

這種說法顯然存在對傳統倫理道德的褻瀆。

此外,王朔在《動物兇猛》中只集中在對於那一類玩世不恭的“頑主”們進行敘述,作品中流露出對那一段混亂生活的懷念,主觀上又對這種生活持肯定的態度,這也不能不被認為具有一定的限制性。

讀《動物兇猛》:幼稚的心理和成熟的生理,焦灼中成長的少年們

應該認識到的是,對於一些虛偽的和偽善的“崇高”固然需要否定,但是與此同時,對於那些真正的“崇高”,推崇又有何不可呢?

對真正崇高的價值觀的推崇恰恰是文學作品獲得其源源不斷的生命力的根源。


參考文獻

【1】張永峰,陸萬勝.自由的困境——讀王朔的小說《動物兇猛》[J].濰坊學院學報,2005(3).

【2】馮斌.王朔文學語言的傳媒學解讀.玉溪師範學院學報[J],2010(6).

【3】葛東輝.論文學的主體性表現——以《動物兇猛》、《致一九七五》、《小城好漢之英特邁往》為例[J].廣東技術師範學院學報,2009(4).

【4】鐵豔豔.論多元化語境下王朔的“反崇高”[J].語文學刊,2009(6).

【5】胡小華.王朔筆下主人公形象的嬗變歷程[D].湖南師範大學:湖南師範大學,2010.


我是一名高中語文老師,和我一起閱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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