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楓葉紅
一
秋天的陽光漸次明爽起來，風也變得利索，把發黃的樹葉連夜地吹落。天地清靜了許多，好像這個世界也變得寬闊而沉靜。秋意涼了，在風裡，卻讓人有種暖暖的溫情。
陽光照在山上的楓林間，葉子在發光；陽光照進山下的紅葉醫院，照進每一個病房的窗口，照在岫棉的臉上。岫棉的頭髮都已經脫落了，偏用一條粉色的毛巾把頭包起，像是剛從浴室出來的樣子。她剛剛做完化療，精神疲憊得很。
鄰床的病人死在午夜之後，一大早就安安靜靜地收拾出去了。
岫棉看了看鄰床今早剛剛騰空的床位，又看看自己身上宛如烏賊觸手一般各種各樣的管子和電線，抿了抿乾裂的嘴唇，向達成說道：
“柯南伯格的電影拍的真好，人啊，人。”
達成閃躲開她的眼神，坐在病床下的小矮凳上，用雙手把岫棉的手捧在掌心裡。岫棉的手蒼白，皮膚皴皺，又幹枯得像一枚楓樹的葉子。達成捧在手裡，心裡隱隱地發痛。他知道岫棉在說什麼，然而，在這種情況下，只好裝作不甚懂的樣子，只輕輕回覆道：
“等你好了，我下載給你看。”
岫棉笑了笑，說道：“別說哄騙我的話。我只想知道我怎麼還不死啊？”
達成道：“胡說什麼！”
岫棉道：“沒有啊。我每天醒來都在想這個問題，我怎麼還沒有死呢。已經躺了這麼久，又勞累著家人，明明又沒得活的。”
達成道：“你還不能死。”
“哼。”岫棉輕蔑地哼了一聲。她仰起頭，去看窗外照進來的陽光：“又是秋天了嗎？”
達成也看了看窗外的陽光。他知道陽光下的楓葉已經漸漸地發紅了。可是，他不能提起。
岫棉道：“把鏡子給我吧。”
達成道：“沒有鏡子。”
岫棉的眼淚咕嘟嘟地湧流出來，嘴角劇烈地抽搐著：“你們就這麼狠，連一枚小鏡子都捨不得給我嗎？我想看看自己都不行嗎？為什麼你們都不為我想想？”
達成道：“你看著我的眼睛，我眼中的你，仍舊是那麼美麗。”
岫棉道：“不要再說那些騙人的話了。”
達成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卻有許多話都在心裡團團地轉，越轉越快，都一起湧到眼睛裡。他的眼睛就紅紅地發脹，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
岫棉知道自己的話傷了他，可是，也沒有心思去哄他。
不知道什麼時候，岫棉的媽媽已經買了早餐回來，把一碗粥放在岫棉的頭前，對岫棉道：“孩兒，我餵你點粥吃吧。”
岫棉正在賭氣，就別過頭去：“不吃！”
岫棉媽無奈，拉了拉坐在那的達成，然後就走出去。達成跟著，一起到病房外。
二
岫棉媽道：“達成，我知道你對岫棉的感情。這些年，你也不容易。她脾氣越來越壞，難為你還天天到這裡受她的氣。”
達成眼淚流得更快了：“嬸子，別說這些話。我知道她心裡的苦。她剛才又和我要鏡子，我說沒有。她就生氣了。”
岫棉媽：“她就是愛美，照了鏡子又摔鏡子。都摔碎多少了，現在又要。不給她是對的，照了鏡子不是更傷心？我還有個事要和你說。”
達成覺得有些意外。
岫棉媽道：“嗯，你也想開點。我們該做的都做了，又這麼長時間了。”
達成道：“什麼事？”
岫棉媽猶豫了一下，只好說道：“達成，今晚你不要陪在這裡了，以後也不要來了。”
達成：“什麼？”
岫棉媽：“家裡已經給岫棉配了陰婚，男方是去年得癌症死的趙國團。他爸和岫棉的爸爸是至交，偶然說起，知道咱們早已經不避諱岫棉的事。岫棉只是早晚的事，就定下了。”
達成的眼淚迷濛了雙眼。
岫棉媽：“趙家有錢，給的彩禮是最高的。他們知道你和岫棉的事，為孩子著想，不想再讓你們有來往。怕將來到地下，國團不高興。”
達成聽到這話，突然像在冬天裡被澆了一桶涼水，身子一陣一陣地發冷，隨之他哭了起來。他哭的樣子好難看：咧著嘴，眼淚鼻涕都流在下巴上。可是，他哭得發起笑來：“呵呵呵呵呵，嬸子，你，你們好狠，你們問過岫棉嗎？你們怎麼那麼狠……”
岫棉媽受到驚嚇，她不明白這孩子是怎麼了，為什麼又哭又笑的。只是疑惑地說：“我們這也是為孩子好啊，難不成，將來她一個人到地下孤零零地，你見誰家的姑娘埋在自己爹孃墳裡啊。”
達成哭得再也站不住，他順著牆蹲下去。他發現自己和岫棉是如此卑微和弱小，他和岫棉還只是戀人，對此竟沒有絲毫阻攔的權力，因為他還不能死去，而岫棉必定要死去了。
達成道：“嬸子，你讓我再最後陪她一晚吧。”
岫棉媽也不住地抹淚，看這孩子可憐就用力點了點頭。達成再忍不住，哭得嘔吐起來，跑到衛生間裡去了。
三
太陽漸漸地升到了山間。陽光灑在山上的楓林裡，把似海洋一般的楓葉都染成了粉紅色。林間有遊玩的青年男女，他們跑跳著，歡笑著，擺出各種美麗的姿勢拍照留念，好記下這美麗的秋天。
偶爾有風，片片的紅葉就飄搖著落下，從山上落下，一直飄落到醫院病房的樓前。
病房裡的空床位已經由新來的病人填滿，新病人的家屬正殷勤地和舊住客攀扯著各種可能的關係。岫棉看著對面牆上款款的陽光，看著那陽光裡曬暖的一隻蒼蠅。她覺得這時間過得好慢，一天重複一天，一天重複一天，天天都躺在這裡。
在等待嗎？還是在受著煎熬？
她有時沉睡，有時清醒。沉睡的時候似乎在醒著，而醒著的時候好像還在沉睡。她甚至分不清這一天和那一天，她不知道就這樣躺著要到什麼時候。她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生命突然就停滯在這個白色的房間裡了，她即不需要工作，也不需要學習，更不需要和外面的世界有任何來往。
她問：“媽媽，我什麼時候才死？”
岫棉媽媽生氣了，道：“這孩子，又說這話。剛才我就想說你，你給我說還好，你總給達成說，好像我們照顧得你不好似的。這要是讓外人知道，不是更得笑話我們。凍不著你，也餓不著你，你舒舒服服地躺著，什麼事也不用發愁，還總是死啊死的。”
岫棉聽了，心裡憋脹得難受，氣道：“媽，我還是個漂亮的女孩嗎？我頭髮沒了，牙齒沒了，眼睛幹了；我不能自己吃飯，不能自己方便，渾身惡臭，全身疼痛。我只能看著外面的太陽，卻再也不能站進陽光裡，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你還要我活著幹什麼？”
岫棉媽聽了，無比心酸，不能找到安慰的話，只是道：“你有一口氣，我們就還能有個閨女。”
岫棉卻不領情，一口一口地喘氣道：“就為了讓你有個閨女，就讓我受即活不成又死不掉的折磨嗎？自私！你們多麼自私！”
岫棉媽不想女兒說出這樣的話來，卻又反駁不得。
四
夜漸漸地濃厚起來，病房外走廊的燈已經被這靜夜哄睡了，只有人走過的時候才睡眼惺忪地醒過來一下，隨後又闔然睡去。病房裡也安靜，而且黑暗。有一隻蟋蟀站在岫棉的病床下，毫不知情地叫著。達成彎腰去找，那蟋蟀卻又跳到他人床下，繼續咯咯落落地叫。
岫棉睜著眼睛看著這黑夜，然後側過臉來。達成知道她是有話要說，就把臉也緊緊地湊近她。黑暗裡，岫棉輕輕地叫：“達成。”聲音輕柔地像溪水裡的絲帛。
達成道：“嗯，我在。”
岫棉道：“我什麼時候才會死？我等得不耐煩了。”
達成道：“不要總是說這個話。你還會活著。”
岫棉道：“達成，你愛我嗎？”
眼淚湧在達成的眼眶裡，他吞嚥了一下，道：“我愛你。”
岫棉道：“愛我就不要說沒用的話。他們不懂得，難道你也不懂得我的痛苦嗎？”
達成道：“我懂。”
岫棉道：“總想著什麼時候死，卻總也是死不了。一天竟然是那麼漫長。一天和一天都是一樣的，昨天這麼過，今天這麼過，明天也這麼過，你說，明天還有什麼意義。如果每一天都相同，那就是活了一天。我想早一點走，可就是走不了。你說，怎麼才能死了呢？”
達成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為換做是他，他也會這麼想。每一個人都知道岫棉必然的命運。達成實在想不到合適的理由鼓勵她繼續活著，又不想說些不堪一擊的假話來哄騙她，只好慰安她道：“上天還沒有為你打開那道門。該來的時候才會來，上天都安排著呢。”
岫棉道：“上天應該對我憐憫些。雖然我不知道門後是什麼，可是，我是如此地想走進它。”
達成向來是個無神論者，可這個時候卻願意讓岫棉相信有一個美麗的天國存在，以此減輕她對於死亡的恐懼。除此之外，對於瀕死的人，你還能做些什麼呢？達成道：“門後應該是一個新的世界，裡面有明媚的陽光，有秋天，秋天的楓葉也已經紅了吧。”
岫棉道：“今年的楓葉又紅了嗎？可是，我不想去看了。如果能有扇門的話，我就會主動去推開，可是人的生死卻沒有開關。你知道鄰床的病人是怎麼死的嗎？”
達成道：“不是昨晚死的嗎？”
岫棉道：“昨晚他陪床的親人睡著了。我看他的樣子是突然被痰堵了，喘不過氣來。可他的親人太勞累，沒有驚醒。他自己也不掙扎，只在那憋著氣。他看見我醒著，那眼神卻像是在告別。在臨死的那一剎那，他向我笑了笑。看他的樣子，好輕鬆啊。我羨慕他。”
達成的心像是被一把手突然緊緊地攥住了，他想起岫棉媽給他說的話，這岫棉就算在死後都會被利用，要做別人的鬼新娘。而自己，無論生死都不能和她在一起了。他突然發現自己竟然這麼想：要死，還是死在今天的夜裡吧，今晚，你還是我的。
岫棉道：“達成，我愛你。不要和我生氣，我知道我現在脾氣不好。”
達成把岫棉的手貼在自己臉上，眼淚流在岫棉的手心裡。
岫棉道：“達成，我想讓你幫幫我。”
達成驚訝道：“你說什麼？”
岫棉反問道：“你是我，你怎麼辦？”
達成明白她的意思，一下子不能自己，嗚嗚地抽泣起來。
岫棉道：“別哭了，達成。你為我想想吧，你能感知到我的痛苦。他們狠心，不知道怎麼是對我好。可是，你應該知道的啊。”
達成的心裡被一股什麼黑暗的力量扭曲著，腸子一段一段地被擰斷了。可是，他對岫棉的痛苦感同身受，就如自己躺在那病床上一般。肉體已然死去，卻要留下那靈魂倍受人間俗情的折磨，那孤獨與寂寞又無人可與共。
有許多痛苦，其實，只能是一個人的，說都難以說得。
岫棉道：“達成，我身上的任何一根管子都是那扇門，我很慶幸我還能有力氣去推開那扇門。而有的人卻連這個能力也都沒有了。我要你守著我，陪我走到那扇門前，什麼都不要做，——如果你真的愛我的話。”
可憐的達成把哭泣狠狠地咬在嘴裡，嚼爛在心裡。然而，他懂得岫棉所說的話，也尊重她的選擇。他發現自己什麼也都做不了，只有把那隻手緊緊地緊緊地貼著。他的悲痛之氣都被壓迫在胸腔裡，以至於他哭得像一隻倒氣的獸，脊背一聳一聳的。
岫棉知道達成哭得說不出話來。可是，自己卻很平靜，而且有了一些輕鬆的感覺。她想：“啊，真好啊，終於可以結束了。”
五
第二天清晨，等岫棉媽媽趕來的時候，發現岫棉已經在深夜裡死去了。達成哭腫了眼睛，神情憔悴得像一段木頭。他們叫來了醫生和家人，一起把岫棉抬出去。人們似乎都吐出了一口氣，好像獲得瞭解脫。而只有岫棉的媽媽嚎啕大哭，歷數這狠心的孩子離她而去的種種罪過。
各色的人們都撤離了，只留下那張病床空空地等在那裡，等待著下一位瀕死的人。
達成似乎已經被什麼抽空了，又似乎被一條綢緞般輕鬆的甜美悄悄的侵襲著。他為岫棉的解脫感到快樂。記憶裡，將只有那個健康快樂的女孩，只有那些幸福甜蜜的回憶。從此，岫棉將永遠安靜地住在他的心裡，只屬於他一個人。
他往山上走去，又是一個晴好的天氣，烈烈秋風中，他倒覺得爽快，爬過一座山頭，放眼望去，看見漫山的楓葉正紅成了一片如火焰般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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