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老宅》

《故乡 老宅》

每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人,心中都矗立着一所老宅,不论它高大、坚固还是逼仄、破败,永远是自己的精神家园和灵魂居所。

塬上的老宅老了,已经到了有碍观瞻、非修不可的地步。

接到要求翻修老宅的电话时,我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语气是平静的,但心中却翻江倒海、五味杂陈,满腔无法言说的酸楚。

村里实施危房改造,要求所有“破房烂院”都要按期修缮翻新,家庭确实有困难的,政府将给予适当补助;如果不愿翻修翻建,会统一组织力量拆除。这是个好政策。危房破院不仅影响村容村貌,关键是不安全。墙倒屋塌时,难免伤及无辜。

《故乡 老宅》

这些年,乡亲们日子越过越好,房子越住越气派,已经不再满足于能住、够住,还要住得舒适、豪华。相比之下,我们家的老房子、老院子就显出了寒酸和猥琐,如同一只丑小鸭置身一群白天鹅之中,可怜而丑陋。

老房刚建好时,在周边也算得上好房子,称不上豪华阔绰,但也高大宽敞。虽然四面墙主要是糊基(土坯)砌的,但砖立柱、硬山墙,比所谓的“一砖到顶”差了点,却比全是糊基的要好一个档次。那时乡亲们的条件都不好,能盖得起新房已算殷实人家。父母累死累活、费心巴力奋斗半生,倾其所有盖起这所宅院,付出了巨大辛劳,也一度引以为自豪。

老宅是上世纪80年代建的。为了盖新房,大冬天,父亲一个人上全宝山买木材,每个周末都带着我们到塬下的河滩捡石头、拉沙子,到几里外运砖瓦。父亲拉着架子车,我和弟弟在车辕上绑根绳,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车后推,一步一步艰难前行,一趟一趟艰辛奔忙。如燕子筑巢、蚂蚁搬家,一点一点向着期待的幸福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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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尽可能节省开销,全家人省吃俭用、节衣缩食,能自己干的活尽量自己干。打糊基、挖地基、垫土方等卖力气的体力活,都是父母带着我们兄妹干,经常天不亮就开工,一直干到天黑实落,实在看不清东西了才停工。全家人劳神费力,终于盖起三间上房,住进去后,又一鼓作气盖了两间厦房,再慢慢砌院墙、垒门楼,一点点将整个院子收拾妥当。

那时的父母,每天像上足劲的发条,不停歇地忙碌,一天到晚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干不完的活。

“辛辛苦苦半辈子,就盖了这几间房”。父母经常念叨这句话,有发自内心的那一丝自豪,更多的是回味经历的艰辛和痛苦。

院子收拾得像模像样了,父母也一下子老去不少。忽然间,父亲的背就塌了下去,驼的厉害,头发也大把脱落,稀疏无几,走路显出与年龄不般配的老迈。父母是把盖新房当成了人生的使命,攒着一股劲,以透支生命和健康为家庭换来了这个遮风挡雨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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塬上有句古话:房子是靠人气撑着的。有人住,房子就坏得慢;长期没人住,房子就会颓败得比较厉害。这话,我原来一直不相信,认为是一种迷信的说辞。房子在那儿立着,它该坏就坏,与有没有人居住有多大关系?近年来,眼见着老宅的日渐颓败,我慢慢对这句话有了切身的感触。

院子、房子其实是有生命的。一个有使命和责任支撑驱使的热闹、忙碌的生命,始终葆有一股积极向上的进取和生机,它的生命力就旺盛,就正气充盈、元气饱满。中医讲扶正自能祛邪,正气旺则邪气难攻、百毒不浸;元气足则气血通达、百病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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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房子如果是一个人的躯体,生活其中的人就是运行着的气息和血脉。有人居住的房子、院子总是透着生气和蓬勃。门窗是清洁鲜亮的,时刻映射着欢声笑语、馍甜饭香,映照着操劳奔忙、悠闲静息。树木的生长悄然而知趣,每片叶子都闪烁着与人的情感互通和亲密相处。草芽也知书达理,只在边角阶缝生长,不惹你心烦,不给你添乱。连鸟雀光顾流连时,也识得人眉眼高低,自觉与人交流互动,不论停落到院中觅食、在树的枝梢热络嬉戏,还是风一样在院中旋一圈儿后不知去向,有时甚至傻愣愣的和你瞪一会儿眼,然后留下一串明快的欢笑飞上晴空,都是一种和谐有趣和默契自然。更别提院中整洁的路和泛着劳作光泽的农具、家什,一切都透示着居家过日子的欣然气韵。

随着我们兄妹像出窝的鸟雀陆续飞走,父母也搬离老宅,住进县城。院子、房子一下子没人居住,如同肉体没了魂魄,少了精气神的支撑,便一天天闲散下来,衰老下来,颓败如秋后腐叶,一天快似一天。

每次回家看父母,如果不是时间特别紧张,都要专门去塬上看看老宅,总感觉那儿才是真正的家,是自己的根脉所在。站在塬上的院子里,才感觉到两只脚是扎扎实实落在地上,身上的血脉与脚下的地气是贯通的,心中充盈着彻底放松的稳妥和踏实,从外到内包裹着一种实实在在的归属感,整个身心是难得的轻松自在和松弛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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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回去,都能感受到老宅在岁月深处的孤寂和落寞。我们刚离开的几年,房屋还在任性地坚守,院子中的荒草已试探着侵占原本不属于自己的领地,石榴树、核桃树的枝条开始少规没矩,表现出缺束少管的支棱和零乱,路面的砖石因少人行走而一个个有了自己的想法,开始活络松动,不再是团结一致的统一整体。院子外面是欣欣向荣的热闹,院子里面是隐逸尘嚣之外的清寂。有人照拂与无人照拂展现出巨大的反差。

有几次回去,大门口堆满了枯枝败叶和碎砖烂瓦。风把它们看不上眼的杂七杂八都堆积在老宅的门楼下,堵得完全没有下脚的地方。门锁像个无人搭理的乞儿,可怜巴巴瑟缩在忠于职守、锈迹斑斑的门鼻上。两扇大门似饱经风霜的老人,枯瘦的两只手紧牵着,蹲居守望在僻静的时光深处,静候远行的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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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高大的门楼现在显得那么矮小,斑驳的大门一身寒酸,整个院子像被遗弃的孤儿,连枯枝败叶都敢任意欺侮。建造时付出的艰辛、居住时洋溢的幸福、父母沧桑的面庞和劳作的身影等,无数镜头在眼前快速切换。心中一下子踌躇不安起来,还要不要进院看看?实在不忍推开尘封时久、艰涩沉重的大门,怕自己一下子跌进过去的时光,控制不住压抑欲哭的情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敢说话,不敢张嘴,怕一张嘴自己在外打拼奔忙的委屈就会冲泄出来,向曾经呵护庇佑我的老宅倾诉,从而暴露自己的脆弱和怯懦。我就那么默默站着、看着,看着大门,看着院子,看着门口杂乱堆积的垃圾,想着院子中封存的过往。

依时间论,老宅其实不能算老,只是因为我们离开久了,亲近的少了,它才逐渐显出了颓败和破旧。

邻近的树枝压到上房的房顶,风推枝摇,屋瓦碎裂不少,慢慢的部分房椽朽了,房坡凹陷下去,塌成了一张弓,个别地方从屋里能看到透进的天光。房子大的骨架还是好的,柱、檩、樑等都没有走形和朽腐。曾经高大的上房,以前是站着的伟岸汉子,如今像盘腿入定的老僧,形容枯槁,破衣烂衫。屋顶瓦缝中的瓦棕却长的恣肆繁茂,似乎向外人宣示房屋的主人在离家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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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房的后檐墙已经垮塌,风雨肆意践踏的痕迹从门缝延伸到了院里,炫耀着占领者的傲慢。院里野草丛生,有的没过了小腿。地上厚厚一层枯叶腐土,几个地方被雨水淘下深深的坑洞,像空洞无神向天期盼的眼。石榴、核桃等几棵果树,曾经柔弱的枝干、光滑的树皮,变得粗壮、皴裂、皱褶,它们和我一样,经历过风吹雨打后活出了岁月该有的粗粝和坚韧。我的心里也荒凉如草疯长,有一双手死抠着心肺不放。

整个院子像蒙了几个世纪的尘土,到处都是没有主人的荒芜破败。院墙上塌开两处豁口,像被岁月撕烂后无法愈合的伤疤。紧挨院墙的东西两边,是两棵杨树。我们在家时只有鸡蛋粗细,丈把高,是一幅少吃没穿、营养不良的贫寒之态,现在却参天傲岸,枝繁叶茂,从枝叶间洒落下的光线斑驳陆离,似在诉说久别的亲情和秘密,与破败的院子形成强烈对比,院子和房屋显得愈发萧瑟没落。

在离开老宅的日子中,房屋和我们都输给了时光和现实,唯有草木逆势而生。它们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是想尽办法要走出农村,不被泥土和贫寒打败,而它们生在那里就无怨无悔地长在那里,看着我们离去,看着我们归来,看着我们行色匆匆地来回奔波,看着我们虚情假意地感慨牢骚。我们日益沉溺于城市的喧嚣和繁华,与老宅日渐疏远,一年中难得回来一次两次,还总是带着疲惫、辛劳和一肚子的委屈,而它们却总是那么自在和满足,不抱怨也不感喟,只是自信而坚定地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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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飘零久了,可以把任何地方当家,而任何地方又都不是家。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想起塬上的老宅,心里空缺、虚无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回忆故乡、回忆乡亲、回忆在老宅经历的事情,不论当时是高兴还是痛苦,现在想起来都是甜蜜和温馨。有时静坐中打一个盹,突然间泪就湿了眼睛,因为老宅就在眼前,却倏忽间不见,忧郁便笼满全身。什么是乡情、乡愁?大概这就是吧。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应该说,我是幸福的,因为我有故乡,有老宅,有一直滋养我的乡情、乡愁。有人一辈子没离过家,不知乡愁为何物。也有人一生漂泊,没有故乡,不知到何处找寻乡愁。

有人说,到不了的地方是远方,回不去的才叫故乡。

我知道,从离开老宅的那天起,注定这一生我是回不了故乡的,即便踏在故乡的土地上,我已不是原来的我,故乡也不再是我离开时的故乡了。但有老宅在这儿矗立着,我灵魂和情感的根系就还在这儿扎着,并且会一直深扎下去。

我们离开家乡,叛逃了故土老宅,在城市的人声鼎沸里四处奔波,一遍遍清洗身上的泥土,过滤血液里的纯朴,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一个都市人,脚步匆忙,身心疲惫。同时,无处不在的漂泊无依却如影随形,总感觉是在空中飘着,是城市的客人,没有一座城市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没有一座城市真正接纳了自己。因为我们的根不在城市,而是在塬上,在塬上的老宅,不论它多么荒凉、多么破败、多么老旧,都是我精神的根系和灵魂的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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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也曾多次考虑过翻修老宅,但总是说一说就过去了,从来没有真正当过一回事。因为在心里头,它一直是我离开时的样子。我总以为它还坚固,似乎它就应该永远那么高大坚固下去。现在想来,其实是心中的一份不舍和依恋,是一厢情愿的固守和怀念,是贪恋过去的那份幸福和美好。总认为不去惊动它,不去打扰它,它就会永远保留着我们曾经的欢笑、痛苦、艰辛、幸福,保留着我们付出的辛劳汗水和在它遮护下的无忧无虑。

老宅现在不翻修已经不行了。有人建议,条件好了,农村盖房也花不了几个钱,干脆将老房子彻底扒掉,盖座新房,院子也好好整饬一下,搞得气气派派、漂漂亮亮。说实在,现在翻建老宅钱已不是问题,辛劳也谈不上,承包给施工队,什么都无需操心。关键在于内心的不舍,对老宅有一种血肉相连、难以割舍的依恋。

如果老宅扒了,盖起的房子再新再大再豪华,院子整修得再宽敞气派,它还是我曾经生活的老宅、魂牵梦萦的老宅吗?我在它庇佑下生活的日日夜夜,在一个全新的宅院里还能否安放和寄存?当我再次回来时,去哪儿找寻老宅、追忆过往,去哪儿诉说疲累和委屈?站在新建的院子中,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找到稳妥、踏实、放松、如父母怀抱一样的温暖。再者,老宅其实是父母的一件作品,是他们用半生心血为我们打造的安乐窝、庇护所,我们只有继承和呵护的责任,哪有抛却、毁弃和推倒重来的权利!

《故乡 老宅》

在都市中,每当面对挫折、面对困难,心灰意冷、身心俱疲时,想想故乡老宅,想想塬的质朴厚重和乡里乡亲,便会陶然忘机、如释重负。虽然活得仓促、不易,但心中有故乡、有老宅可以安放灵魂。如果没有了老宅,我就是真正的游魂了。

最终,房子只是做了简单的修葺,买来村中别人拆旧房时卸下的砖瓦,对老房子破漏的地方进行了加固修缮,完全保持了原有的架构和风貌。修补倒塌的围墙,除杂草,修树枝,平整院子。老宅如同流浪的乞丐,洗个澡,穿上齐整的衣服,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老宅还是老宅。

站在院中,我仿佛听到老宅在对我诉说,说着它见证的陈年旧事和这些年经历的冷落寂寥,仿佛闻到了灶房飘出的烟火气和饭菜香,仿佛听到了我们兄妹打闹嬉耍的欢笑,听到了各件农具、家什的絮絮私语。老宅像个病后痊愈的老人,刚刚康复好转就开始关心抚慰我的伤痛,拂拭我劳碌的风尘。

《故乡 老宅》

赫尔曼?黑塞的《在非洲对面》中说:“有故乡是好的/甜美地憩息在自己的房顶下/孩子,花园和狗。但是/你刚从最后的浪游歇过气来/远方又以新的诱惑萦绕在你的心中/更好的是忍受乡愁/在高高的星星下面孤零零/与自己的渴望为伴”。

“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常作东南别。”我知道,终其一生,我将是一个飘荡的人。可是,有故乡在,有老宅在,它们永远为我奠定着行走天地的情感底色。亲人的一言一行、故乡的一草一木,都无声地塑造了我的性情和气度。他们永远是我生命中的光亮,照耀着我前行的道路。

任何时候,想着故乡和老宅,我都是长不大的孩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回来就回来。当然,短暂的停留后还要离开,离开是为了更好地回来,回来亲近故乡、走进老宅、看望亲人,接受乡情的抚慰和告诫,然后继续从容地走向心中的诗意和远方,走向风雨和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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