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宋亮看了看家裡。
準確的說，這個家現在已經不再屬於他。半月前他已經把房子賣了，買主是一個朋友介紹的。
宋亮痴痴的看著原來屬於他跟他妻子的房間，那裡曾留下多少屬於他們的甜蜜回憶呀。
宋亮揉揉發酸的眼睛，剋制著將要溢眶的淚水。
宋亮也想過，要不就在這個房子把自己的生命結束掉算了。可是房子已經賣給別人，人家聽說他的情況後願意一次性付清款項，並說不著急他什麼時候搬家。人家是多厚道的人呀，而他卻想死在這屋子裡，這不是給人家找晦氣嗎。
外邊疫情肆虐，街上沒什麼人，那麼就去外邊吧。找條河什麼的，或者找個高樓，把自己扔下去，一了百了。
宋亮打定主意後，就開始換衣服。
衣服還是去年妻子幫他挑的，淺灰色的羽絨服，配上一條休閒褲。宋亮照了照鏡子，覺得自己看上去狀態還不錯，他打開自己錢包，內側漏出一個明媚的女人，宋亮跟她笑笑，“老婆，你跟孩子還好嗎，別害怕，我一會就去找你們。”
宋亮把錢包放回衣兜，最後看了一眼房間，不捨的嘆了口氣，出門了。
02
十七年前，宋亮還在上高一，那年春天，非典席捲中華大地。令宋亮非常高興的是，那年學校停課1個多月，那對於頑皮孩子宋亮來說實在是非常高興的一件事，因為終於可以不用上他最討厭的數學以及英語課了，宋亮高高興興的收拾書包回家。
可是他的高興只持續到回到家中。回家後宋亮就發現自己家中的情況有些不對勁，母親在廚房邊做飯邊嘆氣，父親在門口抽菸，一聲不吭。而姐姐正在示意他不要大喊大叫。
父親宋海本來是個本分的農民，某一天他覺得想改變一下自己，於是把所有的積蓄都拿去養魚。好不容易養到有點起色，沒曾想，因為非典那段時間商家一個一個都取消了訂單，而一個月後，魚塘裡的魚太多了，又遇上不明原因，父親的魚成批成批的死去。
一夜之間父親愁白了頭髮，而母親的抱怨一天多過一天。“好好的莊稼你不種，非要養魚，你看現在好了吧，把家裡的錢都賠進去了。以後可讓我們怎麼活呀。”
宋亮覺得自己的生活就是從那天改變的。
父親的魚只剩下最後幾百條，宋海跟寶貝一樣天天供奉著它們，生怕它們再有什麼閃失。
那是個普通的晚上，晚飯前天下起了雨，吃飯的時候母親又開始數落父親，“當初為什麼要養魚，要是不養魚，最起碼家裡還有幾萬塊錢。”父親一聲不吭的聽著母親說話，宋亮猜想父親其實是想反駁的吧，因為要不是這次非典，父親養的魚馬上就掙錢了，據姐姐說前段時間還回了一部分本。
父親看起來有點不耐煩，起身嘟囔了一句“我吃完了，我去魚塘看看。”
就是這一去，父親再沒回來。
村裡人不管做什麼，為了省錢多半會自己動手。魚塘新拉的電線就是宋海自己弄的。而那天晚上電線因為下雨漏電了，宋海就在搗鼓那些漏電的電線之中把自己給搭了進去。
03
父親為了幾條魚丟了命，母親從此一病不起，家裡的錢又所剩無幾。
宋亮就是那天開始長大的。
那天之前，宋亮是個十六歲的孩子，那天之後，宋亮是個十六歲的大人。
宋亮不是個好學生。勉強上完高中之後就不再上學，出去掙錢供養生病的母親。
多年來，宋亮受了多少苦，自不必說。最開始一無所有的宋亮，經歷加起來可以寫成一部可歌可泣的書，讓看者聽者無不傷心落淚，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宋亮還算個爭氣的年輕人。三年前，宋亮總算在城裡買了房子，兩年前宋亮總算找了一個情投意合的姑娘結婚，四個月前他的妻子懷孕了，兩人都覺得往後生活的每一天都會是最幸福的。
而半個月前，宋亮又變成了一無所有的窮光蛋。
十七年前，宋亮還是個毛頭小子，就算他失去父親和錢財，可是那時候他有一顆熱氣騰騰的心。而十七年後，再次一無所有的宋亮徹徹底底消沉了，他的心死氣沉沉，沒有了任何的熱度。
宋亮騎著他的摩托車出門了，那是他現在僅剩的不多的財產之一，街上幾乎沒什麼人，就算有也是全副武裝，完全不似他，連個口罩都沒戴。
宋亮只是想找個無人的角落把自己結束了算了，可是偏偏天不遂人願，在一個十字路口，宋亮被一個警察攔了下來。警察嚴厲批評他，要戴口罩，他想說我不想活了，可是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他聽話的點頭，說這就回去戴口罩。警察看看他，從自己口袋裡拿出一個新口罩，遞給他，很誠懇的跟他說，戴口罩是為了他好，而且別到處亂跑，回家陪著家人去，我想陪家人都陪不了，你們要珍惜這樣的日子。
宋亮從警察說話的眼神中看出一絲的悽哀，雖然一瞬即逝，但是宋亮看見了，而且宋亮也知道口罩難買，他前段時間也用盡所有心思去買口罩，可是都買不到，這個警察還送他一個口罩，他拿口罩時明顯是有猶豫的，可是還是給了他，宋亮心裡有了一絲暖，他說要不您用吧您比我們用的著。我回去待在家裡就是了。
警察卻擺擺手，示意他快點回家，宋亮戴好口罩，騎車離開了，死之前還浪費警察同志一個口罩，宋亮有點於心不忍。
04
宋亮經過一個小巷口的時候，看見了一對母女，讓宋亮不得不停下車子，他就那樣遠遠的看著那對母女。宋亮並不認識她們，可是宋亮只是心裡很疼。那是怎樣的一幅畫面呀，宋亮突然有一瞬間的慶幸，如果得病的是他，如果死的是他，那麼他的妻子跟孩子以後是不是也會這樣？宋亮不自覺的眼睛又紅了，他以為這些日子他已經不會再哭了，可是此時的情況，讓他心裡無比的難受。
宋亮緩緩的推著摩托車走到母女的身邊，那是個很年輕的媽媽，30歲左右的樣子，孩子最多三四歲。女人面前擺了些許的麵包牛奶，街上幾乎沒人，這對母女顯然沒有任何生意。
宋亮摸了摸兜裡，那裡還有點錢，除去賣房子剩的最後2萬塊錢，這是他全部的家當了。那兩萬他已經留在了支付寶裡，他把賬號密碼寫好，準備留給他的姐姐，他的母親在一年前去世後。姐姐成了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他隨手撿了幾個麵包牛奶，把那最後的五百塊錢遞給女人，女人看著他，說錢給多了。宋亮說這麼冷的天，而且病毒這麼多，你快帶孩子回家吧，女人聽到這，眼裡閃過淚花，可是最終什麼也沒說，宋亮知道，女人一定是遇到什麼難處才會這樣，否則誰會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帶著這麼小的孩子出來討生活。
宋亮把錢塞給女人。準備起身走，女人叫住他，“先生，謝謝你，等疫情過後，有機會我把錢還給您，你能留個聯繫方式嗎。”
宋亮想，他一個將死之人，有什麼好還的，於是他只是衝女人笑笑，他沒想到女人落魄成這樣還要還錢，“不用還了，希望你能度過這次難關。”宋亮複雜的看了一眼孩子，那個孩子正乖巧的在女人身邊。女人臉上閃過一絲堅毅的表情。“會好起來的，我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我跟孩子一定會越來越好的。”女人似乎在跟宋亮說，又似乎在跟自己說。
宋亮一下就被女人的話感染了，他其實想問女人遇到了什麼事，又想想萍水相逢問多了也不好，於是他只是笑笑，說會過去的。
宋亮再次騎上摩托車之後，默默的問自己，會過去嗎，真的會過去嗎？
他懷孕四個月的妻子，他苦命的妻子，他以為他可以跟她白頭偕老，無論如何都能好好相守在一起，他以為一輩子還很長，可是一切都泡湯了，她就那樣離他而去，他賣房子的錢還有最後一點，他還做好了到處借錢的準備，或者去賣腎來救她的命，可是她卻走的那麼匆忙，醫生說他們用盡所有的辦法了，孕婦感染後的情況跟別人治療方案還需要不一樣，醫生們又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他們已經盡力了。
他們盡力了，是的，醫生們日以繼夜的想要救回他的妻子，他看見了，可是那又怎麼樣，為什麼是她，為什麼不是他自己呢，為什麼，他在摩托車上哭的不能自已，他停下來，蹲在路口默默的哭著。
05
正傷心的時候，宋亮看見有一個穿白衣服的人暈倒了，周圍沒有人，宋亮只能跑過去。
那是個醫生，是個女醫生，五十多歲的樣子，宋亮這才注意到他停下來的地方離醫院不遠。
宋亮吃力的把醫生抱起來，好在離醫院不遠，他把醫生直接抱醫院裡。醫院裡人山人海，看上去甚是壯觀，宋亮想在人山人海中找個突破口，把女醫生送進去，可是看樣子並不容易。正躊躇間，女醫生卻醒了，她看看宋亮，又看看醫院，有點迷糊的問怎麼回事，宋亮說她暈倒了，他把她送來醫院卻發現醫院人太多，不知道把她送哪個診所，醫生嘆口氣，她讓宋亮把她放下來，“小夥子，謝謝你，現在還能碰到救人的人，真心不容易，更何況我是醫生，你就不怕我已經感染了？”宋亮沒出聲，他怎麼好意思說，他這是想去尋死呢，他現在什麼都不怕，還怕個病毒，要說感染，他跟妻子寸步不離，要感染他早就感染了，他現在怕個啥。
“小夥子，我沒事，只是我連續五六天沒有好好睡過覺了，我累壞了才暈倒的，我現在血糖有點低，你要不就好人做到底，送我回家吧，我睡會就沒事了。”
宋亮騎著摩托車把女醫生送回了家，女醫生的家裡有些許的亂，她抱歉的笑笑，“你幫了我這麼大的忙，我也沒什麼好謝的，我現在太累了，你要是有別的事就回吧，你可以留個聯繫方式，日後有什麼事都可以找我，或者如果你也累，你可以在客廳休息會，我要睡會，我實在太累了。”
說完女醫生就自顧自的進了房間，想來沒幾分鐘她就會進入夢鄉吧。
06
在別人家待著終歸是不禮貌的，正當打算往外走的宋亮卻被一張合影給拉住了，合影上的男人宋亮認識，那是他妻子的主治醫生之一。宋亮當時見過他幾次，想來這個醫生就是房間內女醫生的丈夫了。
如果說宋亮在這人世間還有一點點的遺願的話，那就是妻子生命的最後時刻，因為隔離他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面，他不知道她生命的最後時刻是恨他還是愛他，他不知道她最後的時刻心裡想的是什麼，他不知道是不是他還做的不夠，妻子才狠心離開他。
看見合影裡的醫生後，宋亮突然就有了想要了解這個信息的想法，他要好好問問主治醫生，他的妻子最後在想什麼，哪怕隻言片語，他也想知道。於是宋亮在客廳沙發上坐下來。
宋亮迷迷糊糊中在沙發上也睡著了，這些日子來，他沒有哪一天能睡好，睡著了夢裡也都是妻子跟未出世的孩子的樣子，每次都半夜驚醒，再無睡意。
宋亮又夢到妻子了，夢中的妻子還是他們初見時的樣子，美好又年輕，突然就來了一個不知名的猛獸一口吞下她，宋亮撕心裂肺的呼喊，“別走！別走！別丟下我。”然後宋亮就聽見一箇中年女聲喊“小夥子醒醒，小夥子？”
宋亮一個激靈，原來女醫生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了，看他噩夢，就把他叫醒。
宋亮不好意思的撓撓頭，“那個，對不起，我還在你家，因為我有件事想麻煩下您，照片上那個男人是您丈夫吧，我想見見他。他是我妻子的主治醫生，我妻子前幾天去世了，因為隔離，我並不知道她的情況，我想知道她最後幾天的時光。”
宋亮一口氣說完這麼多話，感覺有點口乾。而且語氣中有他無法自知的絲絲難過，女醫生說自己老公也已經好幾天沒回家了，並答應老公一回家就聯繫宋亮。
宋亮離開時，女醫生看著他有明顯悲傷的臉說，“小夥子，我是醫生，我見過特別多的生死，我不敢說我能說服你，但是，我想告訴你，一切都能夠過去的。小夥子，你心這麼善良，人這麼好，一定能度過這次難關的。聽我的，別做傻事。”
07
女醫生最後那句話，讓宋亮眼睛瞬間就紅了。她能看出來，她能看出來他這是不想活下去了，宋亮什麼也沒說，他出門找到自己的摩托車開始回家，幸好他還暫時有個落腳的地方，他拿出從那對母女那買回來的麵包跟牛奶，楞楞的看了半天才開始吃，他想起今天遇到的三個人，想起這三個人都是如此的可愛，他覺得自己的心已經不似早晨出門時的冰冷。
晚上十點多，宋亮的電話響了，是個陌生號碼。宋亮接起來，是女醫生的丈夫打來的，原來他正好今天回家了，女醫生怕宋亮做傻事就讓他給宋亮打電話。
宋亮再次到達女醫生家，已經快十一點。宋亮知道女醫生的丈夫姓李，他一見面就問“李醫生，我想知道我妻子臨終之前的那些時光。”
李醫生說他對宋亮的妻子印象很深刻，因為目前來說孕婦感染的病例並不多，所以很好記。 “你妻子她，是個很好的姑娘，她很堅強，只是病來的太兇險，我們當時幾個醫生費了很大的努力，一直希望把她拉回來，她知道你賣房為她支付一天好幾萬的設備費後起初有點不配合，後來也就不鬧了，對不起，我們做醫生的，也只有這個對不起了，也許再給我點經驗，再給我點時間也許能救回她，可是～”李醫生有點哽咽，宋亮問他，妻子最後有沒有什麼遺願，李醫生像想起什麼似得，“對對對，你不說我倒忘了，那姑娘說，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她說你無父無母，現在又失去了她跟肚子裡的孩子，你把房子也賣掉，現在真的一無所有了，她很擔心你活不下去，她還囑託我們，讓我們一定要告訴你，讓你活下去，別做傻事，她跟孩子都想在天上看著你以後幸福呢。”
“後來在病房外看見你幾近瘋狂，病人又太多忙不過來，我也就沒機會告訴你妻子最後的話了。
小夥子，好好活著吧，你看我們夫妻倆，每天十幾個小時不眠不休，恨不得穿上紙尿褲救治病人，有我們在，這場病毒肯定會過去的，相信我，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這幾天我的身體也到極限了，沒時間跟你再說什麼了，你今天救了我老婆的命，所以我老婆讓我無論如何一定跟你談談，她說你看起來神色不對，想做傻事，小夥子，你做的夠好了，你老婆她最後沒怪你，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小夥子，我現在要休息了，你請自便吧。”
08
宋亮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六點了，他一個人在空曠的夜色中晃盪了七個小時。
他一直在想李醫生說的那些話，他的眼淚一直在流，這個傻女人，她都那樣了，她還擔心他。他腦中不斷閃過妻子有次對他說的話，“如果有一天我不幸死了，那麼你給我守三年就夠了，然後你可以再找個女人，當然，這個女人不能比我差。”
他在凌晨太陽快升起的時候回到家，夜色中沒有任何行人，而他知道在不久的將來，這條街還會恢復到很久以前的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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