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飛正傳》昨日重映。王家衛經典作品之一。
1960年代，中國大陸因為自然災害陷入大饑荒；60年代的香港已經從戰後漸漸平復，生產和生活開始正常運轉。對於惶惶不安的中國，60年代的香港無疑是塊寧靜的港灣。
旭仔是60年代香港青年，算起來是30後或者40後，出生在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際。他是幸運的。當戰後香港百廢待興時，旭仔衣食無憂長大，做個闊落公子哥兒，風流倜儻自在快活。
童年時我母親常提起她童年時期家庭的窮困，餓到極致卻吃不到白米飯，啃紅薯根又苦又澀。她8歲起幫家裡忙，當童工做繁重的活，後來被一地玻璃碴子劃出工傷。
我母親60後生人，我姥姥則與旭仔同齡。在那個荒涼時代，滿眼充斥著諸如銀幕上《雞毛信》、《地道戰》、《閃閃的紅星》黑白色的山村場景。
戰亂讓城市變成廢墟，鄉村成了躲避炮彈的防空洞。
你能想見香港的旭仔生活有多優越。
旭仔帶舞女咪咪回家。混沌昏暗的走廊，生鏽走廊燈在鑰匙上投射光線。
咪咪問，你一個月房租多少，旭仔說40塊。她若有所思帶著羨慕：我們一家人的房租加起來也才28塊。不知道為什麼，我對這個場景記憶很深刻。
比物質條件，旭仔是站在金字塔頂端那類人；比幸福感，旭仔卻牢牢被踩在底端。
旭仔不是在健康的家庭環境里長大。他沒有爸爸疼愛；做交際花的養母也沒有給予他多少母愛；但旭仔擁有特殊身份——西班牙菲律賓貴族血統，私生子的他被生母拋棄。
那時候香港還沒有五光十色的LED廣告屏，時尚，流行，搖滾，音樂，美食，電影......休閒娛樂元素還沒有出現。週末、夜晚，人們去往最多的娛樂場所是歌舞聽，聆聽收音機裡播放的靡靡音樂，黑膠唱片旋轉出的恰恰旋律。
旭仔房間擁擠，冰箱、梳妝檯和一米八床鋪塞在房間裡。床單和被子雜亂堆疊，昏暗的床頭燈從黑夜亮到白天，迷你風扇高溫下吹得更燥熱。外面還有個需要經常抹地的陽臺。
這裡常常有女人來，換了一個又一個。女人們都曾以為自己才是旭仔愛的人，可憐她們只有在被狠心拋棄才意識到，其實旭仔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
他只不過是在欣賞自己的傑作。
登峰造極的撩妹技巧，綿綿動聽的情話，純良無害的眼神，無論何時何地頭髮必須梳得油光發亮。他靠近那些女人，吐出輕微熱氣，讓她們喜歡上自己，很享受那種被人喜歡的感覺。
當女人需要旭仔付出一些責任的時候，他立馬抽身而退，用大相徑庭的灑脫和絕情淡然回答：我不會結婚的。我從來不是結婚的人。遂，女人傷心欲絕走掉。
蘇麗珍屬於理智型的女人，她意識到旭仔的人格缺陷，清楚懂得離開旭仔的重要性。於是她用盡全力修復傷痛，等待創口痊癒。
咪咪天真地以為旭仔會更喜歡自己一點，她被自己的天真無邪打敗。
旭仔是個連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愛的人。
在他眼裡咪咪不過是一隻愛撒嬌的小貓，不乖的時候輕輕打幾下，但他絕對不會讓咪咪一直在自己寓所住下去。
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人，是咪咪動了心。舞女容易受情感操縱，飛蛾撲火寧願放棄一切追隨喜歡的人。和有可持續發展觀的蘇麗珍比起來，咪咪更像多數蠢蠢的女孩子，心甘情願淪陷在帥氣男孩的花式騙術裡。
相信很多人都對旭仔恨不起來，眾人都看到了他如深淵般痛苦。
驚世駭俗的鏡頭，也只有王家衛拍得出來。
旭仔慵懶躺在床上，身體深深陷在柔軟的床墊裡，白色床單已經很舊了，他抽著煙似乎已經預見天隨時會塌下來，菸頭燃起微微星光。
他吞雲吐霧煙霧繚繞在床沿床頭燈旁，燈光折射進煙霧幻化出宇宙般的消沉怠惰。
旭仔不是躺在寓所房間裡抽菸就是跳恰恰舞，不是去南華小賣部撩妹，就是去養母家索要生母地址，去經常光顧的西餐廳吃飯。
他是個不工作也有人養的浪子。
每個時代的所有人都在為生計忙碌、奔波，旭仔是最特立獨行的存在。
養母說，你自甘墮落，你是想來報復我。過兩年我老了，你有本事養我嗎？
好啊，那就同歸於盡唄。
脫口而出的回答，是有多絕望。如果旭仔不是貴族出身，沒遇上有錢的養母，不至於活得這麼苦。為生計奔波勞累，容易忘記畢生不可得的情感缺憾帶來的痛苦。
為什麼片名叫《阿飛正傳》不叫《阿旭正傳》，阿飛是什麼意思。
阿飛是旭仔口中那隻無腳鳥，是一類人。無腳鳥一直在飛翔從未停止過，而當它停止飛翔的時候，呼吸也停止了。旭仔是沒有腳不能落地的鳥。
我第一次聽到“無腳鳥”就在想，旭仔是沒有家的人。家是人的根基，收線風箏降落的地方。旭仔一心尋找生母，期望感受家的滋味，而遠在菲律賓的貴婦躲在門簾後拒絕見她的私生子。
童年經典動畫《小貝流浪記》裡，一隻迷失方向的貓咪用盡全力尋找媽媽，經受艱難險阻。動物是有感情的，人類只會比動物更有感情。
強烈的缺失感和遺憾讓旭仔何去何從。
主題曲《何去何從》的歌詞裡充斥著迷茫、孤寂和希望湮滅。
他不過是眾多“阿飛”中的一個縮影，不具有代表性卻有種撼動人心的魔力。
我想起中國大陸90年代上映的蔡明亮導演三部曲《青少年哪吒》、《愛情萬歲》和《河流》。
那是中國經濟開始騰飛的時代，大街上流行音樂不絕於耳、美食城數不勝數，步履輕鬆穿梭在商場馬路上的年輕人，大多數是受過良好教育的70後。
8090年代青春片，更多視線聚焦在青年人的迷茫上，也關乎“何去何從”的人生命題。畢業後混跡社會的年輕人絡繹不絕，他們頻繁更換工作，耍小聰明博取蠅頭小利。
青春擁有使不完的力氣，他們沒有用在工作和學習上，就去路邊砸車，在酒吧鬥毆。
這是中國大陸90年青年何去何從的故事。
1996年上映電影《猜火車》，一群身處城鄉結合部的青年人無所事事，終日與毒品為伍，極大的迷茫空虛帶來的是極大的墮落和暴戾。
分不清現實虛假，吞雲吐霧中迷失掉青春的顏色。
但所幸他們不是無腳鳥。
至少他們犯錯受到懲罰時，家裡還有人等他們回來，端上一碗熱飯，說，先吃飯吧。接著陪著他們改過自新。
當一個人沒有了家，縱使朋友再多，生活優渥，生命裡仍然充斥著孤獨和悽苦。他們能輕而易舉被父女擁抱的瞬間震撼到崩潰，看到別的小孩媽媽拿著棍子追熊孩子一邊呵斥也會羨慕得潤溼眼眶。
也只有朋友記得他們生日。朋友送的生日禮物和祝福，抵不過爸爸在他們20歲生日時擺一桌酒席，媽媽從遙遠的城市趕回來送給他們童年最喜歡的一串鈴鐺。
是誰把“阿飛”們帶來這個世界，他們有幸獲得生命，卻無法和普通人一樣擁有被親人關愛的幸福。貧窮或者福貴都好，親人會在你最沮喪的時候給予你最大的力量，這是任何一個朋友、師長、伴侶都無法取代的。
阿飛們帶著被掏空的靈魂，無助飛翔著，他們也看到許多美景，交過很多朋友，但他們始終疲累著在日復一日的飛翔中，尋找何去何從的方向。
如果你們準備、即將為人父母，請好好愛你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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