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大厦——每周一更小故事40(中)

野猪大厦——每周一更小故事40(中)


如果能预见后来会发生的那些事,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再一个人继续住在那个大得渗人的空房子里。

已经又到了冬天。出事的时候,是半夜。我接到他的电话,可他的声音含糊极了,完全听不清在说些什么。电话一直没挂掉,后来含糊的声音也没有了。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没有敲门,直接拿备用钥匙开了门。门没有反锁。

房间里一片漆黑。我去开灯,灯没亮。打开手机上的手电,光柱倾泻下来,聚焦在一个东西上面,那是他的脸。我手一抖,手机“啪”地掉在了地上。

那是他的脸,但已经不像他的脸了。我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觉,一生中从未经历过那样令人窒息的时刻。有十几秒的时间,我完全呆住了,已经忘了去把手电捡起来。

他就躺在我的脚边,他还活着。刚才那一幕的残影还停留在我的视网膜上。

他的鼻子被齐根割掉了,只留下两个血淋淋的黑洞。

他昏死过去了——还好他昏死过去了。

我拨打了急救电话,可对面一听到“野猪大厦”几个字就挂断了,再打就一直占线。

深呼吸了好多次,我才稍微冷静了一点儿。

原来总电闸被人拉了下来。我推上去,屋里一下亮如白昼——小雨走后,每个晚上他都会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地上有很多血,很滑。里里外外都找遍了,没有找到被切下来的鼻子——我甚至连冰箱里都找了。

他还在流血。怎么把他弄到医院去成了个大问题,野猪人两百多斤的体重,靠我这副小身板显然不太现实。急救车之所以不愿意来,大概也是因为上次猪爷连着压坏了三副担架。我试着拖了他几下,没想到他竟然醒了。

他睁开眼睛,那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他费力地坐起来之后,立刻要去摸自己的鼻子,被我按住了。我说:别摸,会感染。

他的神智显然是清醒的。他很费力地对我说:给我……倒点水。

我倒了水,问他:是谁干的?

他答:不知道……没看清。又道:是我们自己人,有……两个人。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明白,他是说,是野猪人袭击了他。

他喝了水,水立刻从那两个黑洞里冒出来,是粉红的。他剧烈地呛咳起来。

等他缓过来,我问:鼻子呢?

他含糊不清地说:他们……带走了——怎么可能留给我?

扶着他出门时,他的体重压在我身上,我感觉骨头都要断了,可硬咬着牙撑住了。拦了至少十几辆车,终于遇到一个好心的司机,愿意带我们去医院。

一堆医生围过来,后来又带了更多实习生过来。我想发作,忍住了。躺在急救床上之后,猪爷就再次昏了过去。

可是没人敢动手,都说等吴主任。这家医院正是猪爷上次被送来的那家,一听吴主任,我心里就一沉。等这位神仙终于姗姗来迟,我顿时要吐血——正是那个给猪爷打X的败类。他看了猪爷的名牌,又掀开他的上衣,瞟了一眼他肚子上的伤口,然后没事儿人似的问我:断肢呢?

我摇摇头:找不见了。

他就也摇摇头,然后戴上手套,继续在猪爷脸上身上摁来摁去。

怎么办?我看着脸色灰白的猪爷,他肯定撑不到我把他弄到别的医院去了,而且我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眼下我浑身的骨头都疼得要死。可是这个姓吴的,要是给他的脸上也来个X,那可怎么办?

我摸了摸自己的裤兜,里面有薄薄一沓钞票。我正要掏出来,突然又改变了想法。我把姓吴的拉出急救室,换上一副恶狠狠的面孔,对他说:吴大主任是吧?你干的缺德事儿我可都知道(说着我双手食指交叉比划了一下),里面躺着那个是我大哥,你要是再敢使坏,我他妈弄死你!

姓吴的托了托眼镜:你……你误会了。我切开伤口是为了引流,因为他感染了。他的病情我一直惦记着呢,前几天还问过护士,让给他打电话来复诊。我承认……那个伤口的形状是会让人有不好的联想,但我下刀的时候根本没想到这个。他要是愿意,我可以免费给他做个美容手术,把疤痕去掉。我……绝对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他说完就又进去查看猪爷的伤势了,留下我在门口呆若木鸡了半天。

那时,我已经隐隐约约知道了是谁割掉了猪爷的鼻子。一开始我认为是那两个袭击我的坏家伙的余党,可网上的资料告诉过我,红松露猎人是个很尴尬的存在,他们同时遭到同类和异类的排斥。这种下作的手段,我认为只能来自他的同行——毁掉他的嗅觉,逼他离场。

猪爷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移植。姓吴的已经跟我谈过,供体问题,费用问题,风险问题,美观问题,心理问题。所有这些,都不是我能承担的。他谈到这些问题时头头是道,我终于有点儿相信他了。

移植后的嗅觉当然也会发生变化。

我问:还有别的办法吗?

姓吴的答:假体——但会丧失大部分嗅觉,而且,真的……很假。

我暗暗盘算着——猪爷的房间里,能卖的也差不多都卖光了;我手头的积蓄,恐怕将将够支付急救的费用——假体我都无力承担。我暗暗盘算起自己那套刚开始还贷的二手房。

不过,我还是试着问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姓吴的看了我一会儿:你是说——别的办法?

我答:是别的办法。

他叹了口气:唉,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接手这种病人了。你这位大哥是个猎人吧?

我点点头。

他说:你去找吧,只要能找到,手术我免费做——就当我向他道歉吧。

我问:找……找什么?

他答:供体啊!

我刚想问去哪里找,他一个眼神制止了我。是的,感谢他无声的提醒,我怎么能问出这样的话呢?去哪里找?当然是去偷去骗去抢,这世界上,谁会把自己的鼻子拱手相让呢?

他提醒我:找到了,低温保存,注意卫生。说着,递给我一个像药箱一样的东西。他说:这是无菌箱。我知道做到完全无菌很难,但尽量吧——要快!越快成活率越高!来,先把箱子的押金交了。

手术是在那个吴主任的家里做的。他在自己的家里,有着一间小小的手术室,所有设施一应俱全。

供体……供体的来历,我真不太想回忆。

在那个混蛋经理离职后,野猪集团总部空降来一个老头,这个王八蛋看我更不顺眼——不顺眼到不愿意让我跟他待在一个办公室里。我被发配到地下的办公室,管理一个我从来都没听说过的部门——养生部。

听着是升职了,底薪也加了两百块,可谁都知道,这他妈就是欺负人——发配边疆。老头还假惺惺地说:小柴,你是咱们的销售精英,我看好你。年轻人,好好干!

我就堆出一脸的任重道远来,点头都给他点成慢动作的——拿到年终奖之前,谁都他妈别想把我开了!

养生部,这个部门我闻所未闻。第一次去“勘察现场”,我就几乎熏死在里面。地下十层,我以为就到底了,谁知道下面还有三层。一个猥琐的秃头自称是养生部的总技术员,被安排来给我领路,柴经理长柴经理短叫了一路。门禁够严的,三道门,三把大明锁,最后那一把,钥匙得有一拃长。

我有心问秃头,这到底是个什么鬼部门,可还端着架子,一时放不下来,只好故作深沉地跟在他身后。

他说:咱这第十一层,是养公猪的——种猪有十几头吧,主要是商品猪。十二层,都是下崽儿的母猪。最下面那层,是乳猪基地——现在人口味刁着呢,商品猪卖得没乳猪好。

我的心狂跳起来。很显然他口中的猪正是野猪人,毕竟谁也不可能在市中心开个生猪养殖场。那么——野猪集团传说中的地下产业竟然是真的——而且就在我的脚下。食用野猪人的肉是违法的,当然,这种违法也只是不能明着卖而已。地下产业……很猖獗。专门豢养用来食用的野猪人肉……据说胜过一切美味珍馐,还具有养生食疗的功效——也许这就是养生部这个名字的来历吧——在黑市,他们很贵,最贵的部位……我阻止自己继续思考下去,我一直以为这些事离我很遥远。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猪爷。他如果知道了这一切……

我跟着秃头走进了地下十一层的走廊。浓稠的臭气扑面袭来,几乎立刻把我熏了一个跟头。我下意识想捂住鼻子,可看秃头无动于衷,只好也强作镇定。

秃头推开一间紧闭的房门,我探头一看,居然是间网吧,每一台电脑前面都坐着一个野猪人。一个正玩游戏的野猪人看到了秃头,摘下耳机调侃他道:怎么着老货,来给我们加餐啊?

秃头回敬道:我瞅你倒挺像加餐的。今天的任务完成了吗?就在这儿混?

野猪人答:早完成了——两百组体能算个屁啊!不说了,要团战了!说完就戴上耳机,继续沉浸在他的游戏世界里了。

秃头退出来,关上门,把热烘烘的臭气关在里面,然后对我说:这小子是咱们这儿最好的种猪,外号叫天蓬元帅,是总部花大价钱从“豚之乐”挖过来的。

豚之乐集团算是野猪人产业中的后起之秀,目前已经是野猪集团最强劲的竞争对手了——可刚才那野猪人身材矮小,形容猥琐,怎么看也不像优良品种。我问:就他——天蓬元帅?!

秃头啧啧道:可别小看了他——金贵着呢。柴经理啊,您不懂了吧?种猪啊,体型不能太大,要不然胎数少,还容易难产。

我问:里面那些,都是种猪吗?

秃头答:哪儿能呢,大半都是商品猪。

我终于忍不住问:那……他们知道吗?

秃头不解:知道什么?

我答:就是……就是会被宰掉的事。

秃头停住了脚步,哈哈大笑起来:那能不知道吗?咱又不是绑票儿的。这些个畜生啊,都是签了合同进来的——就这,还挤破脑袋呢!

我也站定,问:挤破脑袋?!

秃头清了清嗓子,朝地下吐了一口浓痰:柴经理啊,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啊,我呢,在老家就是养猪的,我们家祖祖辈辈都养猪。猪的事儿,我门儿清!这些家伙啊,别看会用后腿走路了,可跟我老家圈里的,其实都一个德行——好吃懒做!不过呢,人家也有这个资本。说实话,当技术员没有当头猪舒服。

我问:什么……意思?

他解释道:这些个畜生命长啊,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野猪人的理论寿命是人类的1.5倍,但我从来没亲眼见过那么大岁数的野猪人。

他继续说:商品猪吧,长肉就得长个三十多年。跟咱们集团签了合同,这三十多年就什么都不用干了,集团好吃好喝供着,日子过得神仙一样……

我问:什么都不干?

他说:是啊,要是跟上面那些家伙一样,天天干重活儿,练出了肌肉块儿,那肉就柴了,不能吃了。那样儿,就得赔给集团一大笔钱。所以他们都很小心,尽量减少活动量,这样肉质才鲜嫩,也才能快点儿长出“猪宝”来。

他继续往前走了,我呆了半晌,机械地跟了上去。

秃头还在絮叨:要是下辈子能选怎么投胎啊,咱就选当个种猪。日子过得舒坦不说吧,服役到了年限啊,集团还给发养老金——仁至义尽啊。

说话间,我们已经下到了第十二层。这一层的味道更加难闻了,除了野猪人特有的体臭味儿,还有一股浓烈的腥臭。我问:这什么味儿啊?

他吸了吸鼻子:嘿嘿,新生命的味道!要是投胎成母的,那就惨喽!说着他推开一间门,我向里面看去,依然是低配网吧一样的房间,只是椅子讲究些,一看就是特制的。每头——哦,对不起——每位孕妇都是半躺在椅子上。所有人都一边吃着零食,一边看着屏幕上的肥皂剧,还有几个在玩消消乐的。不时有人哈哈大笑起来,一派其乐融融。

我们退出来。我问:这些……也是自愿的?

他答:当然喽!要不怎么说母的命苦呢!这些啊,都是些家里还有一堆老的小的等着吃饭的。签个一年两年的合同,得的报酬,就够养活家里那堆小崽子七八年了。这活儿,可比商品猪的竞争激烈多了,是真正的打破脑袋。

我们向着走廊深处走去,隐隐的惨叫声从走廊尽头传来。见我的脚步迟疑起来,秃头拦住了我:柴经理,前面是分娩室,今天您还是别去看了吧,一来晦气,二来也怕您初来乍到的,受不了。

他这么一激将,我只好继续往前走:我不怕。

推开门的一瞬间,我就后悔了。我大概得有几个月吃不下去饭了。别的不说,地上一层大头蛆,要不是我躲得快,差点儿就涌到我的脚面儿上。

我问:怎么卫生这么差?不怕感染吗?

他答:待会儿我让人来撒点儿消毒粉——这两天暖气烧太热了。

我想了想:消毒粉不行吧?得冲洗地面,彻底消毒。

他连连摆手:可别!对待这些个母猪们,可不能惯着她们。再说,她们一个个膘肥体壮的,从来没有啥感染的!前几年有个经理吧,也是要冲地,我劝他,死活不听,倒冲出瘟病来了。您听我的,消毒粉足够了!

我紧闭住嘴巴退了出来。快步走到楼梯那儿,还是没忍住,呕吐起来。

秃头给我拍着背:您看您,不听劝吧。

后来,我还是硬撑着去“视察”了第十三层。好在那一层没有什么让我吐出来的东西。加工基地不在这里,所有的乳猪都是活体运输出去的。

过了一段时间,我终于习惯了养生部的味道,业务也全部上手了。秃头的确是一个很优秀的总技术员,他的存在,让我都有点儿可有可无了。所以,那段时间,我常常在上班时间跑到医院去看望猪爷。

不得不承认,搬到地下后,我的日子似乎是舒服多了。

现在,该说说供体的来历了。

那天,我拎着姓吴的给我的箱子走进了办公室,转了几个圈之后,一筹莫展。想了想,只好把秃头叫来,试探着问他知不知道在哪儿能买到野猪人的鼻子。

他冲我眨眨眼,笑了:您好这一口儿啊?其实……我觉得味道一般啊。

我慌乱地说:我就随便问问。

他转身走了。不到十分钟,手里拎着个黑塑料袋走了进来:柴经理,两个够不?

我打开一看,袋子里是两截血淋淋的齐根切断的猪鼻子。我问:你……哪儿弄来的?!

他猥琐一笑:您就尽管尝个新鲜吧,反正这玩意儿,人家加工的时候都是要扔掉的——多炖几个钟头啊,这玩意儿可不好煮烂糊。对了,下料得重点儿,要不盖不住味儿。

姓吴的看到我一下找来了两个供体,眼睛都直了,看我的眼神简直是肃然起敬。他检查了一番,选定了一个跟猪爷伤口勉强匹配的,然后小心翼翼问我:这另外一个……你卖不?

我一愣:卖!

就这样,猪爷的手术不但一分钱没花,还赚了一大笔。

但这笔费用,也并不足以支付猪爷那顶层豪宅下一年的租金。出院后,我好说歹说,终于把猪爷接到了我的家里。

新鼻子短了一截,因为截掉了一截软骨。半年后,伤口彻底长好了,猪爷的面相有点儿改变。我直到这时候才勉强能分辨野猪人的长相。之前那个鼻子秀气,长得恰到好处。这个也不知是因为短了,还是因为鼻孔有点外翻,显得猪爷一脸凶相。好在一开口,还是那个原来的他。温文,儒雅,不愠不火——这些都是我希望自己能拥有的高贵品质,可惜我终究长成了一个自己都讨厌的家伙。不过,有一个这样的哥们儿,也极大程度地安慰了我。

距离朱雨雨小姐失踪,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猪爷进山的前夜,我们又一次在“百年老字号”撸串儿,他终于向我讲述了他们的故事。

猪爷的老家在一片林子里,林子在大山深处。他没有说具体的地方,但我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的家族,是从祖父那辈儿离开林子的。搬到了“那个地方”。他不愿提那里的名字,我立刻心领神会了。

我也不愿提那个名字,那个充满血腥气味的名字。它曾经是野猪人的第一大城邦,也是野猪人与人类和平相处的时代最辉煌的历史记忆。他的祖父曾是个很有名的猎人,他的父亲曾是个很成功的商人,他的母亲更是个名门闺秀——在被人类屠城之前。

屠城——在投降之后,被夷为平地。

他本来可以生活在童话里。那个曾经辉煌的家族,如今馈赠于他的,只剩下了承袭自祖父的神奇嗅觉。当然,他还是受到了很好的教育。他没有过多描述,他的母亲是如何带着他颠沛流离的。他那庞大的家族已在屠城之后几近湮灭,他的父亲和祖父,在城破后,为了掩护他和母亲,被活活锯掉长牙,凌辱致死。那时,他尚在襁褓。

后来的事情,我也大致了解了。虽然这段历史在人类的历史课本中毫无踪迹,但口口相传,还是留传了下来——铭记羞耻,才能避免再次犯错——人类终究没有对野猪人赶尽杀绝。激进派过多的杀戮,也消耗了自己的实力。后来,温和派终于掌握了话语权,残存的野猪人渐渐作为次等公民,再次开始了与人类和平共处的尝试。

这些往事,在我看来,如烟似尘。我问他:你难道……不恨人类吗?

他想了想,答:可恨的是政治。平民……都是战争的牺牲品。胜利和失败……都需要付出血的代价。

太沉重了,我被他的话压得透不过气,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你妈妈呢,还在吗?

他摇摇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母亲走了很多年了。

孤家寡人。一阵悲凉从我心底升起,我再次更生硬地问:那……你和朱小姐是怎么认识的?

他苦笑一下,答:她……是我的表妹。

我懵了:她?表妹?

他压低声音对我说:她的母亲,是我的小姑。逃出来那年还没有她。后来,小姑临终前,把她托付给了我母亲。那年,她才七岁。

我更糊涂了,因为这已经不太符合本文的设定了:她……她难道是会变形还是?

他再次苦笑:小雨就像你说的那样,心高。她一直想成为人类——小时候,有一次她掉在陷阱里,让一个人给救了。那以后,她就着了魔。可是你想想,陷阱不也是人挖的吗?唉!她啊,跟我一样,遗传了我祖父的嗅觉基因。她本来可以成为一个比我更好的猎人,因为她找红药又快又准。可惜,她志不在此啊。都传言,红药是能让我们化成人形,可谁也没亲眼见过这样的事。只有她坚信不疑……她第一次单独进山的那天,就找到了一粒特别大的。她回来以后,私藏了起来,夜里就把它给吃了。

红药,正是猎人们对红松露的称呼。我问:吃掉……红药,她就变成……人了?

他答:不,她最初变成的人形很丑陋,还有毛发和残留的尾骨。在她透露出这个念头之后,我劝了她很久,可是她心意已决。她变成那个怪物的样子之后,就失去了猎人的嗅觉——唉,她甚至不觉得惋惜。后来……我禁不住她的央求,开始给她夹带红药。进山一次,并不一定能找到多的。我空着手回来的时候……她整天的哭,哭得眼睛都看不清东西了……十来年的时间里,她吃了得有十几粒红药……每吃一粒,就变得更像人一点儿……慢慢才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唉,我……我太纵容她了。

我问:那……她现在是能长生不老了吗?

他瞪了我一眼:在她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之后,她就离开了我,离开了我们所有人。有好几年,我们失去了联系。那几年……他说不下去了。

我蓄满他的酒杯:别说了,哥,对不起,我不问了。

他一饮而尽,而后声音哽咽了:她吃了很大的苦头。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早已染了毒瘾,被……可是,她答应过我的,答应过我会洗心革面的。她为什么又这样不辞而别?为什么?小雨……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猪爷趴在桌子上,彻底醉了。

朱雨雨——我咬牙切齿地念着她的名字——不论她是个野猪人还是人类,不论她有着多么光鲜亮丽的皮囊,她永远都配不上猪爷。

猪爷进山后,我终于静下心来,开始努力赚钱了。我有着隐隐的不祥预感,猪爷也许已经永远失去了猎人的嗅觉。我不敢让自己的思绪再深入下去。然而,越是压抑这样的想法,它就越变着花样冒出来。在无数个深夜的梦魇中,猪爷在深山的泥沼中挣扎,他向我伸出手,可是我却总有一步之遥,怎么努力都够不到他的手。醒来后我总会失神很久。虽然理智告诉我,深山中根本不会有什么泥沼,他也并非长着一双那样的、人类的手。

最近我常常跟秃头混迹在一起。我发现这人其实还不错,除了习惯性的谄媚,他基本上是一个很靠谱的人。在他尽心尽力的指导下,我终于成了养生部真正的头儿,而不是每天来点个卯的幽灵。并且,在我的坚持下,养生部还是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卫生清洁,并且建立了卫生责任制。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的,新生儿的死亡率大幅下降。养生部的业绩开始提升,经理老头批下来一大笔奖金——当然,秃头有时做事也会很过分,因为他对于野猪人的歧视是刻骨的。在这种时刻,我总是选择三缄其口,但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儿。

三个月后的一天,猪爷回来了。我回到家,发现他的鞋子整齐地摆在鞋架上,风衣端正地挂在衣帽架上。我开心极了。

推开他房间虚掩的门,他正背对着我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我喊了他好几声,他才转过头来。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一时没有看出来,等他睡眼惺忪地开始笑的时候,我终于发现了。我问:你的……牙呢?!

他轻描淡写地说:卖了。

我盯着他牙根的断面,那上面涂抹着止血药粉,一部分粉末掉在了他的毛发上。我问:出什么事了?

他答:我以后不能再做猎人了——我的嗅觉失灵了。

我不解道:不能做猎人了……也不用把牙卖掉吧?

他笑:你看你,紧张什么啊。留着没用,就卖了呗。

我急道:那么漂亮的牙……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他答:进山前签了合同,没找到红药,得交违约金。所以我就把牙卖了。

我问:违约金?什么合同这么黑?多少钱?那么漂亮的牙……

他笑:你不早说,早知道就送你一根了。

我急道:你能不能认真点儿?!

他正色道:那牙留着也是祸害——说不定会给我惹来杀身之祸。这次进山,我感觉世道变得越来越坏了。所以,与其让别人白得了去,倒不如我自己卖掉。

我追问:在山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答:兄弟,我真快累死了,让我再睡会儿行吗?

我只好关上门退了出去。

可是他这一觉也没睡踏实。楼上不知在干什么,听声音是在把很重的东西在地板上拖来拖去。楼上这位邻居不是个善茬儿,猪爷搬来第一天,他就跑来警告我们,这栋公寓不允许野猪人居留。我和他大吵一架,险些动手。后来他就经常在楼上乒乒乓乓地折腾,有时半夜也不消停,我也没客气过,他一折腾我就拿棒球棍往屋顶戳——可是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大动静过。在又一阵刺耳的拖拉声传来后,我终于下定决心,抄起那根实心的棒球棍,冲了上去。

没想到他正在搬家。而且可以看出,搬得很急。房间里一片狼藉,搬家工人们进进出出。他看到了我,居然冲我点了点头,还笑了笑。

我把棒球棍藏在身后,问他:要搬走了啊?

他说:可不是嘛。

寒暄,就好像那些曾经的龃龉从未发生过一样。两个搬家工人抬着一个大箱子向我走来,我只好让路。再看去,那恶邻已经闪进屋里去了。

我只得转身离去——总不能不让人家搬家。

回到家里,我突然想到,应该弄点儿吃的,猪爷睡醒肯定饿得要死。拉开冰箱——跟记忆中一样,里面只有两只鸡蛋。于是我就穿上外套,准备出去采购一番。

等了很久电梯也没上来。两部电梯,一部停在15楼,另一部停在7楼。过了天荒地老那么久,数字都没变一下。我只好从消防梯走了下去。

猜猜我发现了什么——几乎每一层都有人在搬家。而且,那些曾经不友善的面孔和目光,在见到我时,都变成了客套的点头微笑。

我彻底懵了,几乎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我逮住一个邻居问:这楼……是要塌了吗?

他笑笑不说话。我被他笑得毛骨悚然,超市也没心思去了,火速回到家里。

猪爷睡得很沉。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使劲儿推醒他:快起来,好像出事儿了!

他迷迷糊糊地问:出什么事了?

我就向他描述了一下外面那番景象。

他嘟囔道:这就对了!让我再睡几分钟……说完翻了个身,任我再怎么推都没有动静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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