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張老漢賣菜

張老漢賣菜

作者按:在奔忙的生活中,寫字這事兒,其實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因為,雖然數十年如一日地讀書,但我從來沒有過一間能讓我安靜讀書和寫字的書房,沒有過一架能擺放我的書籍的書櫃,甚至,沒有一段時光真正屬於我,能讓我安靜地思考。無論如何,我和我們必須在另一條路上行走,如此,路的盡頭才有光,才有花,才有豐茂的水草。我的朋友,凡是執著於伏案,凡是執著於從文字的晨光一路走到文字的月光的朋友,幾乎都淪為文丐。我生性偏執,覺得如終如一地抬著頭,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所以雖然探足文字,但卻一直沿著文字的河岸,和文字結伴行走,並時時警惕著不被溼鞋。

我從來不願意對文字俯首,我只同意和它做朋友!

關於這篇短小說,我覺得,小人物所感知的世界可能一直都比較小,但小人物和大人物有一個共通之處,那就是都有著真實的體驗和真實的感覺。這篇短小說,雖然我是認了真的,但成文之後的感受卻完全沒有想象的那麼好。唯一剩下的,就是真實的感受,和大人物一模一樣地真實!

扶風——張老漢賣菜


張老漢在街角的大樹下蹲了一天了。

中午,他啃了一個從家裡帶出來的饅頭,天快黑了,他覺得肚子空空的。一天了,一個饅頭也頂不下來。他回身摸了摸自行車後竹筐裡的布袋,裡面還裝一個饅頭。饅頭有點幹,張老漢的門牙去年掉了一顆,少一顆牙,饅頭就啃得很辛苦。張老漢艱難地嚥下最後一口饅頭,額頭上的青筯在滿是皺紋的臉上條條暴起,顯出非常複雜的圖案。他想喝口水順順,拿起裝水的礦泉水瓶,瓶裡一滴水也沒有了。他搖了搖頭,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把水瓶丟回自行車後的筐子裡。水瓶在竹篾編的筐子裡翻了個跟頭,一聲不響地躺到了竹筐底的一片菜葉子上。

還剩下三把菠菜一直沒人買。看看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張老漢有些著急了。早上出門時,還生機勃勃,葉子勁挺的菠菜,現在有些蔫頭耷拉的,像張老漢一樣垂頭喪氣。只是菜葉子還是碧綠的,這種碧綠的顏色,給了張老漢信心,應該能賣掉!張老漢想。

張老漢抬頭看看天邊最後一縷亮光,又靠著樹圪蹴了下去,他把頭埋在袖口破爛的胳膊彎裡,靜靜地等著。估計下班急著趕著回家的人都走完了,現在過路的人應該是從家裡出來遛彎的吧!張老漢心裡想,下班的人走路都急匆匆的,腳步裡透露著某種迫切的焦急。忙碌了一天,回到家裡,人才算是真正地放鬆,從身體到精神,都可以真正地歇歇了。

張老漢是個農民,種了一輩子地,出盡了力,流盡了汗。他一直覺得農村人,天生的土命,土裡刨食,日子過得辛苦,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就像天要下雨一樣自然。城裡人,天生的金命,都衣著光鮮靚麗,生活愜意幸福。但現在,他突然有些可憐城裡人,覺得城裡人也挺不易的,陀螺一樣,被日子揮舞得團團轉!

遛彎的人走路都很隨意,腳步裡顯著懶散,快一步走慢一步走都不會影響什麼。張老漢還看見過一對年輕人,女的懷裡抱著一隻腦袋上扎滿小、花辮的小狗,小狗長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穿著一套漂亮的花衣服。女人一邊走,一邊逗著懷裡的小狗,很疼愛的樣子。張老漢把頭埋在胳膊彎裡,不再用眼睛觀察過往的行人,他只聽腳步聲,在腦海裡判斷著路過的人的人數、長相、出行的目的。買菜的一般都是下班回家的人,而且基本上都是女人。

這個季節,菠菜正是香嫩的時候,自家地裡產的,張老漢也就賣的很便宜。回家的女人,都願意買上一把兩把的,回家煮麵條,或者炒成一盤清香四溢的小菜。張老漢覺得有些累,也口渴得厲害。今年都七十三歲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走”,又在街上蹲了一天,不累才怪呢!

今天早上雞打頭鳴,張老漢就起了床。他站在院子裡看看天,天黑糊糊的一片混沌,看不見一顆星星。天上的星星從啥時候開始看不見的,記不得了。張老漢小時候,總喜歡坐在柴垛上數星星,雖然從來就沒有數清楚過。但那時天河燦爛,星光如水,天上的星星總是那麼清亮,像一隻只窺探人類的眼睛。聽說星星是城裡人先發現看不見的,現在,農村也看不見天上的星星了。張老漢想,農村的星星從來就沒有消失過,是自己老了,眼睛花了,星星還是以前那個星星,明明亮亮地掛在天上,只是自己老了。

張老漢從頭門後邊的釘子上拿了掛在上面的鏟子,到門前的菜地裡去起菠菜。春天習習的清風吹來,搖曳著菜葉上晶瑩的露珠,露珠在熹微的晨光下,像一顆顆珍珠。張老漢感到有點涼意,用手摩挲了一下粗糙的臉頰。粗燥的皮膚相互之間摩擦所產生的熱量很快蔓延到了全身,全身的血液似乎一下子開始流動,張老漢覺得舒服了很多。他伸伸因衰老而變得僵硬的腰,蹲了下來,開始起菠菜。

扶風——張老漢賣菜


年紀不饒人,不知道從那一天開始,天天都幹活的張老漢覺得不知不覺地,腿也硬了,胳膊也硬了,手指的動作逐漸變得笨拙起來。做個大點的動作,都得先試探一下,唯怕一個不小心,把啥弄折了。張老漢一邊感嘆時光倏忽,轉瞬就老邁了,一邊一棵一棵小心地理順菠菜的葉子,再一棵棵地擦著菠菜的根蔸起出來。他弄的很慢,很細心,像是在撫弄襁褓裡年幼的兒子,怕弄疼了他們!

菠菜是去年冬天種的。從種子下地天就一直乾旱,初冬沒下一滴雨,一個冬天也吝嗇地不肯落一朵雪花。菠菜的苗就稀稀拉拉出的不齊,出來的苗也不長,貼著地皮,寡黃寡黃的。以為就不行了,幾次準備鋤了種點別的,可是冬天也沒啥能種,就一直那樣放著,準備過了年開了春再說。沒想到剛一立春,天就下了一場透徹的春雨,菠菜那瘦弱的身子骨好像得到了什麼號令,一下子就挺直了腰身,齊刷刷直向上衝。今天去看一個樣,明天再去看,又是一個樣。一地的菠菜把積攢了一個冬天的力量,可著勁地迸發了出來,轉眼,就綠油油地長成了一大片。

這一片菠菜,又是一點新的希望。對張老漢來說,出力不怕,辛苦不怕,怕就怕沒有希望。綠油油的菠菜一棵棵地起出來,用去年秋天就留好的玉米殼子紮成一捆一捆,再細細地灑上一瓢井水。灑井水並不是為了增重,張老漢不會用稱,賣菜只會按捆賣。灑水是為了菠菜的新鮮度多保留一些時間,好賣些。

菠菜被一捆一捆整齊地碼放在自行車上的兩個竹筐裡。自行車是一輛老舊的永久加重自行車,現在都很少見了,老張漢的自行車常年架著兩個竹筐,很少取下來過。這輛自行車,可幫了張老漢不少忙。

賣菜的鎮子不遠,現在的路也修得好了,可老老漢帶上兩筐菜,騎自行車過去也不容易。張老漢覺得自己確實是老了,以前也常去鎮上,騎上自行車,覺得那就不是個事兒。現在去一趟鎮上,要用上以前兩倍的時間,有時還更多。鎮裡有很多吃公家飯的人,不種菜,只買菜吃,都穿的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手腳也瓷白瓷白的,乾淨爽氣,不沾一星半點土星。

兒子滿娃和兒媳婦秀娟也是公務員,可他們都在省城上班。張老漢想起了兒子和兒媳婦,還有孫子鬧鬧。鬧鬧都六歲了,他只見過三幾回,兒媳秀娟嫌張老漢一口土腔土調,怕孫子跟著學,不喜歡張老漢和孫子在一起。其實秀娟也都好幾年沒回過家了。

兒子滿娃倒是年年都回來一回,都急匆匆的,說工作忙得很,最多呆一天就走。回來主要是看看爹有沒有存下點錢,有了就拿走,沒了也不說啥,就走了。兒子一家都住在省城,離老家雖然也就百把十里路,但兒子說工作忙,平時不得回來。他知道,兒子在省城的房子要還房貸,那是一筆大錢,還有孫子鬧鬧在城裡上學,聽說現在城裡一個娃娃上學,要補這課補那課的,學費動輒就是幾千上萬的,兒子的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

張老心裡明鏡兒似的,兒子嫌棄他呢!

張老漢想,得虧自己在農村生活,沒啥成本,日子再緊巴,只要有一口飯吃,日子總能過下去。自從老伴走了後,他靠種地打零工,把兒子供到大學畢業,卻無力為兒子在省城買一套房。張老怎麼也想不明白,省城的房子怎麼那麼貴呢?聽說屁股那麼大一小塊就得一萬多塊錢,那一百多平方得多少錢啊?張老漢無法想象這種天文數字的錢怎麼能掙得到,只知道自己在農村生活了一輩子,想像力實在是太貧乏了。像一隻躑躅而行的螞蟻,抬頭看藍天,就覺和渺遠得不可想象,藍天以外的宇宙呢,就更甭說了。本來,張老漢以為把兒子養大,成家立業了,自己就能歇口氣了,現在看來,兒子就是一口深不見底的無底洞,這輩子是沒希望填滿了。

把自行車收拾利索,張老漢回頭看看路口樹頂上漸漸明亮起來的天光,嘆了一口氣,滿頭花白的頭髮也跟著嘆了一口氣。得吃口飯吧!這一去就得一整天,現在街上的飯越來越貴了,吃一碗麵,半筐菠菜就得白賣了。

張老漢走進大門,思謀著吃飯的事情。一個人的日子,吃飯常常胡對付,廚房對獨居十多年的張老漢來說,有點多餘,除了每月按時蒸一回饅頭,他很少在廚房升火做飯。常常啃個饅頭就算一餐了,想想凌亂的廚房,積滿灰塵的碗碟,他連進廚房的心思都沒有。進去了也鍋冰灶冷,沒啥可吃的。

張老漢又想起走了的老伴。記得老伴胖胖的,天生一張笑臉,麵糰似的,常笑眯眯地。性子也綿,就沒聽見過她大聲說話,一個多麼和氣的人啊!老伴在時,那時他們都很年輕,老伴總是把簡陋的屋子收拾的很溫暖,很整潔。那時的廚房裡雖然也沒有啥好吃的東西,但總是清清爽爽,乾淨利落。幹一天活,累了,回到家裡,院子裡石凳上的洗臉盆裡,早就備好了溫熱的水,浸著條熱乎乎的毛巾。洗臉洗手,走進廚房,是他一天中覺得最幸福的時刻,飯菜肯定都準備好了。有時是糊湯就蘿蔔菜,有時是糝子就醃蒜薹,再吃上個熱乎乎的玉米麵餅,那被繁重的體力勞動從身體裡抽走的精氣神,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身體裡。那些日子多好啊!張老漢瞅了眼院子裡的石凳,那個石凳還在那裡寂寂地待著,上面的塵土卻厚得能摳下一整片來。張老漢的眼睛裡有了潮溼的感覺,他揉了揉眼睛,把那種感傷的感覺揉進了身體,傷感就淡了,輕了。就是啊,老伴的聲音、眉眼,他都有些想不起來了,漸漸地變成了一個模糊的符號。時間過的真快,一晃,她都走了二十多年了。

張老漢輕嘆了一聲,那頭雪一樣亂糟糟的白髮應聲,也跟著輕嘆了一聲。他順著坑窪不平的房簷臺走到裡屋裡去。前幾天蒸的饃頭,怕老鼠咬,放在門後櫃子頂上的籠子裡。他取出兩個饅頭,坐在炕沿邊吃了一個。熱水瓶裡的水不知道是哪一天灌的,還有一點微弱的溫度,他把一隻純淨水瓶子裡倒滿,蓋好蓋子。想了想,又拿起熱水瓶,輕輕搖了搖,覺得還有些水,就往旁邊的碗裡倒。熱水瓶裡的水不多了,只倒了小半碗。他端起碗,就著窗戶透進來的光亮,看了看水面漂浮著的一層白色的麵粉一樣的東西。心想,現在的水,燒開了總會浮一層白色的東西。村裡人說,自從村旁建了那座水泥廠,水的味道就開始變了,不像以前那麼甘甜了。但張老漢覺得,不知道從哪一天,農民也開始變了,種啥都離不了農藥,家家門房裡都像在電影裡看過的實驗室,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農藥瓶瓶。農藥是土地的鴉片,農藥用多了,土地就上癮了,就離不開農藥了,哪一年不用農藥,土地就犯癮,啥東西也種不出來,得叫你一年白忙,顆粒無收。

張老漢搖搖頭,決定不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他覺得自己老了,像快沒油了的煤油燈,自家兒子的事情他都解決不了,什麼工廠啊農藥啊這些事兒,他一個農村的老頭子又有什麼辦法呢!兒子兒媳一年到頭不肯回家,他知道他們的心思。兒子兒媳嫌棄他是個農民,不是個有錢的大老闆或者當官的,既沒辦法為他們謀個一官半職,也沒辦法幫他們在省城買一套房子,害他們揹著這麼沉重的房貸,得背三十年呢!兒子多辛苦啊,他有些心疼兒子,覺得兒子兒媳婦也可憐,也為自己不是個大老闆而覺得對不起兒子。他想,得趕緊去賣那兩筐菠菜,賣多少算多少,多多少少對兒子總是個幫襯。自己老了,能將就,兒子兒媳還年輕,總得過幾天舒心日子吧!還有那個虎頭虎腦,叫人心疼的孫子鬧鬧。

扶風——張老漢賣菜


村裡年輕人都去了城裡,村裡現在只剩下一些老年人了。有些老人一個人住的時間長了,就會養成自言自語的習慣,就是自己和自己講話解悶兒。村東頭的李嬸就這樣,她常常大聲和自己說話,說著說著,就忘了是跟自己說話,把自己嚇一跳。隔李嬸家不遠的留著長鬍子的本家大哥張老胡,也常常自言自語,和自己說東說西,滿世界亂扯。張老漢卻沒有這個習慣。他一個人待著時,最多是想想各種各樣的事情,從來不會一個人講話。

他從炕頭的枕頭下找了個布袋子,把裝了水的純淨水瓶子和兩個饅頭裝進去,鎖好頭門,到鎮上去賣菜。太陽還沒有出來,但天已經亮光了,村莊的空氣涼颼颼地,一吸一呼,很舒坦。自行車都騎了十幾二十年了,還是年輕結婚的時候買的,修了又修,鏽跡斑駁,滄桑的像個老頭子。張老漢騎習慣了,覺得加重自行車騎上穩當,心裡踏實,帶上兩個裝滿菠菜的竹筐,穩妥妥地,紋絲不動。到鎮上時,太陽還是沒有出來,看樣子今天是個陰天,但天上亮堂堂的,看不出雲的影子。

張老漢駕輕就熟地找到了街轉角的那棵苦楝樹,他時不時地抽閒出來賣些地裡產的物產,常常就在這棵樹下。賣的東西有時是一小筐杏,有時是幾捆小蔥,有時是十幾個嫩玉米棒子,只要能換成錢的東西,他總捨不得自己吃,想著拿出來換成零錢。他怕看兒子回來拿錢時,看到那幾張可憐的鈔票時一聲不響,沒有一點表情的臉。

張老漢在樹下鋪上一張塑料紙,把菠菜一把一把地擺上去。菠菜經了一路的顛簸,還是精神抖擻,鮮綠翠亮,散發著誘人的光澤。擺完筐裡的菠菜,張老漢往後退了兩步,看了看擺好的菜攤子,整整齊齊,像一座小山似的。他對自己無聲地笑了笑,他很滿意今天菠菜的表現,爭臉吶!

清早出來買菜的都是一些老太太。第一個走近攤位的老太太一頭白髮,戴著副黑框眼鏡,看起來很慈和,話也多,菜買的很細發,翻過來翻地去地看了很多遍。菠菜一把一塊錢,走到跟前問多錢一把,翻一會兒再問多錢一把,再翻一會兒又問多錢一把。張老漢都耐心地解說回答,人老了,忘事快。他慶幸自己還能耳聰目明,心裡清楚,要不然,咋辦呢?老太太又說菜有點老,不鮮嫩。張老漢知道,菠菜用化肥種,只要水跟上,就長的又快又大,看著嫩綠鮮亮,但那是菠菜嗎?吃起來滋味寡淡,沒有一點菠菜的香味兒。自己的菠菜施的是農家肥,去年冬天又幹旱,所以長的就慢,看起來老相些,但這種菜積攢的養分多,吃起來更香,有甜味兒。張老漢不會用綠色蔬菜這樣的名詞解釋,覺得騙人似的。

最後,老太太還是買走了兩把菠菜。走時還問:“你明天還來這兒賣菜嗎?”張老漢覺得自己有些重要,就鄭重地對老太太說:“來,鐵定來,地裡的菜還有一大片,得賣一段時間呢!”說完,心裡有些莫名其妙的輕鬆和愉快,明天,老太太肯定還能來買自己的菜。

老太太買了菜了後,就算開張了。陸陸續續地,不斷地有顧客光顧。有的老太太一看就是從農村出來的,懂貨!拿起一把菠菜看了看,問下價錢,見賣的也便宜,二話不說,就給自己的提兜裡塞,一塞就是六七把。有的老太太也墨墨跡跡、磨磨蹭蹭地,挑三撿四,嫌東嫌西,說一大堆彈嫌話,但最後也會買上一把兩把的菜。張老漢不管碰著什麼樣的老太太,都一律笑臉相迎,俗話說:彈嫌的才是買主。他能解釋就解釋兩句,有的老太太太說話刁鑽,沒法解釋,他就笑著一臉和氣,不說話。

張老漢常來賣東西,知道怎麼樣才能多賣點。一大堆菜,一大早賣就賣出了多半,中午就一直沒人來買菜。張老漢抬頭瞅瞅天,沒有太陽,天光卻亮得逼人的眼,樹的葉子濃綠,偶有一點罅隙,透下來的光亮如果正對了眼睛,就能讓人睜不開眼來。這棵苦楝樹是鎮上搞綠化時栽的,張老漢年輕時這棵樹只有胳膊粗,張老漢老了,樹也在不知不覺中蓬勃成了一棵參天大樹。張老漢想,不知道這樹是從哪兒弄來的,在農村咋沒見過呢?張老漢很滿意自己找的這個地方,如果天下雨,在樹下蹲著,也不會淋上雨。

張老漢整理了一下菜攤,把顧客扒拉菜捆時掉下來的菜葉子撿起來,整成一把,放進竹筐裡。這些菜葉子帶回家,吃飯時用開水焯一下,撒上一撮鹽末,味道就好得很。做完這些,張老漢見一直沒有顧客再光顧菜攤,覺得有些無聊,就靠著大樹,圪蹴下來,一會兒就眯了眼睛,打起盹來。

天光開始暗淡下來的時候,街上下班的人開始多了起來,而且基本上都是年輕人,還有一些中年人,腳步都急急的。有的老遠就看見了他的菜攤子了,徑直地走過來,掂起兩把菜,問:“多錢一把?”他回答了,來人就丟下兩塊錢的零鈔來,不再說話,拎著菠菜,又急匆匆地走了。有的騎著電動車,車頭把一歪,在他菜攤前停下來,用乾淨的皮鞋點著地,不下車,喊:“老漢叔,裝兩把菜。”他就趕緊裝好菜遞過去。有一個披著一頭長頭髮,面容姣好的婦女,高跟鞋在水泥地上叩著清脆的音節,都從他的菜攤了走過去了,又“嗒、嗒、嗒”清脆地返回來,買他的菠菜。她好像一直在想著別的事情,都走過去了,才想起來晚上做飯,還得買把菜。

陸陸續續,總有人來買菜,讓張老漢一陣忙,他的額角微微出了汗。汗溼溼地順著額頭上的皺紋向下蠕蠕地滲著,癢癢的感覺的就在臉上蔓延了開來。張老漢抽空用手背擦了一把,癢癢的感覺就消失了。他看著菜攤上的菜在不斷地減少,一些輕鬆愉快的感覺,再次從張老漢的心裡升騰起來。再堅持一會兒,也許就賣完了呢!

人流終於稀少下來了,買菜的人也越來越少了。終於,最後三把菠菜在攤位上蔫巴巴地躺了快一個小時了吧,就是不見一個人走近。張老漢抬頭看看夜色暗合的天空,樹影都開始變得模糊起來了。下午一直在樹葉間激烈地商量什麼事情的兩隻麻雀,可能也歇著了,聽不見聲息。

張老漢有些洩氣了。在大樹下蹲了一天了,中午啃的那個幹饅頭,好像一片雪花融化在水裡一樣,輕飄飄地,早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飢餓的感覺隱隱約約,若有若無,像一個從遠處走過來的一個熟人,好像認識,卻始終看不清到底是誰,是得餓了。一整天就吃了塊饅頭,那一瓶水啥時喝完的,他都記不清了。張老漢有些懊惱,早晨出來時,就該多帶塊饅頭,水又不要錢,也應該多帶點才對呀!

張老漢有點想收攤,但看了看剩下的那三把菠菜,就是下不了決心。三把菜,賣了就是三塊錢,就能給兒子多添一點勁。雖然,三塊錢對省城的一套房來說,連九牛之一毛都算不上,但他真的想孫子了。孫子長那麼大了,該上小學了吧?但他只見過三兩回,小傢伙長得快,現在,孫子鬧鬧的樣子他都越來越模糊了。上一回見,還是鬧鬧三歲多時的樣子,那小模樣,多讓人心疼啊!如果兒子,兒媳心情能好一點,願意把孫子帶回來,在家裡呆一天,那怕半天也行,讓他和孫子在一起玩上那麼一會兒,那得多讓人高興啊!但他一年到頭也掙不了幾個錢。兒子一年回來一回,也只是象徵性的,因為他每次都讓兒子失望,兒子也對他不報什麼希望。他想,有啥辦法呢?農民掙幾個錢太不容易了。

張老漢決定再忍一忍,再堅持一會兒,說不定,就真就有回家時忘了買菜的人,回頭再把這三把菠菜給買了呢!街上的路燈開了,朦朦朧朧地,天好像突然就黑下來了。路燈的光照著樹影,影影倬倬的,樹下的光線就更暗淡了。張老漢想,過路的人能看見賣菜的攤子嗎?得再給路邊上挪挪,挪到路邊,路燈能照著的地方,過路的人就能看見了。但他渾身的力氣匱乏的厲害,一動也不想動了。於是就靜靜地在樹的暗影裡坐著,頭埋進胳膊彎裡,只留兩隻耳朵在外面,接收著周圍的聲息。

扶風——張老漢賣菜


“爸爸,你看那個老爺爺睡著了!”張老漢覺得那聲音好像來自很遙遠的遠方,跟自己絲毫也不相干,就動也沒有動。“爺爺,你怎麼在這兒睡覺了?”這次,張老漢聽明白了,在叫自己吧?一抬頭,看見身邊站著個兩個人,樹影暗暗地打在他們的臉上,看不太清白。一個小男孩,五六歲吧!該和孫子鬧鬧差不多大小了,牽著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年輕人卻和兒子滿兒一點都不像,兒子從小跟著自己飢一頓飽一頓地過日子,長得跟黃豆芽兒似的,瘦弱弱地,書卻念得好。長大後,個頭倒不矮,卻還是瘦,從一顆黃豆芽變成了一根細細的竹竿,一根倔強的竹竿,一點都不像眼前這個年輕人那麼魁梧的身體。

小男孩回身拉著年輕人的胳膊,使勁地搖著,眼睛卻一直盯著張老漢看。張老漢的表情就有些不自然,心裡的懊惱感覺又升了起來:唉,倒底扛不住老,這麼一小會兒,就睡著了!

年輕人低下頭,關切的聲音:“老漢叔,賣菜呢吧?這麼晚了,該回家了。”一邊轉頭瞅著攤位上那三把蔫頭耷拉的菠菜。菠菜在暗暗的樹影下,黑糊糊的,連僅有的那點兒綠色也看不出來了。張老漢嘴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

年輕人蹲下來,說:“這幾把菜我要了,你得回家了。”他低下頭,自己把那三把菜裝了起來,從口袋掏出一張二十塊錢鈔票塞到老漢手中,張老漢呆呆地看著年輕人,忘了還得找錢給年輕人。年輕人手腳不停,又幫張老漢收拾菜攤子。張老漢看了看小夥子的臉,覺得,小夥子的眼睛,還是和兒子有點像。

“爺爺,這袋餅乾給你吃吧!”張老漢才注意到,小男孩手裡,還舉著一袋餅乾。餅乾袋被他的小手高高地舉起來,眼睛裡透著熱切。

張老漢的眼睛溼潤了。

2019年5月13日初稿9月21日改,2020年4月9日再改

扶風——張老漢賣菜


楊進雲,寶雞市扶風縣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陝西青年文學協會會員、寶雞市作家協會會員,扶風縣作家協會常務副主席。三百餘篇(首)散文、詩歌發表於各類報刊雜誌,獲省、市、縣各類文學獎項二十餘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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