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林先生:林海音與林文月

林海音和林文月,兩位臺灣女作家,她們的作品我都喜歡,下筆淡,意味濃。細想一下,這兩位有很多類似點……一位寫出了《城南舊事》,里程碑式的作品;一位是學者型作家,出身世家,精通中文、日語,翻譯了《源氏物語》《枕草子》,並寫出了不少品質上佳的隨筆。

寫《城南舊事》的林海音,文筆古雅流暢,有真氣。那個老北平長大的女孩,用一雙眼冷靜的眼睛看著周遭一切:做人要像駱駝,沉得住氣,慢慢走,慢慢嚼,總會吃飽的,總會走到的……一顆寧靜的心、一枝淡遠的筆。董橋先生說,很多事,壞就壞在一個“濃”字。

林文月翻譯的日文作品就不用多說了,她的一系列隨筆如《三月曝書》《人物速寫》《飲膳札記》《京都一年》,都好看。做學術的人做文,把文看作是閒筆,文字裡有筋骨有空間,沒有肆意橫流和媚俗,自有一股真氣像清泉,經得起時間,經得起擱。這種文法現在不多見了。沒有一顆寧靜的心,如何有淡遠的筆。

好散文不可多得,如今好多散文都沒法看了,喧鬧騰騰,熱血吵嚷,看得人心驚肉跳,下筆過重,濃烈嗆人,少了回味和宛轉,少了不動聲色。還有一些是造作的愛生活,造作的閒散,都是不喜人的。

两位林先生:林海音与林文月

三人飲酒暢談,喝含有胡椒子的伏特加

暫且不多談她們的作品,她們的居家生活令人興致深濃。

林文月的三月曬書場景,每每讓人迷醉。暖陽午後,清風拂面,從書房把舊線裝書搬到院子的紅磚地上,攤開曬,一本本撫摸摩挲回憶,回憶贈書的人或是買書的情境,瀏覽書中的文字。那樣的午後,書香墨香,人和書一起曬曬太陽,便是日長如小年,人書俱老吧。

她寫到與成年兒女共飲的場景,實在醉心。這樣的親子和家庭關係,才是真正的天倫享受吧。某年,她和先生、女兒去日本旅行,在客舍泡過溫泉,去鄉間居酒屋,點燒酒,配佐酒小菜烤魷魚、醃白菜,三人輕飲漫談,女兒青春面龐上泛起桃花似的酡紅。不知不覺外面下起了驟雨,不管了,反正無事,泉鄉長夜漫漫,三人喝到雨歇了才離開。離開時矮几上列著許多小陶壺,大家走路的步伐都有些不安穩……

更有意思的是第二年,女兒赴美留學,她和先生去探訪,三人又於加州旅館飲酒暢談,喝的是含有胡椒子的伏特加酒,辛烈無比。異國他鄉,親人相聚,慢飲慢聊,喝完一瓶意猶未盡,又另開一瓶,直喝到每人講話都有些舌頭打結。

後來,不知誰提議,他們一反平日的嚴謹學者範兒,醉得像頑童,開始打電話向遠近朋友致意,從美國大陸打到加拿大、巴西以及中國臺北和美國夏威夷,三人爭著饒舌,由於各地時間不一,朋友一律被吵到了……

我喜歡他們一家人這樣的即興“放縱”,相親相愛相知,懂助興,不掃興,才會有這樣的相守相處方式吧。在一起,是捨不得不開心的,不開心的每一天都是浪費都是辜負。

另一個場景同樣讓我感動。林文月的兒子本科畢業後,去美國攻讀鐳射光學,學成前回臺灣母校演講,臨別前夜,推辭了各種邀約,對林文月說:“媽,我大約九點回來,你可以準備消夜等我嗎?”

那晚,她準備了很多菜,備酒助談。母子對坐相飲,喝上好白蘭地,吃消夜,談文學和音樂,兒子靜靜地說:“媽,其實這樣的機會並不多,只有你跟我。”即使親如父母子女,能有幾回這樣寧靜相對呢?彼時,她先生已故去。可家依然完整,因為有愛。這個世界,大概最稀缺的是愛的能力,與貧富無關,只是愛的能力。

我常常被她們這些無關的生活細節所打動。

两位林先生:林海音与林文月

兩位林先生的相貌都難得的好看

林海音先生的居家生活也同樣令人心動。她剛到臺灣,只有四疊半(四個半榻榻米大的面積)大小的木屋,一樣自得其樂。林海音有三個孩子。孩子小的時候,她總忙裡偷閒,等到孩子們睡熟後,和先生偷偷跑去看一場電影。她說她最喜歡夜讀、夜寫、夜談、夜遊。好像很多事情在夜晚做,就平添了意味深長。夜讀累了,披衣起身,兩人溜到附近的夜市去吃一碗擔仔麵。回來高興,還攤開稿紙,把瞬間情緒一一記下,讓愉悅彌散延伸。

四疊半木屋一排窗臨街,按說,條件並不佳,但也有樂子,書桌前,可以定時看到許多路人,買菜的、上班的、上學的,不同的面孔,有時給他們編故事,猜他們的身世,估量他們的脾氣,被她稱為“思想的娛樂”。

“林家客廳”在臺灣文壇很有人氣。木屋生活是有趣的,榻榻米上可以許多人擁被圍坐,中間放一隻矮腳桌,煙茶果點,冬夜再加上火盆,熊熊炭火,上面燒水,烤薯,煮咖啡……聊天無止境,興味濃,茶香遠。

她提到一個場景,有時,坐在書房裡正寫東西,雨打椰樹發出沙沙聲音,“有足音到窗前而止,敲著玻璃問:海音在家嗎?我必擲筆,欣然應道:在家在家,快請進來坐,烏龍茶是剛沏好的啊。”家庭生活,似乎什麼都不重要,氛圍最難得。如今物質條件越來越好,可氛圍好像貧乏單薄多了。

兩位林先生不約而同地擅長家宴,弄得一手好菜。“妙手”好像是臺灣女人的私家課,如今也好像成了失傳的文化。董橋的一篇文裡提到最喜她們的家宴,每每心生嚮往。

林文月有一本書,提到她保存了每次家宴的菜單卡片:菜名、日期、賓客姓名。一查卡片,所有關於人的記憶撲面而來。記住了她的一道白蘭地西瓜,掏出西瓜中間一碗大小的量,注入上品白蘭地,撒入白糖……醇香滿口,薄薄微醺;記住了她的女人午宴,午宴名單裡有林海音、三毛……師長宴,名單裡有臺靜農……親朋宴……嘖嘖稱歎。果然是臺灣女人,入得廚房,出得廳堂,從小的家訓和素養。

記得林海音還編了一本叫《中國豆腐》的書,一如她的素心,簡單卻曉暢。

另外,兩位林先生的相貌,都難得的好看,古典、有貴氣,用董橋先生的話講“絲毫不輸明星”。是巧合嗎?

有些文字失傳了,有些場景失傳了,有些氛圍失傳了,有些品格也失傳了。還好,還好,還有作品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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