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克修:《談談楊黎》

譚克修:《談談楊黎》

譚克修,詩人。1971年生於湖南隆回,1995年畢業於西安建築科技大學建築系。獲過《星星》《詩歌月刊》“2003·中國年度詩歌獎”、《羊城晚報》《天涯社區》“1986--2006中國當代十大新銳詩人”、《十月》雜誌社“2013十月詩歌獎”、撒嬌詩院“民間巨匠獎”等。著有詩集《三重奏》。2003年創辦並主編《明天》詩刊。2013年發起“地方主義”詩歌運動,並開始創作《萬國城》系列詩篇。現居長沙,主要從事城市規劃和建築設計工作。

譚克修:《談談楊黎》

譚克修《談談楊黎》

朦朧詩裡,詞充滿了象徵和隱喻意義,和物之間不再有過去那種透明的必然性關係。詞和物從同一走向分裂,是漢語詩歌的一次斷裂性發展。從福柯的“認識型”角度來看,詞和物的這種關係,可以和“古典時代”模式對上表:物除了成為自己所是的一切以外,不再成為其他任何東西;詞不再是物的標記,而是沉睡在佈滿灰塵的書本中。在這種模式下,能指和所指處於一種對立的關係中,語言不再是世界的相似物,而要把世界攬入懷中。這讓受到維特根斯坦、索緒爾的語言哲學,福柯的知識考古學,羅蘭巴特的零度寫作等思想影響的部分第三代詩人不滿意,以楊黎為首的“非非主義”,以韓東、于堅為首的“他們”,認為漢語詩歌應該有更先進的語言觀,提出“詩從語言開始”“詩到語言為止”“拒絕隱喻”等現代語言詩學主張,想讓語言去掉此前的表象功能,專注於在自身的存在中表演。

楊黎的“廢話詩”,表現得最為極端。詩完全放棄了“言志”“緣情”,不再和任何現實世界或文學觀念相關聯,詩就是語言的自我呈現。他把漢語詩歌的敞口,從延續了數千年的內容事實,徹底向語言事實轉移。語言取代現實,成為廢話詩唯一的宗教。有人認為這是無效的實驗,甚至不客氣地說是“語言遊戲”。楊黎也為此承擔了當代詩“口水化”的主要罪責。今天,對第三代代表詩人的認識,楊黎身上依然存在著極大分歧,在我看來,倒是好事情。因為對多數第三代詩人而言,分歧越來越小,往往意味著他已經成為過去式。他過去被高估的寫作,他提供的那些屬於當代詩在1.0版本階段的好詩,在2.0版本階段的今天,已經不再有效。如果他也沒有在詩學建設上提供有效的經驗,對他的認識確實已經不需要有太多分歧了。這種共識,雖然正在越來越多的行家之間形成,但很少有人公開談論,所以並不影響他現在還能以大詩人自居,充當各種場合的重要角色。

楊黎身上聚集的分歧,說明他的寫作,他的廢話理論,還在產生作用。比如廢話詩的後起之秀烏青,在詩的廢話程度上表現得比楊黎更狠,也被批得更狠。但他能在最沒有詩意的地方,靠出色的語感,生出微妙的詩意來。在當代詩裡,語感本身成為詩歌內容,也是廢話詩能在過去三十年裡持續保有生命力的原因。但語感,牽涉到心理、情感等各方面的經驗,可劃歸神秘事物範疇。那微妙語感的傳遞,與其他詩性經驗的傳遞相比,對擁有不同聲音的讀者之接收系統而言,信號更不穩定。而讀者對語感的接收能力,完全依靠自己的感悟力,甚至無法由別人教育、轉述。語 感信號容易在傳播中丟失,也基本無法建立有效的批評話語體系。靠語感寫作,多數時候只能是自說自話。

楊黎早期的非非主義詩歌,是一種帶有純詩性質的語言詩。把詩完全當成語言材料的組織,對語義刻意抽空,使他三十年前的作品,現在依然有著某種迷人氣息。當年的楊黎,應該是帶著理想主義來寫詩的,語言儘量要抽空其現實意義,讓詩成為能指被無限放大的話語編織物。他或許想做到福柯描述的那樣:“詞既不能擁有聲音,也不能具有對話者,在那裡,詞所要講述的只是自身。”但這樣的工作,我把它視為繆斯女神對楊黎進行的無休止的懲罰,類似於諸神對西西弗斯的懲罰。無論西西弗斯多少次把巨石推上山頂,巨石依然會在重力的作用下滾下來。這是一項極具悲劇意味的工作。意義與語言的關係,就像重力與石頭的關係。只要在地球上,沒有人能把重力從石頭裡清除,楊黎也不可能把意義從語言裡清除,意義是語言的自然屬性。所以,世界上並沒有真正的廢話詩。意義可以來自於主體或現實世界,也可以來自於語言自身的生長,來自於語言對主客體的誤解或遺忘。成熟的詩,意義藏在語言中,像遊走在渾水裡的魚,固然難以捉住它,但能看到它在遊動。某些當代詩,雖然呈現出廢話詩的某些特點,但這廢話,也能使詩性意義處於某種敞開狀態,遊走在它自身的澄明中。

廢話詩抽空了詩的意義和深度,把詩視為自足的語言結構,拒絕解釋。這種完全排除外部評論,將語言視為唯一現實的寫作可能嗎?有誰能真正寫出不夾帶意義的語言結構?這讓我想起法國“新小說”派主將羅伯·格里耶。他被羅蘭·巴特視為小說界的哥白尼,成為後者闡釋“零度寫作”觀念的樣本作家。巴特稱格里耶開創的是一種無厚度無深度的風格,創作的是一種表層的文本結構——“表面小說”。儘管早期的格里耶對巴特給自己小說貼的“物化”標籤頗為受用,因為這個帶有實驗藝術色彩的標籤,能讓自己可讀性並不強的小說被人們廣為談論。後來,他的“物化”小說被指控把法國小說帶入了死衚衕時,決定不再買巴特的賬,說巴特“在我身上發現那種不是我的,而是他自己的理論”。曾經反對比喻語言的他,在一次訪談中卻坦然承認:“我批判了隱喻,與此同時,我寫了《嫉妒》,而這本書卻是我對隱喻文體的稱頌。”

楊黎的寫作,似乎也有類似的變化。他早期的詩,必須要求無意義,現在的詩,他對詩歌有無意義已經無所謂。借用楊黎的詩題《打炮》說一句,雖然無意義的廢話寫作算是他自己約的炮,如果真不想打了,未必需要含著淚把炮打完。很多大詩人,都是在不斷修正自己對詩的理解,以抵達新的高度,成就自己的。雖然當年的楊黎,年紀輕輕就閃亮登場,迎來了自己的高潮,但我不認為,對一個天賦很高,也對詩歌一直保持著熱情的詩人來說,有那一次高潮體驗就足夠了。何況,楊黎現在依然有旺盛的體力,幾乎每天都能寫詩。對他目前寫的《遠飛》系列,我主要當作行為藝術來看。他或許想用張口就來,極度鬆弛的分行行為,對另一些過於煞有介事的寫作進行嘲諷吧。楊黎是一個好玩的人。

最後說句題外話。就是當代詩這個主流的罈子,如果說還虧欠什麼人的話,我想到的第一個名字是楊黎。或是他們對他的誤解太深吧,發出去那麼多獎項,居然沒發過一個給他。就算我並不認可楊黎的廢話理論,就算楊黎的廢話理論要糾偏,甚至出現被後人完全否定的極端情況,談論楊黎的價值,也要站在觸及當代詩某些本質問題的高度來談,他畢竟用自己的寫作和理論,涉及到當代詩的走向問題,也產生過實際影響。現在看來,詩歌要進行完全意義上的語言學轉向,在西方也受到質疑。第三代之後的部分詩人,進行了相應調校,他們重新思考詩歌與生命、語言和世界的關係,他們將詩歌寫作視為一次語言行動,又不滿足讓詩停留於將語言視為絕對之物的層面。但無論如何,這些對新詩的現代性改造工作,與第三代的“非非”“他們”等將漢語新詩與西方語言哲學進行重新對錶的努力分不開。而某些著名的流行詩人,到現在為止,真正能明白自己在寫什麼的有幾人?那些娘娘腔似的悲憫情懷,遍地的懷鄉病,矯飾的小資情調,變著花樣的修辭練習,是不是還在現代性的皮毛上撓著小癢癢?

譚克修:《談談楊黎》

楊黎,男,1962年8月3日生於成都。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寫作,曾與萬夏、于堅、李亞偉、韓東等開創第三代詩歌運動,是這個運動的發言人和主要代表詩人之一。

《旅途之一》

有一個小女孩

被汽車軋死了

就那麼輕輕一下

她就躺在

路的中間

有少許的血

從她身上流了出來

她的父親正從前面跑來

她的母親趴在她的身上

已經無法哭出

許多人

圍在四周

交通頓時阻塞

來往的汽車在兩邊

停了長長一串

我恰好在其中一輛車上

我得趕到那邊去

坐開往遠處的火車

但小女孩躺在路中

沒有哪一輛汽車

敢從她的身旁開過去

那是郊外

一個普通的下午

陽光明亮而又溫暖


《撒哈拉沙漠上的三張紙牌》

一張是紅桃K

另外兩張

反扣在沙漠上

看不出是什麼

三張紙牌都很新

它們的間隔並不算遠

卻永遠保持著距離

猛然看見

像是很隨便的

被丟在那裡

但仔細觀察

又像精心安排

一張近點

一張遠點

另一張當然不近不遠

另一張是紅桃K

撒哈拉沙漠

空洞而又柔軟

陽光是那樣的刺人

那樣發亮

三張紙牌在太陽下

靜靜地反射出

幾圈小小的

光環


《西西弗神話》

我想寫一首詩

它的名字就叫

西西弗神話

但我總想不好

第一句

以及

更後面的句子

我就寫到這裡

我希望

你們看了後

能夠記住

西西弗神話

這個美麗的名字


《冷風景》

獻給阿蘭·羅布——格里葉

這條街遠離城市中心

在黑夜降臨時

這街上異常寧靜

這會兒是冬天

正在飄雪

這條街很長

街兩邊整整齊齊地栽著

法國梧桐

(夏天的時候

梧桐樹葉將整條整條街

全部遮了)

這會兒是冬天

梧桐樹葉

早就掉了

街口是一塊較大的空地

除了兩個垃圾箱外

什麼也沒有

已經下了好久

街兩邊的房頂上

結下了薄薄一層

街兩邊全是平頂矮房

這些房子的門和窗子

在這個時候

全部緊緊關著

這時還不算太晚

黑夜剛好降臨

雪繼續下著

這些窗戶全貼上厚厚的報紙

一絲光線也透不出來

這是一條死街

街的盡頭是一家很大的院子

院子裡有一幢

灰色的樓房

天亮後會看見

黑色高大的院門

永遠關著

站在外面

看得見灰色樓房的牆灰脫落

好像窗戶都爛了

都胡亂敞開

院子圍牆上已經長了許多草

夜晚月亮照著

沒有一點反光

灰色樓房高高的尖頂

超過了這條街所有的

法國梧桐

(緊靠樓房的幾間沒有人住

平時也沒有誰走近這裡)

這時候卻有一個人

從街口走來

深夜時

街右邊有一家門突然打開

一股黃色的光

射了出來

接著“譁”的一聲

一盆水潑到了街上

門還未關上的那一剎

看得見地上冒起

絲絲熱氣

最後門重新關死

雪繼續下著

靜靜的

這是條很長很長的街

沒有一盞路燈

異常的黑

記得夏天的晚上

街兩邊的門窗全都打開

許多黃光白光射出來

樹影婆娑

(夏天的晚上

人們都坐在梧桐樹下散涼)

夏天的中午

街口樹蔭下面

站著一位穿白色連衣裙的少女

(風微微一吹

白色連衣裙就飄動起來)

這會兒是冬天

正在飄雪

忽然

“嘩啦”一聲

不知是誰家發出

接著是粗野的咒罵

接著是女人的哭聲

接著是狗叫

(狗的叫聲來得挺遠)

有幾家門悄悄打開

射出黃光、白光

街被劃了好些口子

然後,門又同時

悄悄關上

過了好一會兒

狗不叫了

女人也不哭了

罵聲也停止了

雪繼續下著

靜靜的

這時候卻有一個人

從街口走來

當然

秋天不會有

秋天如果有人在這個時候走來

腳踏在滿街的落葉上

聲音太響

這會兒是冬天

正在飄雪

雪雖然飄了一個晚上

但還是薄薄一層

這條街是不容易積雪的

天還未亮

就有人開始掃地

那聲音很響

沙、沙、沙

接著有一兩家打開門

燈光射了出來

天快亮的時候

送牛奶的在外面喊

拿牛奶了

接著是這條街最熱鬧的時候

所有的門都打開

許多人都推著自行車

呵著氣

走向街口

這個時候

只有街的盡頭

依然沒有響動

天全亮後

這條街又恢復了夜晚的樣子

天全亮之後

這街上寧靜看得清楚

這時候有一個人

從街口走來

(穿一身紅色滑雪衫)

冬天

秋天是滿街落葉

春天樹剛長葉子

夏天樹葉遮完了這整條街

但這會兒是冬天

雖然雪停了

這會兒依舊是冬天

這會兒雖是冬天

但有太陽

街盡頭院子裡的灰色樓房

被太陽照著

這是一條很長很長的街

兩邊所有的房子

都死死地關著

這是一條很靜很靜的街

天全亮後

這條街又恢復了夜晚的樣子

天全亮之後

這條街上寧靜看得清楚

這時候

有一個人

從街口走來


《高處》

A

或是B

總之很輕

很微弱

也很短

但很重要

A,或是B

從耳邊

傳向遠處

又從遠處

傳向森林

再從森林

傳向上面的天空

A

或是B

請閉上眼睛

看這裡

看貓

火山

一條路

還是夜晚

還是陌生人

彷彿

B

或是A

我終於聽見的

只是一種聲音

我終於感到的

僅僅是他們

我也終於看見

我自己

站在門前

手裡拿頂帽子

背後是

整個黃昏

B,或是A

那樣自在

那樣風流

又那樣非非

一點也不隔

一點也不刺人

當然一點也不突然

真是從未有過的冷靜

真是從未有過的空蕩

從未有過的悠閒

A

或是B

望隨我而來

隨我而去

隨我坐下

最後隨我的手指

於同一地點

同一時刻

翻開詩

看那些陌生人

舉著紅旗

衝向前

B

或A

看陽光

照著大地

照著大地上的森林

河水,或是樓房

照著人

走的,或者站著

也照著你

你坐在河邊

陽光

美美的

照著我的身子

我抬起頭

看向前面

前面也正被太陽照著

B

或A

或其他

這裡好多怪事情

好多。如一

小人,為什麼要長大

大人,為什麼要變老

老人,為什麼要死

想起要死

我就無話可說

想起陌生人

而我總不認識

B啊

或是A

這裡怪事太多了

太A了

或者太B了

我們無法說清

我們何需說清

我們只有走

悄悄地走

趕在天黑之前

A啊

或是B

我們結伴而走

不然走遠了

會找不到方向

那時

我真不想看著你

一個人

站在路口

A

或是A

連夜晚多寧靜

多輕

多短

又多麼重要

森林上面的天空

多藍

森林裡面

又是多麼黑

什麼也看不見

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不曾發生

只有A

或是B

我聽見了

感覺到了

A

或是,B


《打炮》

1.在高高的紅桃A之上

是另一張高高的紅桃A。

在紅桃A和紅桃A之間,整個世界

正靜靜地守候著:公元1980年8月3日夜

下著毛毛細雨,有點風

我打響了我生命中的第一炮。

四周一片漆黑,

只有我充血的龜頭泛著微微的紅光。

2.二十年後

戰爭還在進行,打炮的聲音超過窗戶

傳進我的耳朵。只聽見:

尖銳如玻璃的聲音

抽水馬桶嘩嘩的聲音

和哭泣的聲音。

漆黑的夜晚籠罩在這些聲音中

就像士兵們埋伏在深深的樹影下面。

在中國成都

更靠南的地方,我還聽見

一個女人的驚訝。

3.這就是打炮,這就是

打炮的打,就是打炮的炮

就是打炮的全部、一切、和某一下。

狠狠的一下。

窗戶猛地推開

一顆炮彈帶著它橙黃色的光芒劃過夜空。

4.寬大、空洞的客廳

燈光明亮。

5.一個男人加上一個女人

構成了打炮的全部事實;

一個男人,加上兩個、甚至三個女人,

同樣構成了打炮的全部事實;

一個男人,兩個、甚至三個男人

加上一個女人,或無數個,

還是構成了打炮的全部事實;

一個男人他自己,

只要願意,也可以構成打炮的全部事實;

一個女人卻不能,

一個女人只能叫手淫 。

6.而小王不這樣認為

小王說:打炮

專指嫖妓。

7.我敢肯定小王的說法是錯誤的。

就說嫖妓:有時候我們僅僅是談談心,

有時候脫了衣服

僅僅是摟在一起,

我們未必一定要打。

炮彈沒有出膛,

打炮的實質根本就不存在。

小王啊,在你這個年齡,

最好還是少說多學。

打炮的力量和炮彈本身的力量都在其中。

8.手機響了。得二說:我們去打炮。

今天的確是打炮的天氣,

我開上白色的

桑塔納,叫上小王。

秋天的太陽照著遠郊的高速公路,

我們一路上說著“啦啦隊”的隊長,

說著 漂亮的萍和“金哨”巧梅。

小王說:他喜歡巧梅。

9.誰不喜歡巧梅呢?

當她俯身在你的懷裡

幸福的生活就從她的嘴裡開始。

10.從炮臺開始。

從靜悄悄的炮臺開始。

硝煙瀰漫。

出成都,沿途都是這樣的炮臺。

有的像一座碉堡,有的

就只是一間床,一把椅子

對於和平年代,碉堡還是椅子

都是我們打炮的地方。

11.我來過這些地方。

我和我的朋友,比如得二和花邊眼鏡

都來過這些地方。

我們在巧梅那裡,在隊長那裡

得二喝得大醉

我也喝得離醉不遠。

我說:你們看

前面那扇窗戶。

12.窗戶微開。

在南草荼坪坊,我對她談到了我的生活

以及這種生活和打炮的關係。

我說:有一種炮永遠無法打響

有一種炮打響了也沒有任何意義

有一種炮打得很遠,遠得來誰也不知道

有一種炮尚未打出就已經爆炸

有一種炮深掩雜草之中

風一吹,曾經的“隆隆”之聲

就從雜草中隱約傳出:

像鬼的聲音

像一粒瓜子

準確的落在你的嘴裡。

13.她微微一笑。她將瓜子輕輕放下

“幾年不見,你對打炮

如此精進。”她說,

“其實打炮就是表演。 它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完全呈現,

是你對我完全的呈現。

誰擁有充足的炮彈

誰就擁有對方。”

比如說晚清,妓女們紛紛躲進紅樓

以及比紅樓更為安全的

冬天的夜晚。 炮火連天,炮聲比雷聲更大、更多、更響

那是1874,大地上飄舞著

雪花、硝煙味、和鮮豔的顏色。

14.還有女人的尖叫徹夜響亮

我說:高潮降臨

又一艘炮艦沉沒海底。

15.還有愛情:婚外的,一夜的,初戀純潔的;

還有飛毛腿:炮火照亮黑色中

一位少婦慘白的臉龐;

還有雨,不停下著的雨,那一夜的雨

和這一夜的雨

大雨小雨;

還有錢:我返復的清點

因為它複雜的圖案,更因為

有一個人

正從後門悄悄地離開;

還有警察,警燈,警車

飛馳和閃爍。

你挽著我的手,並把頭靠在我的肩上,

我們沿著雨後的大街逐漸遠去。

16.夜深人靜

我寫下“打炮”這兩個字,

開始等待:

我等待出太陽

對這個陰暗的城市

它肯定會給我打炮的好時光

和比打炮更好的好心情;

我等待出大月亮

太多的溫柔和纏綿瀰漫在夜總會的包間

“摟著我,摟著我,”我聽見她的祈求

就像聽見炮彈擊穿鋼板;

當然,我現在在等待一個人

她正在浴室洗澡

水的熱氣遮閉了她赤裸的身子

從乳房,到陰唇

我都聞到了“力士”的香味;

我還等待進入

在川西偏遠的小鎮

她夢見黑豹奔跑在她的夢裡。

17.力量啊!我承認

但我必須追問:在你這麼多的等待中

你等待過我沒有?

我沒有。

四周一片漆黑

只有我充血的龜頭泛著微微的紅光。

打炮,意味著一切。

18.打,是一個動作。

打什麼?比如說打飛機,

那卻是另一個動作。

生命如此短暫(三萬天)

打一次,少一次

少一次,並不等於多打了一次。

所以,打,拼命打

往更深、更遠、更暗處打。

少女們放下她們的鐮刀

來到城市。

19.我對得二說:我寫了一篇

關於打炮的小說

其主人就是以你為原型。得二

他肯定打過很多的炮

卻肯定談過很少的愛情

當面對女人 他深深羞愧。

20.我要感謝他的羞愧。

我要感謝那些為我們提供機會的每個羞愧。

感謝你給我的電話以及陽光下面一寧靜的花園:

一群蜜蜂在花叢中飛翔

像一顆顆金色的子彈。

我感謝,並且為我的感謝而期待。

21.這其中包含了青春和傷感。

一群女人驚呼:

大清炮隊又來了。

22.我只是為了你的一雙手而來。

握著她,僅僅握著五至十秒:

這短暫的停留,並沒有隱藏

更大的陰謀。

比如回憶。

在南方證券公司門前

我看見你彎腰去繫鞋帶。

23.我看見你彎腰去繫鞋帶,

這是一種姿勢;

對於你俯下的頭和昂揚的屁股,

這又是另外的兩種姿勢;

當時一股風吹起你的裙子,

你伸手去按住它們,

這還是一種姿勢;

“送一顆炮彈

到喜馬拉雅山頂”

這是何小竹

想像的姿勢。

24.我選擇站著的姿勢。

我也選擇坐著的那種姿勢。

馬麗在浴缸裡

我就選擇適合浴缸的姿勢。

25.現在,馬麗在窗前

我選擇飛翔。

26.在臨街的一扇窗前,

我和她

以這樣的姿勢進行。

正進行中,

我看見一個小孩從窗下跑過

小孩的外婆跟在小孩的後面。

我說:你看窗外

她就抬起她的頭。

27.與此同進,

一輛大巴停在院子裡,

一個男人從車上走了下來。

雨好大,風也好大,

這個男人又快速的跑回車上。

28.而在臨街的窗前

她還抬著她的頭。

29.把媽咪叫來,得二說

或者直接把媽咪的女兒叫來,得二又說

還有長城乾紅,兩支

我們先喝酒。

夜晚的生活總是這樣開始,

就像一個小姐先要給你戴上避孕套。

然後媽咪來了,

並且帶著她的三個女兒。

然後是服務生,拿著我們的乾紅。

萍萍呢?得二問媽咪,

萍萍已經上臺。

30.不要把避孕套忘了。

對於任何一個女人而言,把避孕套忘了

是不是等於戰士忘了自己的槍?

31.避孕套、口紅、漢顯傳呼、

印度神油、香菸、和人民幣

我們這個城市所能擁有的秘密

擁有的親切內涵。

以及藍色的、菱型的、一粒美國的藥片。

以及我的焦噪、煩惱、和希望平靜的

願望……美好的願望。

我點燃一隻煙

望著那些小姐一個個走了進來。

32.對面樓房上電鉅的聲音和火花

打破了這個城市

陰暗的天空。

工人們戴著紅色的安全帽

站在樓房頂上。

我們要打炮。

33.我從十八歲開始打炮

到今天,已經有二十年時間了

每一次我都懷著一種善意的心情

進入另一個人的身體

時至寂寞的黃昏

我站在陽臺上

傾聽我內心的言說。

一駕飛機從我的頭頂上飛過。

34.下面是關於打炮的五張便條:

a.今晚8點,我在你家樓下等你。

b.我已經兩個月沒有來月經了,

你看怎麼辦?

你不能為了自己的快樂,

就忘了別人的痛苦。

你的麗。

c.我好想

我來找你,未遇,

心裡空得很。

d.把那個女人趕走

把床單和被子換掉

把你洗乾淨,

我們的夜晚應該是純潔了。

e.我夢見我們家燒房子

你抱著我拼命的往外面跑,

我赤裸著身子

安靜的捲縮在你的懷裡

我好喜歡這個夢

我不願醒來。

35.下面是關於打炮的六個禁忌:

a.說不出任何理由的炮不要打,

小心陰謀?不,

小心會打壞自己的身體;

b.認識一個人時間長了才打得上的炮不要打

(至少不要輕易打)

否則炮彈爆炸時會誤傷自己;

c.太近的炮不要打,

其理由和上面基本相同;

d.不打無準備的炮;

e.更不要借錢去打炮;

f.光華說:不打空炮。

36.車到縣城

已是深夜

我正在找打炮的地方

37.我永遠都在找打炮的地方

生命的每一天

都被描寫在炮臺上而不可改變。

比如有時的歡樂

有時的痛苦。

比如我放下我的東西

我又拿起我的東西。

小楊在屋裡等我

馬麗在浴缸裡洗澡

巧梅正在工作:

一曲曲優美的旋律她嘴裡吹出

正是深夜啊

巧梅的簫聲飄浮在夜晚的空氣中,

樹影,樓房的影子,以及路燈下的

一團水漬,泛著微弱的光。

世界突然靜止不動

一條長長的小巷展現在我的眼前。

38.它讓我重新回到:

寬大、空洞的客廳

燈光明亮


《五個紅蘋果》

1

我在燕豐超市買了五個紅蘋果

我把它們洗乾淨

放在客廳的茶几上

那客廳,一天到晚都照不著陽光

一天到晚都要點燈

五個紅蘋果

一個比一個紅

2

其實不是五個紅蘋果

只是兩個紅蘋果

九月的下午

我就買了兩個

紅色的蘋果

並不是另外三個我沒有買

而是其他紅蘋果

我都沒有買

3

電梯司機小王

是河北鄉下的姑娘

她們家有一個很大的蘋果園

她告訴我:蘋果

不僅有紅色的

還有黃色的和青的

我說我知道

我不知道的是

有沒有白色的蘋果

小王笑了

白色的蘋果

她沒有見過

我也沒有見過

4

我們曾經做過這樣的遊戲

我們分別把五個紅蘋果

放在五個不同的地方

比如其中一個

就放在窗臺上

當窗戶打開

它在窗臺上

當窗戶關上後

它還是在窗臺上

一晃十一年過去了

它依然像

還在窗臺上

它是五個紅蘋果

其中一個

5

我把五個紅蘋果吃完

用了七天的時間

我每天起床吃一個

有兩天我沒有在家裡住

所以我用了七天

才把五個紅蘋果吃完

我前妻比我強

如果她願意

她可以一口氣

吃完五個蘋果

6

我的前妻不是小王

小王不吃紅蘋果

小王說,一個蘋果長得那樣紅

真不忍心吃掉它

一個紅蘋果

放在床頭

它比被吃掉

給人的好處更多

種蘋果的人

認為紅色長在蘋果上

是最恰當的顏色

7

我下樓去買菸

手裡拿著一個紅蘋果

開電梯的小王問我

你很喜歡吃蘋果

我說我不喜歡

我喜歡拿著

紅蘋果

外面太陽很大

秋天的太陽啊

它很大,但它不曬人

我拿著一個紅蘋果

走在路上

像走在

小王她們家的果園

8

一個小女孩跑過我的身邊

她的手裡高高的舉著

一個紅蘋果

另一個小女孩也跑過我身邊

她是在追趕前面那個

舉著紅蘋果

飛跑的女孩

天正一點一點黑下

紅蘋果也正

越來越遠

比兩個飛跑的女孩

還要遠

9

巴黎的人叫紅蘋果

不叫紅蘋果

這是每一個巴黎人

都知道的

就算不是巴黎人

也知道巴黎

叫紅蘋果

不叫紅蘋果

1927年夏天開始

巴黎的史密斯太太

每天早晨起床後

都要吃掉

五個紅蘋果

她一直堅持吃了

十年又三個月

史密斯先生覺得

她吃得太多

10

小王聽了史密斯太太的事

先是笑了笑

然後就埋下她的頭

我和她站在電梯裡

就我和她

電梯正從17樓

慢慢的往下

小王,我忍不住

俯過臉去問她

你怎麼了

小王說,沒有

我只是在想

巴黎人不叫紅蘋果

那他們叫什麼

11

我走到賣蘋果的攤子前

對賣蘋果的人說

我要買五個紅蘋果

五個紅蘋果

一個比一個紅

有一個不紅

我就不要

賣蘋果的人

從一大堆

紅蘋果中

給我挑了五個

最紅的

紅蘋果

每一個有

半斤那麼重

公元2003年

9月11日

我買了

五個紅蘋果


《給韓東的一封公開信》

親愛的兄弟

如果你真的

對我的詩歌觀點

那麼反對

我就把它

放棄了

怎樣

我不願意

因為它

而影響

我們的感情


《真好》

讀一本古人的書

消磨一個下午

這對我而言

是偶爾的

也是愉快的

特別是天黑後

應邀來到

三里屯酒吧

真好呀

喝十幾瓶啤酒

有點醉了

再打的回家


《秋風起》

哪兒的風

吹在我

半裸的身上

當時是凌晨

我剛坐在

電腦前

想寫一首

關於秋天的詩

巧啊,我說

那就這樣寫好了


《2006年,有愛情的人並不是只有我一個》

中國女排高大豐滿

特別是1號3號和7號

1號像輛坦克

3號像飛翔的坦克

我一瞬間

迷戀上飛翔的坦克

而1號,她的乳房實在是太大了

大得來我擔心她跳不起來

哦,我親愛的瘦子

請允許我在今天晚上

仔仔細細地看看

這些遙遠的

人肉炸彈


《一起吃飯的人他們並沒有一起睡覺》

他們只是在一起吃飯

吃完飯後

就各自走了

而沒有一起吃飯的人

也是這樣

他們吃完飯後

也各自走了

那麼,我問小楊

誰和誰一起睡覺呢?

小楊說:誰和誰一起睡覺

誰和誰心裡明白


《道理》

主要是想寫詩

並不是有什麼

非要我寫

這件事太簡單了

就像日批

是因為我想日

而不是有誰

一定要我日

就像吃飯

因為我需要吃

而不是有什麼東西

必須我吃

小三啊,你是哪裡人

才這麼大

就知道那麼多道理

等你長到和我一樣大

那道理

不是多得來

你講都講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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