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樹:一棵沒長大的樹

“我可能一直有這種意識,可能在2003年之前或更早,我心裡想衝破的東西根本沒辦法意識到它。我覺得這些年,這些糾結的東西感覺越來越明顯。到去年、今年,今年有一個特別大的改變,我覺得我必須要有一個完善的人格。我必須得面對我自己。”

朴樹:一棵沒長大的樹

朴樹退學唱歌那一年,正值校園民謠流行。他沒有趕上那一波校園民謠熱,但是在1999年發行第一張專輯《我去2000年》時補上了校園民謠這一課。這張略帶一絲憂鬱的專輯讓他贏得了不少歌迷。2004年的《生如夏花》確立了他後校園民謠歌手的地位。隨後,朴樹漸漸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直到去年,朴樹與張懸在上海舉辦“樹與花”演唱會,才正式迴歸。

過去,朴樹很少面對媒體,他不善言語,接受採訪時甚至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這次北京的“樹與花”演唱會,朴樹出人意料地開始面對媒體,雖說在表達上和那些八面玲瓏的藝人相比還差得很遠,但是能看得出他很想真誠地與人交流,想說出內心曾經的苦悶。這對一個從上高中就患有抑鬱症,甚至需要靠藥物來治療的人來說,能把自己放鬆下來,已經實屬不易,說明朴樹開始勇於面對自我了。

朴樹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北大教授。從小他就在一個四周都是圍牆的環境里長大,這種“自然環境”成了朴樹生活的保護屏障,同時,家庭的呵護又讓朴樹的生活中多了一道圍牆,這讓少年的朴樹有一種安全感。但是這樣的環境也讓朴樹從來沒有意識到長大後要面對、接受一種沒有圍牆的生活環境,面對隨時失衡的生活,並且要自己處理諸多的問題和矛盾,隨著他長大,逐步離開了那些保護他的“圍牆”,他才意識到,一切和過去都不一樣了。朴樹說:“我覺得可能我從小被保護得太好了,我從小在北大長大,四周都是圍牆,流氓進不來。就連大學退學了,我都沒有意識到原來人還要自己出去掙錢,我不知道還有掙錢這一回事。每天在家裡特別坦然,餓了就吃,困了就睡,想玩了就出去玩,沒煙抽了就抽我哥或哥兒們的,我就沒有那種意識。可能好多東西來得晚。”

過去的生活一切順利,不用讓朴樹去想太多。當他輟學去唱歌,也沒有遇到什麼麻煩,他很順利地拿到唱片合約,錄製了專輯《我去2000年》。從這張專輯中不難看出,這裡有他乾淨的一面,那種還停留在中學生狀態的青春期憂鬱成了專輯主色調。人都喜歡懷舊失去的青春,因此,當人們聽到這張專輯時,不會想到這是一張朴樹正處於心理發育階段的作品,更多是從中尋找曾經的青春或者是被他淺顯的憂鬱和傷感打動。當人們在哼唱著“她們都老了吧,她們在哪裡呀”的時候,朴樹剛剛走出蜜糖好甜,走進咖啡真苦的人生路上。

朴樹說:“我覺得,那些年我就沒有經歷過殘酷的事情,稀裡糊塗就進公司了。雖然也沒什麼錢,稀裡糊塗就過來了,然後出了第一張唱片,得到很多東西,沒有被推到一個很殘酷的地方,也沒有說你要是不掙錢你就完蛋了。我一直沒有經歷過殘酷的事情。從分析人格角度,我在那種情況下得到很多東西,那人格就會有些變態,不是變態,就是缺失很多東西。這些缺失的東西會在今後的幾年慢慢釋放出來,我就覺得是一件挺可怕的事情。”

心理學家普遍認為,人格是童年時期形成的。童年時期造成的人格缺失,長大後面對複雜的社會環境和情感時就會出現人格障礙。以前,朴樹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在人格上的問題,他會覺得自己有些問題,但是不知道問題的癥結。從他獨立面對自己的生活開始,這些問題就慢慢顯現出來了。但是他也說不清楚究竟是什麼問題。“我可能一直有這種意識,可能在2003年之前或更早,我心裡想衝破的東西根本沒辦法意識到它。我覺得這些年,這些糾結的東西感覺越來越明顯。到去年、今年,今年有一個特別大的改變,我覺得我必須要有一個完善的人格。我必須得面對我自己。”

朴樹曾經找過醫生進行過心理疏導,但是沒什麼效果,後來醫生讓他吃抗抑鬱的藥,仍然沒有效果。當他成為一個簽約歌手後,卻找不到創作狀態。公司老闆宋柯能做的就是鼓勵他,刺激一下他,但是簽約了十幾年,他也僅僅出了兩張專輯。

朴樹所說的“想衝破的東西”就是他對自我的認知。自我認知的障礙導致他走出圍牆後面對周遭的一切都無從判斷,遇到問題往往以逃避的方式來應對,這讓他的生活充滿緊張。他說他從小就不放鬆,甚至面對他喜歡的音樂,他都無法從中找到樂趣。“不放鬆音樂就不是健康的,我創作時肯定是放鬆的,但是我去表達,哪怕我在錄音的時候都是一個緊張的狀態,包括演出也都是緊張,不自在,就是不願意上臺,更別說樂趣了,就是趕緊唱完趕緊收錢走人。這麼多年,沒有過音樂的樂趣。”

雖然朴樹認為他的一切障礙的根源都是因為恐懼,實際上這還是對自我缺乏認知帶來的結果。有一次他參加一個活動,主講人問:“逃跑的反義詞是什麼?”人們的回答是:“追趕。”朴樹說:“原地不動。”人們問他為什麼,他說:“追趕也是因為恐懼,都是一回事。我覺得任何負面情緒都是恐懼。其實真正的宗教性是去除恐懼,但是宗教恰恰造成了恐懼。”

人們常說“三十而立,四十不惑”,當很多人過了而立之年,慢慢坦然面對一切時,朴樹還處在糾結如何認知自我,缺乏安全感的狀態中。還有不到一個月,朴樹將進入不惑之年,他感慨道:“我覺得我超晚熟。”從心理年齡上講,朴樹剛剛到了而立之年。

朴樹面臨人生的第一次殘酷現實大概就是差0.5分沒有考上北大附中,他回憶說:“我想我從小就不是正常孩子。我小學當了6年班長、中隊長,但我偷偷摸摸逃學,誰都不知道。數學奧校兩年,我都是逃過來的,誰都不知道。但表面上我是一個乖孩子。中學沒考好,差0.5分沒有考上北大附中,然後人一下子就崩潰了。”從此,抑鬱症開始伴隨著他。

也許是人慢慢到了中年,很多東西把朴樹那顆未經風雨的內心折磨得堅硬了,他覺得自己可以坦然放鬆面對一切了,接受採訪時儘管還有些詞不達意,但他不迴避了。“我抑鬱症是怎麼好的呢?不是通過吃藥好的,也不是通過心理醫生治好的,其實是被痛苦治好的。時間長了,我知道怎麼面對它,而且我知道我必須要改變它。我覺得人到那個量,自然就會癒合了。”

朴樹養了一隻金毛犬,這種狗性情溫順,但是朴樹的這隻金毛特別愛跟別的狗打架,它和住在一個小區裡的狗都打遍了,見到生人也會變得很兇。後來朴樹找了一個養狗的教練,教練告訴朴樹:“這隻狗之所以性情暴戾,是因為你從小帶它的時候給它的鼓勵太少了,所以它做什麼都不自信,覺得緊張,緊張的時候才會去攻擊別的狗。後來我見到我爸媽也跟他們說,我們這一代人都是這樣教育大的。後來我又養了一隻狗,我對它特別好,它到現在1歲了,看上去無憂無慮的,從來不咬人。”

事實上,與很多家庭比,朴樹算是生長在一個幸福的家庭裡,他與父母之間的感情很好,朴樹說:“他們有很多愛,對我特別好,但是他們不知道怎麼表達出來。作為我來說,孩子感覺不到那個愛。我覺得我父母從來沒有抱過我,但是我媳婦到現在還跟她爸媽擁抱,這個對我觸動特別特別大。我現在每天跟我的狗說話,每天抱著它們,跟它們說好多,無論它們做什麼,都說真棒。”

朴樹今年跟父母長談了一次,解開了不少心結,他們也意識到過去對待朴樹的方式給他造成的困惑。但是那個時代的人幾乎還意識不到與子女之間形成的心理感應關係,很多時候都是靠父母本能的愛去完善孩子的人格。一旦這種本能的愛缺失,就有可能對孩子的成長帶來負面影響。

朴樹要衝出的那個東西,就是他要回到童年,重新面對一次自我,然後成長。

因為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所在,朴樹從2009年開始慢慢找回自己的狀態,他開始覺得演出有樂趣了,所以才有了後來的演唱會。

朴樹說:“2009年以前都在瞎混,那時候整個人都空了,覺得對音樂無能為力,沒有東西了,見到玩音樂的人都躲,特可怕。2009年開始,突然又願意彈琴了,那感覺才回來。”

在朴樹看來,做完第二張專輯後,他遇到的問題倒不是創作瓶頸,而是對自我認知的混亂讓他一下不知該如何是好,很多他從來沒有應對和思考的問題都一股腦地朝他襲來,然後他就不知所措了。他說:“困擾我的是我突然覺得腳下沒根了。原來我知道有標準,我覺得是舒服的,後來標準被抽空了,我人就不知道往哪去了。我曾經一度特別懷疑文藝的必要性,比如因為有了生活當中不能做到的事情,你才痛苦,你才去產生創作音樂的衝動的話,那麼你為什麼不把精力花在解決你生活的問題上面。文藝這事有沒有必要?它究竟是不是一個造作的東西?好多諸如此類的問題困擾著我,我陷在這些東西里面好久。”

他舉了一個很典型的例子,說明他在音樂創作中的糾結:“我記得從1999年開始,大家在聽電子音樂。到了前幾年我才明白,電子樂是一種享樂的音樂。我從小到大就沒有放鬆過,我不知道什麼叫放鬆,我就覺得一肚子苦,躲在一個地方彈琴唱歌是種很壓抑的狀態。我不知道什麼是放鬆,不能跟黑人似的什麼都不想,曬著太陽喝啤酒。但是電子音樂就是那樣享樂的音樂,包括之後的一切音樂都是享樂的、放鬆的。我就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困惑,特奇怪。突然到2009年的時候,我又把北京這邊的音樂聽了一遍,裡面還是有打動我的東西。他們音樂裡的那種土,心裡面的那種擰巴,我都覺得挺打動我,但是隻是一時,我還是覺得有更寬的東西。”

對別人來說,音樂究竟是表達痛苦還是表達享樂,都不會去懷疑音樂本身,但在朴樹這裡就成了一道過不去的坎兒。所以,他想創作,卻創作不了。他小時候被呵護得很好,當有一天真的要獨立面對世界時,可能很多簡單的事情都處理不好,因為過去是有人幫著他,獨立後就沒有人告訴他了。跟唱片公司簽約出唱片,按照一個商業規則去完成所有的事情,是一件特別簡單的事情,但對朴樹來說是一件特別費勁的事情。當別的歌手很自然地面對一切商業操作甚至可以自主地去解決創作與商業之間的問題時,朴樹卻一直理不清這其中的關係。“其實我也不拒絕商業,到現在已經想得很清楚了,那個時候特別模糊,我只是不太願意做我不大願意做的事。可能一直以來沒有被別人逼過。比如,我寫歌我愛在家寫,到錄音棚錄成成品這個過程我並不喜歡。再比如,我特別愛旋律,愛寫旋律,你要我最後把歌詞塞在裡面,我特別厭倦,一直在抗拒這個事情。再包括去宣傳要做很多不願意做的事情,我覺得在半推半就地做著。”

今天朴樹在回顧自己擰巴的藝術人生時說:“反正我覺得我現在已經過這個坎了。我說不清楚,就是覺得不管是做人還是做音樂,我都感覺放鬆了。我可以接受做不願意做的事情,我覺得這是生活的一部分,我完全能接受,甚至是失敗我都可以接受。比如,有一次有人問我‘希望成功嗎?’我說當然希望成功了,而且希望比過去更成功。但是我能確定的是,即使我失敗了,我也能非常愉悅地過我的生活。而且,我覺得為了這個成功,我可以做一些我不願意做的事情,這沒有問題。但是,我就覺得還是有些標準在那兒,只是我沒有過去那麼模糊了。”

在逐步把自己調整到正道上的朴樹,開始了新的創作,他終於不再糾結,輕描淡寫地說:“我到現在還沒有跟公司談,我現在就是開開心心把歌錄出來再說,到時候什麼事情都自然而然。”

在朴樹最青春的時候,他度過了一段漫長灰暗的日子,可能在人們看來,他最該出成績的時候,一切都被他自我消耗給錯過了。他說:“我一直覺得我自我消耗太厲害了。直到有一天,我覺得我耗不起了,我意識到不能再這樣了。從一進這個行業,尤其是2003年那段時間,我就被灌輸了掙錢要趕緊的觀念。但是,我又覺得我為什麼不能到老一直在做這個?我覺得我剛開始,我剛剛知道音樂是什麼。也許我能唱到老,也許我味道剛剛出來呢。”

至少,朴樹在音樂創作上找到了自我。談到他過去的歌曲,他說:“我過去感情磅礴的根源就是自我憐憫,但是我現在沒有那種感情了。即使再出來,這個感情也會讓我覺得很可笑,我在生活中能輕輕鬆鬆把這個問題處理了,我不會把那個感情用在歌裡。”

的確,從未經歷過坎坷的朴樹,在他的歌詞裡會把自己打扮成一個飽經滄桑的人,現在他覺得那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歌詞有些幼稚了,如果他創作中寫出了這樣的歌詞,他會意識到,然後否定掉。“我不是強說愁,是隔山打牛。這是付翀說的,我覺得特別準確。當一個痛苦沒有發生我去幻想那個痛苦的時候,我會有好多招去說這個東西。但是真的當那個東西壓到頭上了,你連面對的勇氣都沒有了。整個人都頹了,更別說寫了。”

事實上,當朴樹在生活中真的經歷和麵對那些他幻想的痛苦時,才知道,這遠比他想象得更猛烈,更讓他招架不住。

朴樹現在正在經歷破殼而出的階段,他說:“我還覺得我沒有完全出來,真的沒有完全出來。我相信無論如何我能出來。哪怕我什麼也不做,那個殼也會完蛋。”

現在朴樹不怕演出了,開始享受演出了,去年他與張懸的“樹與花”演唱會還讓他倍感壓力,但這是他第一次享受到演唱會給他帶來的快樂,面對即將開始的北京演唱會,朴樹已經沒有壓力了。

現在朴樹開始在家裡準備他的新專輯,也不抗拒進棚錄音了。談到他還沒有一個時間表的新專輯,朴樹說:“這張專輯會簡單很多。我錄第一張專輯時自己什麼都不懂,張亞東在那裡弄出任何東西我都覺得是在仰望。等到我做第二張的時候,我自己的訴求很清楚了。但是那一段聽Lounge聽得太多了,可能太要那個舒服的勁,太舒服過頭了。錄的過程中,加法做得太多。最後做縮混,我和張亞東都沒在場,減法沒有做好。但是這一次,我想得更清楚,就是簡單,節奏為首。”

但是一談到歌詞,朴樹就頭疼:“我特別不願意寫歌詞,真不想寫原來那樣的歌詞。我沒有必要非把歌詞寫得一定有多好,我就想把我自己真正想說的東西放進去就好了。不過最讓我煩的是,我還得把這些字挨個填進去。因為漢語太不適合唱歌了,太顆粒了,每個音都咬得那麼死。不過,現在我做不到的事情不會再困擾我了。”

採訪結束後,朴樹把他新錄製的歌曲放給我聽,新歌能傳達出一個信息:這回朴樹的音樂是快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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