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影響下法國的“禁足”仍在繼續。
截止到4月初，街頭巡邏警察對違規出行進行了近600萬次檢查，開出近40萬份罰單，千方百計把法國民眾留在家裡。4月18日，巴黎北郊發生了一起騎行者與警車相撞的事故。事發後，巴黎郊區多地發生小規模騷亂，有人向警察投擲煙花彈，多處發生焚燒垃圾桶和汽車事件，目前警察已在法蘭西島大區塞納-聖丹尼因侮辱和威脅警察的罪名抓捕7人。
據法國媒體報道，與警車相撞的30歲男子是一個被判處過多次監禁的犯罪分子，相撞事件被目擊者拍攝了視頻並上傳，迅速點燃社交網絡。雖然官方沒有把巴黎郊區發生的多起騷亂和18日騎行事故聯繫在一起，但不少民眾認為警察在“禁足令”期間，對少數族裔社區採取暴力手段，因此紛紛走上街頭抗議，執法部門與居民之間的緊張關係再度“升級”。為防止巴黎城區繼續騷亂，大批防暴警察正荷槍實彈進駐街區控制局勢。
這是最近發生在法國的新聞事件，卻與一部去年在戛納電影節備受關注的影片《悲慘世界》驚人相似。《悲慘世界》是法國黑人導演拉吉·列的長片處女作，在戛納首次亮相就被廣泛熱議，最後摘得戛納評審團獎、法國凱撒獎最佳影片，並代表法國電影入圍了奧斯卡。
《悲慘世界》
影片在塞納-聖丹尼（Seine-Saint-Denis）的蒙費梅爾（Montfermeil）拍攝，聖丹尼就是上面新聞裡發生多處暴力事件，被警方抓了7個人的地方，當地人叫“93”（塞納-聖丹尼大區郵編前兩位數字）。它屬於大巴黎地區，卻沒有半分外人想象中巴黎的樣子——沒有慵懶的左岸咖啡、時髦的蒙田大道，也沒有捧一本書在塞納河邊消磨一下午時光的“巴黎人”。這裡入目的是灰黃的筒子樓、大街上游手好閒的各種族青年，而看不到的地方，還充斥著搶劫、黑幫火拼、毒品交易……這裡是導演拉吉·列從小長大，生活了30多年的家，也是維克多·雨果寫下《悲慘世界》的地方。
電影開篇，巴黎萬人空巷，所有人都在街頭狂歡慶祝2018年世界盃法國隊奪冠，著名的香榭麗舍大街變成藍白紅三色旗的海洋。鏡頭對準身披三色旗的黑人小孩兒伊薩，人群裡聚集著阿拉伯人、非洲人、吉普賽人……他們用不同口音的語言興奮交流著，然後手挽著手，一起用法語高唱《馬賽曲》。隨後，這看似團結一致大融合的和諧場面被導演迅速帶過，鏡頭轉向聖丹尼的日常。
在這個大巴黎治安最差、臭名昭著的大區，混居著大殖民時代早期移民的後裔、阿拉伯之春以後政府接手的難民、非法移民、非洲族裔、阿拉伯人、吉普賽人……可想而知，這是一個多麼容易藏汙納垢、滋生暴力的地方。
《悲慘世界》劇照
蒙費梅爾反犯罪小組新轉來的警察史蒂芬，在開工第一天，就被同組的兩個同事——傲慢粗暴的克里斯以及從小在這個街區長大的黑人警察瓦達帶領著，見識了這個權力割據，有著自己的“法律”和生存規則的地方。
然而這只是史蒂芬職業生涯中最糟糕一天的開始。巡邏中，史蒂芬的小組遇上了吉普賽人馬戲團幼獅被偷事件，發飆的吉普賽人找到當地黑人頭領“市長”，要求交出偷獅子的孩子。史蒂芬三人組的介入，又牽扯出穆斯林地盤的勢力，黑幫勢力“鐵公雞”等等。這一系列的周旋裡，克里斯和幾方勢力都有交情，以國家機器的身份遊走在環環相扣的權力網中。史蒂芬對克里斯的暴力執法行為不滿，但這裡明顯不是新人能說話的地方。
“經驗豐富”的克里斯很快就通過社交網絡鎖定了黑人小男孩伊薩的身份，追捕過程卻並不順利。警察們遭到社區年輕人的圍堵攻擊。衝突中，黑人警察瓦達誤傷了伊薩，這一切又被一架無人機拍攝下來。
《悲慘世界》劇照
在穆斯林的地盤上，各方勢力匯聚，伊薩被抓，幼獅被尋回，被無人機拍下警察暴力執法的SD卡也到了斯蒂芬手中。一切看似解決，這片複雜地界上微妙的權力平衡被小心翼翼地保持著。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警察內部的聲音並不一致，幾大勢力之間劍拔弩張，年輕人的仇恨已經被點燃，有些東西一觸即發。
史蒂芬三人遇到以伊薩為首的年輕人的猛烈報復。一場讓人印象深刻的樓道對峙，把影片推向最高潮。前後被堵，求助無門，同事受傷……面對手持燃燒瓶的小伊薩，向來反對克里斯暴力執法的史蒂芬舉起了手中的槍。
《悲慘世界》劇照
導演拉吉·列讓影片在這裡戛然而止，打出一行字幕：“朋友們請記住，世界上本沒有壞莊稼，也沒有壞人，只有壞的莊稼人”—— 出自雨果的《悲慘世界》。一百多年前雨果的鉅著，2019年的黑馬影片，和巴黎此時此刻正在發生的新聞事件，就這樣微妙地形成互文。
《悲慘世界》劇照
事實上，《悲慘世界》本就是拉吉·列根據2005年巴黎騷亂，和他本人在2008年拍攝到警察暴力執法，將視頻公之於眾從而使違法警員受到懲處這兩件真實事件為基礎創作的。影片裡直指的問題卻是歷史遺留下來的殖民問題。93省聖丹尼只是一個縮影，從2005年“巴黎大騷亂”（同樣發生在聖丹尼地區，三個年輕人因警察追捕誤入變電站，兩死一重傷，從而引起青少年對抗警察的全法騷亂）以來，法國某些地區並沒有發生多大變化。隨著新移民政策，情況甚至變得更糟。當年的大騷亂讓法國民眾對時任總統希拉剋極為不滿，近四分之一民眾支持右翼領導人龐勒。但十五年過去，“身份認同感危機”依舊存在，除了引發左翼、右翼在政壇上爭吵不休，新移民的生存困境並沒有得到改善，種族對立和暴力滋生最終成為難以消解的惡性循環。
這不僅僅是法國的問題。近幾年，在柏林、戛納、威尼斯到處都能看到類似主題的影片，很多創作者和拉吉·列一樣，都在試圖用影像讓當政者產生改變現狀的政治意願。但政治家們是否真的在提供解決方案，還是僅僅在為自己的政治主張造勢？
《悲慘世界》劇照
《悲慘世界》引起廣泛討論後，拉吉·列曾想邀請法國總統馬克龍到聖丹尼觀影，因為“象徵性要強大的多”，但最後還是給總統發了影片的DVD。馬克龍看完後，表示對影片傳遞出的準確性感到不安，總統被深深觸動，要求政府“迅速尋找辦法，並採取行動改善社區的生活條件”。然而，法國民眾對於總統居然需要通過一部電影瞭解民生情況的行為並不買賬。
“《悲慘世界》讓馬克龍深受震撼。”（圖片來源：rtl.fr網站截圖）
2019年11月，政府出臺針對聖丹尼大區的23項改善新舉措，從安全到教育面面俱到。那個時候還沒有出現影響全球的新冠疫情，拉吉·列在採訪裡說要對新措施保持觀望。緊接著，新冠疫情在歐洲全面爆發。截止目前，全法有960萬私營部門僱員申請了“部分失業”保護，幾乎是法國僱員的一半，涉及78.5萬家公司。無法想象沉重的經濟打擊會滋生怎樣的暴力，會讓原本就沒有解決的移民矛盾如何雪上加霜。法國人權組織指責政府的“禁足令”正在扼殺窮人。
“看完《悲慘世界》，馬克龍決定為郊區行動起來。”（圖片來源：brain-magazine網頁截圖）
4月21日，塞納-聖丹尼大區發出飢餓預警，左翼議員克萊門汀·奧丹指出本地區需要食品援助的隊伍正在不斷增長。同時她譴責到：“令我驚訝的是，在這樣一個富裕的國家，執政當局沒有更好地團結組織起來以支持相應協會，幫助社會最底層人民應對禁閉狀態下出現的社會緊急情況”。
根據法國國家統計與經濟研究所調查數據顯示，塞納-聖丹尼斯是受新冠疫情影響最嚴重的地區之一，與2019年3月相比，2020年3月的死亡人數上漲了62％。
1862年，維克多·雨果發表了《悲慘世界》，158年過去，那片他寫出曠世鉅著的土地，依然飽受窮困，暴力滋生。
這個世界沒有冉·阿讓，這個世界並沒有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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