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著《早知道在家待這麼久》的西北漢子,其實是個文藝青年

唱著《早知道在家待這麼久》的西北漢子,其實是個文藝青年


張尕慫:重回民謠

本刊記者/隗延章

發於2020.4.13總第943期《中國新聞週刊》


一個男人留著大鬍子,戴圓片墨鏡,頭上扣著皮帽子,穿綠棉襖,用一張銀行卡撥著三絃,操著一口濃重的西北口音,唱起“早知道在家待這麼久,我也不會只買兩包紅蘭州。早知道在家待這麼久,我就應該多拉拉妹妹的手”。視頻最後,一位老人莫名走入鏡頭,唱歌的男人回頭對路過的老人說,“好聽吧?奶奶。”


這條短視頻在微博被轉發了近4萬次。歌詞切中了疫情中許多人宅在家中憋悶的情緒,西北民歌改編而來的曲調既陌生又熟悉,它詼諧、無奈又讓人們有些悵然,這個看起來土味盎然的短視頻,讓人們知道了這個叫做張尕慫的男人。


其實,他是個民謠歌手,出唱片,參加音樂節,作為主角被人跟拍過紀錄片,在民謠圈子裡早就被人熟知,只不過這一次意外地以這樣的方式被大眾所知。


過年、新冠肺炎


臘月二十三。民謠歌手張尕慫在甘肅天水、定西等地方採風結束,回到家鄉甘肅省白銀市靖遠縣的一個小山村。那時,他覺得這個年會和過去每年一樣,一大家子熱熱鬧鬧過春節。


除夕前,張尕慫專程騎著紅色三輪車,給自己辦了點年貨:一包火柴,兩包紅蘭州煙,灌滿一個塑料桶的兩斤白酒。


但誰也沒想到疫情暴發了。大年初八,村裡的路已經被封,張尕慫家裡沒菜了,只能吃過年剩下的東西。家人坐在一塊唸叨,“早知道在家待這麼久,咱們應該多預備點菜,多買點肉。”張尕慫聽著聽著,就藉著家人唸叨的話題,唱了起來。


第二天,張尕慫坐在院子裡,將這首即興而成的歌《早知道在家待這麼久》錄成短視頻,發在抖音、微博,迅速走紅。視頻裡的歌詞,是他隨口哼的,曲子改編自西北民間音樂《雪白的鴿子》,在他之前,另一位西北民謠歌手趙牧陽,曾用這首曲子唱過《早知道黃河的水乾了》。


歌曲走紅,並未給張尕慫生活帶來多大變化。他每天發微博,看手機時間卻並不多,“你不看手機的話,你在農村整個人的狀態很好。”他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新年裡,張尕慫更願意坐在院子裡看月亮,和家人一起聊天烤串或者晚上陪叔叔們打牌。其實,疫情最重的那段時間裡,張尕慫不只寫了那一首歌,他還寫了調侃防疫亂象的《防疫農業搖滾》《疫情小唱》,記錄防疫標語的《防疫宣傳標語語錄》,以及講述李文亮事件的《訓誡書》。一共10首歌,有抒情,有諷刺、有批判,連在一起,記錄了疫情的不同切面。這些其實是民謠這種音樂的本意,興觀群怨都在其中。


盧中強是“民謠在路上”的創始人,去年,他的公司“十三月”簽約了張尕慫。聊到張尕慫在疫情中的歌,他會想起周雲蓬寫的《中國孩子》,川子寫民生艱辛的《幸福裡》《掙錢花》和《我要結婚》,“歌裡有人文精神和現實批判的承載。我覺得作為歌者,應該對社會變革、現象、事件做記錄。”


這些歌曲發佈之後,張尕慫被有些人賦予了“鬥士”色彩,甚至有律師找到他,想讓他將一些案件改編成歌曲,以引起關注,而另一些人則開始來到他的微博下,指責他。


他此前曾參加過選秀,但最終沒有播出,還努力想登上地方春晚,也沒成。對於張尕慫而言,寫那些歌的時候,他沒那麼多人文精神和現實批判意識,只是喜歡即興記錄生活,這也是西北民歌的傳統。他寫歌的方式很隨意,生活中遇到有意思的事,就即興變成歌曲。


他還有一臺DV和一支錄音筆,從10年前開始記錄家裡的影像。有些錄下的聲音會成為他歌曲中的素材,比如手摸稻子的聲音、耕地犁田的聲音、打呼嚕和咳嗽的聲音。他出生的甘肅鄉村,貧瘠、偏遠,卻民歌氛圍濃厚。那時,村裡每年的廟會,就像村莊裡的音樂節。他的父親在廟會上吼秦腔,叔叔玩秦琴、三絃、板胡。耳濡目染,他從小就會寫歌玩。


那會的山村供電極不穩定。他和弟弟、妹妹,專門編了首歌叫《停電了》。他家有頭驢,他也和家裡的小孩給驢寫歌”。


城市、姑娘漂亮


如今,張尕慫歌曲中最具辨識度的元素,依然是濃烈的西北民歌味道。他每年會花上三個月,穿梭於青海、寧夏、甘肅的村莊和鄉鎮,和民間藝人聊天,學習音樂,但他卻說,他很長一段時間,“忘記家鄉的調子了”。


這要從2000年說起。那年,張尕慫正上初一,得知村裡的初中即將取消。他讀的初中,已經連續三年沒有學生考進縣城一中。老師也越來越少,一些教師回家種地,一些教師去了城裡。


那正是中國城市化的起點。張尕慫開始能見到外地打工回來的村民,他們帶回了新奇的東西。有人買了摩托車,有人腰間別了BB機。那時張尕慫家裡的電視,只能收到兩個臺,一個是央視一套,一個是當地的白銀電視臺。這種條件下,張尕慫能獲得的音樂資源,除了民間音樂,僅限於外地打工回來的年輕人哼唱陳星的《流浪歌》和陳紅的《常回家看看》。


村裡初中取消之後,張尕慫去了鄉里讀書,每天起大早,翻兩座山去學校。初二那年,班級轉來一個父親在城市做包工頭的學生,戴著眼鏡,同學管這個人叫“外星人”。有幾天,“外星人”用隨身聽播放了何勇的歌曲《姑娘漂亮》。就是這幾天,聽到這首歌的張尕慫覺得,自己“想做這個”。


聽到這首歌之後,夜裡,張尕慫開始經常站在村裡,一站幾個小時,望著遠處白銀市的街燈。對於生活在偏遠、落後山村的張尕慫,白銀市結結實實地投射了他對城市的嚮往。


那年,張尕慫的叔叔在白銀市強灣鎮給政府蓋食堂。張尕慫在叔叔的工地打了兩個月工,掙了210塊錢。他花180塊錢買了人生中第一把吉他。這是他第一次來到白銀市,那天他穿著迷彩服,臉上有油汙和灰塵,走在街上覺得“很不好意思”。


有了吉他,練琴卻沒人教。早先,他跟村裡的民間藝人學過三絃,就用彈三絃的方式摸索著彈吉他。以至於多年之後,他最初開始在酒吧演出時,連大橫按的和絃都不會。後來,他去網吧找遍各種音樂網站,下載了周雲蓬、萬曉利、二手玫瑰等獨立音樂人的歌曲。也是從這時起,他很少聽民歌了,“我忘了家鄉的調子。”他說。


高三那年,他出生的村子大旱,村裡決定集體搬遷到附近的劉川鄉。搬遷後,張尕慫發現家裡的木門不見了。門上面曾記錄了他們一家四兄弟姐妹的身高,他們每長高一點,就劃一道線。搬遷之後,村裡舉辦廟會的次數迅速減少,這種承載著西北民間音樂的儀式,從逐漸現代化的村莊中慢慢退出。就像當年張尕慫聽到了《姑娘漂亮》之後就忘記了家鄉的調子,有些事情,不可迴轉。


土地、民間音樂


2008年,張尕慫進入中南林業科技大學讀書。他之所以選擇這個學校,是因為他覺得家鄉到處都是黃土,他想給家鄉栽上樹。但真的讀了大學之後,他覺得很多課程都是在應付差事。大二起,他大量翹課,將時間花在音樂上。他在校內組了一個名叫“獵人”的樂隊。那時的歌曲是搖滾風格,如今張尕慫回看,覺得是大學生的無病呻吟。


大三那年,有一次他和4個樂隊成員在長沙一家酒吧排練。彈到副歌,張尕慫無意哼出一段他童年聽過的西北小調,抬起頭時,發現每人的眼神裡都透著一股驚喜。他才發現,原來自己曾經最熟悉的東西,有不同凡響的力量。


暑假的時候,他去了青寧採風。師傅帶他到一個茶館,一邊聽一邊錄。也是這一年,張尕慫開始在全國各地“流竄”演出。他在豆瓣上挨個給各地的Livehouse、酒吧發私信,詢問是否能給自己一個演出的機會。有時在酒吧演出,他就住在酒吧。有時在地下通道演,就睡在地下通道。


此時,他寫的歌已經從大學生式的矯情變為對農村生活的白描。一些歌裡的故事,取材於他童年村子裡的真事,比如《張老漢》原型是他村裡的“首富”,是村裡第一個去蘭州吃過麵,有9個女兒的男人。


放眼西北出身的民謠音樂人,幾乎都像張尕慫一樣,在民間音樂中汲取營養。比他更早的有趙牧陽、野孩子、低苦艾和蘇陽。蘇陽比張尕慫年長20歲,音樂軌跡很相似,先被搖滾樂吸引,最終卻在民間音樂中找到自己的表達。


2012年,張尕慫選擇從大學退學。之後的演出節奏堪稱瘋狂,最多的一年他給自己安排了103場演出,自嘲“民謠流竄犯”。


在張尕慫離開學校的第二年,紀錄片導演張楠決定把他當做拍攝對象。“他對農村經驗有一種很肯定、很積極的態度,但他在城市裡巡演,又是一個很現代的事情,這個事情就很有趣。”張楠對《中國新聞週刊》回憶。


在張楠的紀錄片《黃河尕謠》中,有一幕是張尕慫對著曠野喊,“張尕慫,你一定能紅。”但他連續演出兩三年之後,還是沒紅,生活漸漸穩定下來。2015年,他結了婚,定居在大理龍尾街。現在他每年三個月住在大理,用來休息,再花三個月採風,其餘時間用來巡演。


去年10月,在北京江湖酒吧,“民謠在路上”的創始人盧中強看了張尕慫兩個小時的演出後,決定和他簽約。在盧中強看來,張尕慫與其他民謠歌手相比,最大的優勢,是唱歌沒有儀式感,“不管是在酒桌上,還是大家聊天的時候,隨著狀態就出來了。”


沒有演出的日子裡,張尕慫將自己隨口哼唱的歌曲,發在抖音和微博上,平均幾天發一條。他沒想到,直到2020年的春節,在這場席捲而來的疫情裡,他即興唱出的那些歌,讓自己頭一次“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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