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的音樂散文欣賞—《外國音樂在外國》


陳丹青的音樂散文欣賞—《外國音樂在外國》

陳丹青

前向推陳丹青談電影,很多網友第一次看,好說歹說都有。好的且不論,歹的呢?多是針對他的畫家身份,除提到“專業的事應專業的人做”外,更影射他不應當胡說八道、針砭時弊。

讓人可恨的是,這傢伙居然還談音樂。

這又顯得不“專業”起來。阿城的小小說《專業》(見前推薦文)裡,北大的地球物理專業生分配去挖煤了,這就謂“專業對口”吧。

這樣說來,遠點的達芬奇,近點的弘一大師,就不知如何定專業了。薛定諤該是搞物理還是寫詩,科恩老爺子該是唱歌還是寫小說?真為難。

還有太多太多人,真是可恨極了。

記得陳丹青說過討厭“專業”一詞,我也是。權當愛屋及烏吧。

外國音樂在外國

陳丹青的音樂散文欣賞—《外國音樂在外國》

陳丹青《外國音樂在外國》

除非上帝出面,今天要請到莫扎特、貝多芬出臺亮相,斷乎不可能了。“暴風雨般經久不息的掌聲”,於是統統獻給了時下當紅的指揮家演奏家。瞧那廣告和節目單上當代音樂明星刊登了又刊登的照片,他們十九露齒而笑,正向觀眾拋媚眼。有一天,我總要畫一畫他(她)們的嘴臉和表情。

身為公眾,偶得瞻仰明星,我也會興奮莫名,虛榮之心大動,且願意給暫時眼福不到的愛樂者諸君描述一二,只是我所見極稀,觀望距離也往往很遠,國中文化交流的音樂活動越來越頻,應該是比我見得多吧——

帕爾曼的琴藝,多少流於賣弄。他的登臺卻好不艱難。他拄著雙柺挪將出來,提琴由指揮替他掖著,到得前臺,他背對觀眾,猛然拽動殘腿,用勁甩上供他演奏的小平臺,柺杖碰撞響動,全場肅靜,一時忘了鼓掌(也許鼓掌,我只在看,沒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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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扎克·帕爾曼(1945年8月31日),以色列著名小提琴家,13歲後移居美國。

舞臺空曠,梅紐因兀自拉一首巴赫的很長的帕蒂塔。絃斷了,他騰出手,翻轉琴身,找到斷絃,揪出,調絃,試音。臺下咳嗽聲此起彼落,他微微笑著,像在自家書房孤燈獨對的那麼一副神色。

陳丹青的音樂散文欣賞—《外國音樂在外國》

耶胡迪·梅紐因(1916年4月22日-1999年3月12日),美國小提琴家,猶太人。

在像極了萬人批鬥會的大場子裡聽帕瓦羅蒂唱過一回。是夜,紐約的意大利人,那些披薩餅店的老闆和老闆娘大概都來了吧,帕瓦羅蒂通常允唱三次“安可”,這回竟第五次咧開大嘴走回臺前。總算靜下去了,指揮揚臂,樂手舉弓,大師斂容運氣,這當兒,一位顯然仍在感激涕零的女子從臺下人堆裡顫聲叫道:“I love you!帕瓦羅蒂!”

哄場大笑。歌王也笑。那女子趕緊又補了一句:“I’m so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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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瓦羅蒂(1935年10月12日~2007年9月6日),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世界著名三大男高音之一。

美男子多明戈,膚澤呈玫瑰色。每唱到高音,必左腿微曲,每一傾曲,彎度分毫不差。祖賓·梅塔正在咫尺之隔,此君的招牌動作是橫向揮臂,屢屢掠及多明戈耳肩處,這位情歌聖手頻頻斜睨,及時閃避,閃避之際,姿影依然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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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明戈:1941年出生於馬德里,西班牙人。世界三大男高音之一。

亞洲人而指揮西方樂隊,十多年前我只知日本的小澤,現在知道還有一位印度人祖賓。據說他嗜好某種類似榨菜的印度土產,藏在禮服間,抽暇揹著人嚼一口——他和小澤屬於明星型指揮家,串演太繁,應景粗劣之作甚多,不可聽。

卡拉揚也常常並不高明。

馬友友同志真謙謙君子。琴聲一起,他免不了陶然忘機而皺眉努嘴,東方人的骨相,這時就不及西方人經得起牽動變形,他於是像個乖孩子故做怪臉,也倒可愛。都說他心地仁厚,年初看他與林昭亮攜三位名揚國內而在此間尚汲汲無聞的中國樂手同臺演出,以馬君盛名和他的高大體格,居然終場不覺其在,誠不知他用怎樣一套肢體語言隱匿自己,存心給新秀露露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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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友友:美籍華人,當代最有影響力的大提琴演奏家,奧巴馬曾對他自嘲:我和你之間的差距只隔著14座獎盃。

那一闋舒曼五重奏合作得好極了,同是這一曲,名室內樂團如艾默生五重奏組合就演奏得大欠火候。對名牌,我們迷信不得。

在這兒,聽歌劇是件大事。遇到名角兒、名指揮、名劇,電視電臺廣告大忙。林肯中心兩側的交響樂堂和芭蕾舞廳,都不如正中間的大都會歌劇院建得宏大,大概也是迷信大師吧,還特地請夏卡爾在門廳左右牆面繪製巨幅壁畫,老頭子畫得太過賣力了,紛亂而俗豔,我以為也不高明。

我只得兩次半親聆歌劇的榮幸。貝利尼的《清教徒》,百年以來被他自己的《諾爾瑪》盛名所掩,上演機會稀少,其實美極了,記得第三幕有一段二重唱,女角隱在臺後深處,一聲一聲應著,如幽靈,亦如天仙,又一句一句傳出來,全場大靜,凝神諦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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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森佐·貝利尼(1801~1835),意大利歌劇作家,浪漫主義樂派代表。

另一次是瓦格納的音樂劇,好像是《女武神》?總之是遲到了。遲到的聽眾。此地規矩是不可在開演後入場的,一律被客氣地引到一間冷颼颼的邊廳,讓你觀看同步播放的錄像。這一著雖說抱怨不得,但不知是算作安撫還是懲罰:從隔壁分明傳過來排山倒海的序曲,手裡又分明捏著票子,卻面對一架電視機,而且還是黑白的。好不容易熬到首場落幕,衣履光鮮的遲到者這才鬼一般摸進場子,四散覓座。

不過瓦格納音樂劇的熱鬧兀長,倒彷彿是特意為遲到者著想的:那夜的演出竟至凌晨一時才結束。腦子裡全是那五六位人高馬大的女武士在佈景懸崖上持戟高歌。地鐵站裡,早已杳無人跡。

陳丹青的音樂散文欣賞—《外國音樂在外國》

瓦格納的歌劇現場照

那半次,看的是《卡門》。過了十點吧,我與朋友路過歌劇院,門丁不知何往,當下我們決定混進去,旋即已經摸黑竄入甬道,怦然心動遙望舞臺。卡門同志又老又胖,唱是唱得好極了,捱了刀子慢慢倒下的身姿,也頗成功。之後呢,天哪,一匹真的馬,滿身不情願的樣子被牽上舞臺,垂頭聽著鬥牛士的嚎哭與眾人的大合唱。散場時,一位老紳士擠在我左側朝外走,顯然大為激動,目光灼灼地對我說:“喔!偉大、偉大!年輕人,你以為如何?”

我以為如何?幸虧當年我是年輕人,現在可不敢了。

陳丹青的音樂散文欣賞—《外國音樂在外國》

法國作家梅里美小說《卡門》改編的歌劇劇照

對了,在米蘭的古老的斯卡拉劇院還聽過一回舊俄名劇《伊凡·蘇薩寧》。其時前蘇聯還健在,全體演員來自國家劇團,我聽著,忽然就傷感起來:女主角在父親被抓走後唱得那首詠歎調——“兇惡的強盜闖進家門”——我家原是有那首歌曲的唱片的,33轉,是上海當年的女高音張利娟,反正那唱片在抄家時被闖入者當面摜在地上,裂成兩半,裂了,自然不能再聽,也就沒給抄沒,我記得是又放回封套,存了好幾年,日後記得歌詞,還獨自在江西的山路哇哇地唱。

陳丹青的音樂散文欣賞—《外國音樂在外國》

《伊凡·蘇薩寧》羅森編劇,格林卡譜曲,1836年12月在聖彼得堡首次公演。

意大利的遺老遺少,革命與戰爭一場場鬧下來,居然還在,那夜最是吃驚而難忘的,是幕間休息時在二樓廳堂目睹米蘭上流社會眾生相。這樣的華衣美服,這樣頹廢清雅的儀態,美國見不著。年輕的俊男美女自是不少,可在那些上了年紀的紳士和夫人身邊,競黯然失色。怎會失色呢,不說也罷。

此外還見過誰?棺木中的霍洛維茨寫過了,見魯道夫·塞爾金,是他的告別演奏,依然對掌聲喝彩毫不動容。指揮家見得多些,我指的是電視,其實電視上看得最真——但在中國,在我少年時渴望一見的殷承宗同志,確鑿見到了。八五年,卡內基廳,人到外國,當然彈外國曲子,謝幕時,他特意抬臉朝向二層三層以上多行了幾秒鐘注目禮:中國窮留學生買的都是廉票。不料這一注目,從四樓飛出一句純正的京片子:

“《黃河》!來一段《黃河》!”

殷承宗欠身行禮,看不清他的表情。穿著類似燕尾服的黑色舞臺套裝,行止倒也中規中矩。只見他沉吟片刻,撩起後襬坐好了,彈了《翻身道情》。

由當晚可數的美國聽眾聽來,《翻身道情》是惟一的“外國音樂”。

陳丹青的音樂散文欣賞—《外國音樂在外國》

殷承宗:1941年生於廈門,《黃河鋼琴協奏曲》的主要創作人和首演者,朗朗老師,1983年移居紐約

一九九五年四月/陳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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