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裔英籍的石黑一雄在201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与印度的鲁西迪、奈保尔被称为“英国文坛移民三雄”。他五岁移民英国，受到英国文化的强烈熏陶。与许多移民作家不同，石黑一雄并不热衷于族群认同的题材。他的长篇小说《长日留痕》（The Remains of The Day）就是讲述英国管家的故事。而石黑一雄自身的日本文化也深深植入他的血液里，这是阅读这本小说时给我的感受。
《长日留痕》
《长日留痕》讲述男主人公史蒂文斯在达林顿勋爵府内当管家，尽忠尽职，为了达到职业上最高要求和获得职业尊严，他放弃爱情、亲情，把心思全然放到打理爵府的事业里。三十年后，爵府易主，新主人让他放假，去看看自己美丽的国家。史蒂文斯在六天的旅程里，不断地追忆往事。在回顾中，他的心境已经大大改变，当时身在其中看不透，时过境迁后，蓦然自问，当初的坚持是否是对的呢？
史蒂文斯对职业的完美追求，很符合日本“一生悬命”的哲学精神，即不论付出任何代价、作出任何努力都在所不惜，只为一生专注一件事情。然而深谙母国文化的石黑一雄，并非炫耀和提倡这种精神，而是提出一种思考：极度的敬业，却失去了人本身应有的人情、人性和人味，这种做法是否值得推崇？我们从史蒂文斯与达林顿勋爵、父亲、肯顿小姐的关系中，可以找到隐藏其中的答案。小说紧贴史蒂芬斯的视角，迂回婉转地展开掩藏内心的真实想法和忏悔。
达林顿勋爵府的贵客们能影响世界格局，史蒂文斯身在其中，感到亲临世界舞台的荣耀和即将载入史册的幻觉
故事开始，背景设定在一战后。爵府经常高朋满座，欧洲各国的贵客在达林顿府里聚会，他们谈论一战后欧洲的发展局势，在谈笑间，每一个决定都将影响整个世界格局的变化。作为战败国的德国，面对签订削弱其势力的《凡尔赛条约》，自然很不甘心，派出游说者来英国，希望欧洲不要紧捏它的经济咽喉。
达林顿勋爵看到德国的惨状，于心不忍，加入绥靖一方，如此一来就助长了德国的气焰。出于对勋爵的尊敬与爱戴，史蒂文斯眼看勋爵走错这一步，并没有做出积极的劝阻。府有两名犹太女佣，勋爵为了不让“德国朋友不高兴”，要辞退她们。她们若被辞退，就必须遣返回德国，等于送她们去死。知道有这种后果，史蒂文斯还是执行了勋爵的命令。
史蒂文斯
在史蒂文斯心中，他首先认定达林顿勋爵是个正派的、高贵的、善良的人，勋爵的抉择有他的考虑，但一定不会害人。第二，他对职业尊严的追求高于一切。英国的管家是百事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有些主人会在宾客面前展示管家的“才能”，如同耍猴一样。这绝无尊严可言。斯蒂文斯对尊严的理解，包含了“伟大”这个性质。
尽管史蒂文斯在爵府的宴会厅里，只是充当侍奉酒水餐食的角色，但他却感到亲临世界舞台的荣耀，因为贵宾们都是当时炙手可热的政治明星，他们的决策决定了历史的走向。史蒂文斯和伟大的人们在一起，产生了将载入史册的幻觉。他很欣慰自己有“历史进程的贡献”，所以他认为自己具有“伟大”的品质。这样的尊严就是史蒂文斯毕生所求。
在三十年后的旅行中，史蒂文斯回顾这一切，有着迥然不同的觉悟。作者小说借由一位从政者之口，给“尊严”再次下了定义：当奴隶可一点尊严都没有的，我们正是为了捍卫尊严而战，最终赢得了尊严，我们赢得做自由公民的尊严。
这句话的表面意思是，不受奴役的、自由的人才有尊严。而我的理解是，当一个人没有独立思考的精神，思想只依附在某一个人，尽管这个人可能是自己尊敬的人，对他所做的一切不去质疑，全盘接受，这是精神奴隶的表现，没有尊严可言。
达林顿勋爵
史蒂文斯显然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当有人问他：“你是那个达林顿府的管家吗？”他断然否认，态度的果决连他自己都吃惊。因为当年达林顿勋爵为德国奔走，以至催生了一名欲摧毁世界的恶魔希特勒。史蒂文斯一生追求尊严，还妄想能载入史册，他为自己未能劝阻或提醒勋爵，感到很羞愧。
值得一提的是，勋爵的姓氏达林顿（Darlington），英文意思包含“亲爱的”，作者的用意是，勋爵和爵府是史蒂文斯的最爱，值得他贡献一生去守护。但最后的结局却非常荒谬，一腔热爱错付了人。
父亲是史蒂文斯职业领路人，他非常尊崇父亲的敬业精神，但是他们却缺少父子之间的温情
史蒂文斯的父亲也是一名管家，史蒂文斯就是在父亲的谆谆教导下，成为爵府的管家。在他心中，父亲拥有优秀管家的种种品质，是后辈们学习的楷模。
史蒂文斯与父亲
因为父亲所服务的府邸主人离世，所以来到爵府，与史蒂文斯共事。但父亲年事已高，记忆力衰退，精力也大不如前。有一天，他端着很重的托盘，不小心被小石块绊倒，整个人向前扑倒，就不省人事了。父亲需要疗伤，需要悉心照顾，这本来是个很好的机会，让父子两人增加感情交流。但史蒂文斯只修改了他的工作范围，不让他再从事体力较重的活，没有安抚和安慰父亲。
我们看到小说中，史蒂文斯和父亲的互动，都是基于上下属之间交流，没有父子间亲密的谈话。史蒂文斯对父亲的崇敬是发自于晚辈对富有经验的、有职业尊严的前辈的一种敬仰。父亲对儿子，是一种看到儿子有今天的地位很欣慰，对自己教育成果很满意的态度。
父亲在阁楼的小房间里咽气，此时史蒂文斯在勋爵举办的宴会里来回穿梭忙碌，匆匆上楼看一眼父亲就走了，厨娘在旁边哭得很伤心。一个是亲生儿子，一个是共事不久的同事，两相比较形成强烈对比。
史蒂文斯在宴会厅忙碌
史蒂文斯没有感情吗？不是。是与父亲从小的教导有关，与史蒂文斯自己对职业要求有关。父亲是优秀的管家，希望儿子能继承衣钵，史蒂文斯在父亲的期望中，达到职业的最顶峰。父亲只要求史蒂文斯在职业上追求，缺乏对他养成完善人格，也就是作为真正的人的指导。史蒂文斯并非无情，他只是习惯性的隐藏情绪，对职业尊严放在第一位的他，亲情只能退居二位。
深究其深层心理原因，那就是史蒂文斯为了让父亲高兴，一切行为都为符合父亲要求为宗旨。所以，在父亲离去的那天晚上，他没有在父亲身旁多停留一刻，就匆匆回到宴会厅，他知道父亲希望他这么做。
史蒂文斯回忆与父亲的点点滴滴，怅然神失。有什么要比亲情更重要的呢？父子间的情感交流，失去了就再也无法弥补。
史蒂文斯与肯顿小姐日久生情，却为捍卫职业尊严，错失了爱情
史蒂文斯与肯顿小姐
肯顿是爵府女管家，是个活泼开朗，敢于表达自我的女子。与史蒂文斯一起工作多年，渐渐生出情愫。他们两人每个晚上都在肯顿的休息室里进行一场名为“可可夜谈”的晚间漫谈。在热可可的袅袅轻雾里，复盘总结当天工作，还会聊点轻松话题。日复一日中，肯顿爱上了史蒂文斯。而史蒂文斯必定也是喜欢肯顿的，但他婉拒了她。为什么两人相爱却不得相守？我分析有三个原因。
第一，史蒂文斯的终极追求是在事业上的“一生悬命”，为爵府管家这个事业付出一生。这个思维模式限定了他的行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牺牲其他一切他都在所不惜。
第二，除了皇室之外，能在爵府任职，是英国管家可遇不可求的境遇，也是对职业能力的认可。做到这个位置，史蒂文斯所付出的努力可想而知，这也是他一生所求。既然已经达到理想目的，又怎能轻言放弃。
第三，若与肯顿组织家庭，史蒂文斯就不能把所有心思放到管理爵府上，他会为妻儿分心，不能尽心管理爵府，对他来说是不可忍受的。
肯顿小姐
肯顿没有史蒂文斯的理想，她希望能和相爱的人一起携手度过人生。史蒂文斯和肯顿的追求相悖，所以就不能厮守在一起了。
史蒂文斯和肯顿分别三十年后再次相聚，他很欣喜也很激动，也隐隐为当年的错失机会感到遗憾。
总结
作者石黑一雄深受英、日两种文化的滋养，东西方文化在他思想上碰撞，产生新的火花。他赋予笔下的史蒂文斯身为英国管家，却有着“一生悬命”的理想，追求“绝人情、非人性”的终极完美。他永远彬彬有礼，一举一动恰到好处，从来没有表现过着急、恼怒、雀跃等情绪表达，仿佛没有温度，是一台调好表情的机器，缺乏人的味道。为了他所理解的尊严，错失人生中最珍贵的亲情和爱情，并且把信任错付了人。
史蒂文斯的荒谬人生，给我们的启示是，人之所以为人，必须具有人情、人性和人味。而生命的意义在于，为社会、人类的正义作出的贡献，哪怕只是微薄的力量，这才让人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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