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浣溪沙,浣花溪

福建 江南胡楊

第一次聽到“浣溪”這個村名的時候,我吃了一驚。隨後,作為一個文科生,我對古田境內出現這樣一個美麗詩意名字的小村莊充滿了好奇。

此後的日子裡,我無數次從縣城內走路到這裡,並且漫遊在村內的古民居門口和小巷子之間,一心想窺探這個村子的秘密。但是,我有點失望了,因為,在自己像柳宗元那樣“施施而行、漫漫而遊”時,我只看見了村前的那條很不起眼的水流平緩水量很小的溪流,看見了兩片建築之間的肥沃田野裡西紅柿和黃瓜的蓬勃生長,和小路上嬉戲談笑的童叟婦孺;而對於這個村莊的由來,我卻一點線索也沒有。

浣溪。浣溪。

這個叫“浣溪”的村莊有著怎樣的前塵往事呢?

這幾年來,我經常在早上走路到這裡。有一次,還帶上了女兒和朋友的女兒楨瑋。兩個姑娘在村內小道上嘰嘰喳喳地說笑著,讓我心情愉悅。那時候,比女兒大些的楨瑋馬上就要去北京讀大學了,而女兒才讀高中。她們青春的身影讓我突然想起了那個美麗的古代女子施夷光。當然,現代的人們更熟悉她的另外一個名字——西施。

據說,春秋時期越國的諸暨苧蘿山麓,有一個苧蘿村,當時村內施姓有東西兩村,夷光家住西村,所以被稱為西施,而後來“東施效顰”的東施就住東村。西施十五六歲時,經常在若耶溪邊浣紗,清澈的溪水映照出她俊俏的身影,有魚兒看見了她的美麗倒影,竟然忘了游水,以致沉到河底,因此歷史上以“沉魚”代稱西施,而若耶溪又被叫作“浣紗溪”。因為西施浣紗的美麗傳說,宋代還出現了一個婉約派與豪放派詞人都愛用的詞牌——《浣溪沙》。其中詞人晏殊的《浣溪沙•一曲新詞》中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名句更是膾炙人口,流傳至今。

從浙江諸暨到福建古田的這個山村,地域距離怕有幾百裡吧?為什麼這裡會出現一個名字這麼美麗的鄉村?它跟西施,或者西施所在鄉村的若耶溪又有什麼關聯?或許,這個叫浣溪的村莊前湯湯流過的那條小溪,原來就是叫作“浣溪”?

不得而知。

這條小溪似乎從一個婉約的故事裡流出。而這個叫作“浣溪”的村莊,也多半誕生於一個美麗的傳說。

我開始追溯浣溪的歷史。據史料記載,古田最早的土著是少數民族,被稱為閩越先民——越國被楚微王打敗而解體後,約生於戰國晚期的勾踐後裔無諸領兵入閩稱王,並出兵輔佐漢王劉邦打敗項羽,後被漢高祖封為閩越王。後來,他在現今福州的冶山之麓築城建都,號"冶城"。由於他創建冶城,開闢閩疆,因而成為中國歷史上閩越族的第一個卓著人物。為了鞏固王權,無諸遣調大批漢人入閩,其中有一部就散居古田,這是歷史上第一次有漢人移居古田的文字記載。後來,在唐末戰亂中進入福建的五代“閩國”國王王審知因治閩有方,吸引大批中原眾多姓氏舉家遷來古田,先後入居的有:張(上元)、陳(胭脂壟)、魏(浣溪)、周(官州)、鄭(汾溪)、湯(巴地)、程(嶺南)、邱(巖富)、彭(杉洋)、包(古田縣城)、範(西溪)、林(上坪)。

從此,浣溪與魏氏緊緊相連。從公元十世紀左右開始,魏氏先人在浣溪這塊土地上耕讀傳家,綿延至今……

我不知道當年魏氏始祖在浣溪開基拓土時,這個叫作浣溪的村莊長什麼模樣。但當我站在村裡的那棵老樹下,卻真真切切地有一種恍惚感,很快,我就掉進了時間的深淵中,然後,看到了建造於這個土地上的書院——浣溪書院。

從五代時期閩王王審知統治福建開始,浣溪村民都姓魏。而浣溪魏氏族譜首修於北宋淳熙庚子年(1180年),明、清、民國至今歷代都有重修。在明朝天順丁丑年(1457年)重修的族譜後面的《修譜後敘》裡,有一個當時的官員留下了這樣的清晰記述:“宋仁宗朝……有曰康大登紹興汪應辰榜進士,建浣溪書院。”紹興汪應辰榜是指南宋紹興五年(1135年)。這一年,江西省玉山縣人汪洋參加禮部會試,名列第八,但殿試被宋高宗欽點為第一,時年十八歲,成為中國科舉史上最年輕的狀元之一。宗高宗還賜其名為“應辰”。而古田浣溪人魏康大也榮幸地高中進士,榮登此榜。由於魏康大家財頗豐,又中了進士,就建造了這幢規模宏大的“浣溪書院”,旁邊加建了魏鵬的祠堂。

明朝萬曆版《古田縣誌》這樣記載道:“浣溪書院,在八都,偽閩駙馬魏鵬祠堂之北。朱晦翁書匾。今廢,其址猶存。”而弘治二年(1489年)版的《八閩通志》也指出:“浣溪書院,在八都偽閩駙馬魏鵬祠堂之旁。宋時建,中有夫子廟,朱文公書匾。”

而據萬曆版《古田縣誌》記載:“魏鵬,浣溪人,尚閩王女,為駙馬……”“閩”是五代十國十國之一,由王審知建立,他去世後,其長子王延翰繼位。天成二年(927年),王審知次子王延鈞殺死王延翰奪位,並於天成四年(933年)稱帝。天德三年(945年),南唐於閩國內亂時出兵將其攻滅。浣溪人魏鵬就是在這個歷史時期成為了閩國的駙馬。可以想見,他應該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不然也不可能娶閩王的女兒當媳婦。清乾隆版《古田縣誌》還記載:“魏浣溪祠有匾‘愛敬’二字,並一聯,朱文公手筆也。或以鬻於市,庠生(庠生就是秀才。古代學校稱“庠”,故學生稱“庠生”,為明清科舉制度中府、州、縣學生員的別稱)藍湄得之,懸書館為寶玩,數月厄於火。”

從魏氏族譜中,我們知道了這樣一個事實:大概在公元1135年,浣溪魏氏中的進士魏康大建造了浣溪書院,另外,他還為同為浣溪魏氏的顯赫人物、閩王女婿魏鵬建造了一座“駙馬祠”。

時間推移,轉眼到了南宋淳熙庚子年(公元1180年),浣溪魏氏中又出了一名進士——他叫魏可行。浣溪魏氏族譜這樣記載:“淳熙庚子進士可行公增浣溪書院,作族譜 ,敘紫陽朱夫子署匾額。”就是說,在浣溪書院建造約幾十年後,浣溪村裡一個叫魏可行的人有幸遇到了紫陽先生朱熹,在他的懇求下,來到這裡的朱熹為浣溪書院題署了匾額。

我彷彿看見了那個有著滿臉白色大鬍子、穿著青布長衫的人稱“朱子”的老人。 大概在1197年左右的某一天,朱熹來到浣溪村,碰到了進士魏可行。魏可行請他為村裡的浣溪書院題寫匾額。於是,朱熹蘸著墨水,一氣呵成地寫下了“浣溪書院”四個大字。
在明朝天順丁丑年(1457年)重修的族譜後面的《修譜後敘》裡,建造“浣溪書院”的浣溪人、進士魏康大的名字熠熠生輝。

而浣溪魏氏族譜,也為這個叫作魏可行的讀書人留下了耀眼的名字。

為浣溪魏氏族譜寫《修譜後敘》的,實際上是當時一個很有身份的人物——明朝翰林院編修兼禮科掌印給事中,正七品官員林信民。所以,該族譜可信度毋庸置疑。他所記載的朱熹來古田和浣溪書院的史料極為珍貴。

透過歷史雲煙,我們彷彿看見了那一天,朱熹捋著他的白鬍子,而魏可行則殷勤磨墨。轉眼間,方形硯臺上就有了一汪墨汁。然後,朱熹凝神揮筆,一揮而就:浣溪書院。

大概在同一時期的某一天,朱熹還為位於大東地區的杉洋村藍田書院題寫了匾額。有關“藍田書院”題匾的情形,杉洋《餘氏族譜》有詳細的記載。譜中所載朱熹門人餘隅《藍田書院鰲魚吐水水墨集》中說:“朱文公慶元三年遭害避居鄉間,集門人於藍田……揮如椽之筆,以鰲魚所吐之水磨墨,題‘藍田書院’匾額。”餘隅所說的“鰲魚吐水”,即書院中那塊如鰲魚般的石頭,因魚嘴上有泉水流出,故曰“鰲魚吐水”。

明朝弘治二年版《八閩通志》中的《卷之四十四•學校》明確記載,朱熹在古田講學期間,不僅為浣溪書院和藍田書院題寫了匾額,還為螺峰書院、興賢齋、西齋、談書堂題匾。他還在古田留下了成為傳奇的“一日教九齋”的故事。一天教遍九個書院,自然不可能,但當年朱熹遊歷古田大地,在境內的溪山書院、藍田書院、魁龍書院、螺峰書院、浣溪書院、興賢齋、西齋、談書堂和東華精舍這九個著名書齋講學的風采,卻透過歷史雲煙和歲月風塵,讓後來者肅然起敬。

在清代乾隆版的《古田縣誌》裡則記載了朱熹到處講學,“螺峰、浣溪、杉洋諸所,皆其遊息而訓誨也。文公嘗曰:‘東有餘李,西有王魏’。”這裡的“魏”正是浣溪的魏氏宗族。當時,朱子在古田的弟子中,除了杉洋的餘、李兩大姓有許多子弟跟他學習,在靠近古田西部的浣溪村,他也培養出了許多姓魏的得意弟子,以至於他頗為自豪地說出了自己弟子眾多、“東有餘李,西有王魏”這句話來。確實,該村自王審知為閩王時起,人才輩出,從駙馬魏鵬、進士魏昂、魏需、魏康大,直到與朱熹有交往的進士魏可行,以及明代嘉靖乙酉(1525年)舉人魏煥(乾隆版《古田縣誌》記載的浣溪魏氏佼佼者)等,魏氏科甲蟬聯,成為古田名門望族。

另據萬曆版《古田縣誌》記載,浣溪書院在元朝時曾作為鄉校,設有堂長,“縣學提督之”。到了明朝,浣溪書院有過一次大規模重修,當時魏立夫、魏可夫兩個人“會族人復修書院祠堂,輝飾祖像,列宋、元、明三朝仕宦達者,粉於兩壁。”

由浣溪,我不能不想到另外一個美麗的名字——浣花溪。

浣花溪因為詩人杜甫而聞名,他的“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便成詩於此。那年,我來到成都,行色匆匆,所向往的杜甫草堂和浣花溪竟然沒能去參觀,至今引為憾事。

所以,我只能在古田的浣溪村多作盤桓流連,然後去遙想成都浣花溪的綺麗風景……

但時光與人世的流變讓人吃驚,又無可奈何。浣溪村的起始,它的得名,魏氏的先賢和官宦,現在都成為了模糊的歷史片段。那些消逝的生活,那些曾經的如今極其遙遠的情感故事,都只在我走進這個村莊時才被我想起。世間沒有永恆事物,也沒有永恆之處。一切都在變化之中。如果朱熹穿越而來,他一定會驚訝於這裡的巨大變化。不遠處,通往武夷山等地的高速路高大的高架橋一定會讓他瞠目結舌吧。而那條小溪正被改道——村裡的水渠正如火如荼地建設中,水泥和石頭砌起的護岸,正讓那條曾經自由流淌的小溪按照人們的一致,朝著前方流去。

但我依然還會來到這裡,窺探時間深處的秘密和真相。我知道,歷史也將隨著時光遠去。無論我曾經看見了什麼,如今它們都不復重現——雖然我最喜歡的那首歌曲《昨日重現》我一遍遍傾聽,但是,昨日之所以叫昨日,就是它從我的生命過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即便記憶的島嶼從往事的大海中隆起一個小小的尖頂,可是,那隆起之處的風景我依然無法看清。因為,歲月的雲翳矇住了我的眼。

昨天上午,我又一次在浣溪村裡遊蕩。那一刻,魏鵬,朱熹,遠處的高架橋,連同村前那條有可能真的叫作“浣溪”的小溪,開始交疊重合,在我的心海里,逐漸構築起一個嶄新的小小的島嶼……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