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空巢

江南胡杨

由于工作的原因,我有过许多去乡间采风的机会。

那天,我去了一个小村子。村庄古朴,非常安静,山脚下大片田地还长出了高高的乱草。同行的村民告诉我,这片田地里近几年有很多野猪出没。

他一定没有听见我发出的幽幽叹息。因为,说完这句话后他望着山脚出神。而我,想象着数十年前把土地视作生命的贫农刚分到土地而激动得披星戴月地劳动的场景,百感交集。当年曾费尽力气把山坡地整修成这层层梯田的老农民们,如今,你们还好吗?你们一定不会想到年轻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知疲倦开垦出的良田肥田,现在竟然成了野猪野兔山麂的安乐窝吧?

这些年来,我身处的世界发生了太大的变化。不论城市,还是乡村,对个体生命而言,那种变化带来的震撼难以形容难以言状。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是:村庄正在失落——当代书画家冯骥才经过深入调研后忧心忡忡地指出:古村落消亡速度惊人,一天之内就有将近300个自然村落消失,而自然村中包含众多古村落。所以,一代人当自责!

时代车轮滚滚向前。因此,村庄的失落似乎就成了一种必然。在每年浩浩荡荡的春运大潮之后,许多人成了家乡的异客,异乡的游子。家成了远方,远方成了家。最后,村子空了,村庄的魂也渐渐离去,童年时的田园牧歌只能留在记忆里……

小时候,我的家里来过两个永泰人。他们是铸犁的师傅,晚上就借住在我家里,白天出门去给村民们铸犁。我看见过他们铸犁的全过程。至今,那红红的铁水倾斜而下倒在模具中的场景,那新铸的铁犁在冷水中滋滋作响水盆中冒出串串小水泡的情形,我都历历在目。当然,我更熟悉父亲和村民们扶着犁耙跟在老水牛后面,在春天的细雨中细心耕耘的场面……我喜欢这样的农耕文明的画面。它们充满了勃勃生机,也充满了诗情画意,带给我对于丰年的无限想象。

然而,现在的乡村里难得看到几回犁田的场面了。连犁与耙,我也只在外地的博物馆和乡愁馆里看到几次。我为犁、耙、锄头、砍刀、石磨和一棵棵古树一条条鹅卵石路的消失而痛彻心扉。西汉时就出现的农具不应该只是出现在农耕博物馆或者乡愁博物馆里供城里人评头品足,尔后生发惆怅。犁耙,更应该依然在水田里和黑黝黝的泥土接吻;而有着长长木柄的砍刀,应该被农民挥舞着,去砍下田埂旁边的丛丛荒草……

当代的农民们,渐渐告别了农具,告别了乡村,告别了土地情怀。

为了生计,许多村庄里的青壮年都义无反顾或者悲怆无奈地奔向城市。即便过年回家团聚,可是,大概也只有七天享受天伦的时光。一周左右过去,在正月初五,在这个所谓适宜“出门”的日子了,去年天南地北的村民再次天南地北,纷纷作鸟雀散。然后,有一些南下北上农民还留在了城市里,买房子,把放在老家的儿女接到城市——当依然在村里艰难度日的年迈双亲终于长眠于黄土之下时,他们,就跟贫困的村庄做一个彻底的了断,从此不再回来……

我在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村庄里停停走走着。村庄的过去与现在、村庄所经历的欢乐与痛苦、村庄所承受的悲伤,都慢慢地浮现出来。在矗立的混凝土房屋里,在斑驳颓圮的土墙上,我似乎可以看到了一个真实的乡村。

那个夏日上午,我和朋友去了一个挺有名的村庄。那曾是一个避暑的好去处。近代史上的一个重大的事件就发生在这里。但是,村子安静得可怕,只留下历史事件发生后留下的被荒草遮蔽的废墟,还有荒凉的田野,和一座座如同空巢般的老房子。在几户人家的大门上,我看到了样式古朴的挂锁。它们锁住了大门,尘封了一段段火热的生活。

时光,在这些户人家的主人们出门时,便宣告停滞。

我在微雨中和老友在这个过于寂静的村庄里寻找人类活动的踪迹,去努力倾听可能听到的对话或吵闹。然而,逛遍了整个村子,最终我只看到了寥寥的六个眼神空洞行动不便的老人,还有七条中华田园犬在我跟前惊慌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这两个外来者。中华田园犬是很忠诚的一种犬类,也许,它们真的印证了“狗不嫌家贫”,也印证了自己对家和主人的忠诚。只是,它们的主人真的都还在这个村庄的屋子里吗?还是它们早就被主人无情或无奈地抛弃而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还好,它们的出现,总算给这个没有生气的村庄增添了些许生机。

走到那几棵有几百年历史的高大古树下,我撑着伞,静静端详它们沧桑的身影。近视的我没看到树上有鸟巢。但我坚信在我仰头都看不清具体模样的树梢处,一定会有某只大鸟的巢穴——这么个高海拔且寂寥的村子,实在是鸟类栖息的绝佳所在。

后来,我想起了朱以撒老师的散文《空巢》,对其中的一些文句触目惊心。他写北方鸟类南飞后留下的空巢,“空巢能让人回味,让人感到淡淡的怅惘。空巢是时光的脚印,时光走得越远,这个脚印就越模糊、残损……”他文章真正要体现的是他在村庄里看到的一幢幢现代气派的住宅:“大多房门紧闭,闻不到鲜活的人气。我感受着它的豪华,也感受着豪华中的枯寂……他们在这个豪华空巢筑好之后,一阵热闹,又再度远走他乡,回到彼岸那个要寒酸得多的客居住所。他们把异乡当作了故乡,留给老家的是一个华丽的空壳,像蛇蜕一般,闪动着银色的光亮,只是没有生命在内……每次冬天我到北方,都要目击空巢,这是北方空间中最能吸引我仰望的目标。空巢在瑟瑟寒风中发抖,谁也不知道它们的主人是鸟类中的哪一种,更没人关注它们年复一年的变化,我只是在目击时荡起淡淡的思想上的涟漪。但愿年春天,里面能传出雏鸟们参差不齐的欢叫。”

传统村落是农耕文明留下的最大遗产。我不知道,自己走过的这些空巢化的村庄是否还能在来年春天里于“空巢”里“传出雏鸟们参差不齐的欢叫”?但是,当我静静谛听时,这个寂静村庄里只传来了几声鸟叫,而且,那鸟叫声都透着凄清和孤寂……

我知道,万物荣枯有时。在五千年的农耕文明中,许多村庄都曾经美丽如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也曾经喧闹过,繁荣过,还有过“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有客人到访时“便邀还家,设酒杀鸡作食”的温馨……但现在,村庄们正慢慢被遗忘,被遗弃。许多村落都没有村落志,对村落的记录几乎都只保存在村民的记忆里。当一代代农民离开原先的出生地、居住地,就带走了这些村庄的记忆。最终,老人们凋零之后,就彻底带走了村庄的记忆。

时移世易,当今的许多农民也像城里人那样掏钱买米买菜了。逐渐失落甚至沦陷的村庄,是多少人心头隐隐的痛?

但为什么,我仍然喜欢袅袅炊烟的而不是塑料袋饮料瓶遍地的村庄?为什么,我仍然喜欢童年时搬块石头占位子在冷风中和拥挤的乡亲们津津有味地看露天电影?为什么,我仍然喜欢当时没有干涸且有斑斓的小鱼游动的溪流?为什么,我仍然喜欢当年那还没有板结的水田里频繁可见的泥鳅黄鳝?为什么,我也仍然喜欢当年父亲扶着梯子让我从土墙洞里掏出麻雀的欢欣?

大概因为我是一个追故乡的人吧。

著名女作家梁鸿曾在文章里这样写到:“村庄,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民族的子宫,它的温暖,它的营养度,它的整体机能的健康,决定着一个孩子将来身体的健康度、情感的丰富度与智慧的高度。”

我品味着,深以为然。确实,村庄,就是一个民族的子宫;而故乡与家,可以称之为我们的精神之源。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一千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唐代诗人白居易望着淅淅沥沥的夜雨,写下了《夜雨》这首感人肺腑的诗歌。不知道为什么,如今的我也经常想起“远远乡”,还会想起当代著名作家余华那部让人泪落的小说《活着》中的主人公。

故乡,和故乡的人们,故乡大地上的那些“空巢”,总是让我“结在深深肠”。

我明白,人实际上应该以更宽阔的世界为故乡,要像爱故乡一样爱世界。

但是,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