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岁姥姥嫁给14岁姥爷,被婆婆指责,被小姑捉弄,沉默地过了一生

我该怎样聊起我的姥姥呢?我没有见过她,她有怎样的眉眼,她是怎样的行事,我一律不能细细描述。家族里有很多老照片,是那种周边有着小小齿轮花样的老得发黄的黑白照片,偶尔个别照片上涂着一点酒色的红或湖水的蓝,给人一种不真实感。里面的人很安静的样子,不细看就觉得没什么表情。我姥爷或站或坐在每一张照片里。我姥爷的母亲也有几张,穿着棉袍,带着老安人特有的中间镶块玉的那种帽子。但没有我姥姥,每一张里都没有。她不喜照相。


不喜照相?据母亲说,当全家高兴地聚在一起照相的时候,大家都要她过来,千百回地叫,她始终躲在一间屋子里不肯出来。她说,我不好看,没什么可照的。我一开始对这话没什么感觉,也不对,是我对姥姥这个人没什么感觉。

22岁姥姥嫁给14岁姥爷,被婆婆指责,被小姑捉弄,沉默地过了一生

她在我母亲出嫁前就去世了。我跟母亲去上她的三十周年忌日的坟,看到她的坟上有一块碑,这个碑上其他的字我都忘了,但是她的名字却击中了我的心。是的,看上去她的名字很美,和鲁迅先生笔下《伤逝》里的子君宛若一对姊妹——子鸣,我甚至觉得我姥姥的名字更美。我站在那里,仿佛感应到一声神秘的呼唤。我忽然很想了解我的姥姥。


姥姥出身于民国时期的一个小康家庭。她的父亲为给姥姥找一个合适的人家,始终犹豫着,这一拖就拖到了二十二岁。在全家上愁之际,她父亲遇到我姥爷的父亲,两个人是生意上的伙伴,兵荒马乱的年代两人曾结伴出了趟远门,路上互有照应,说得着,彼此一交底,就结成了儿女亲家。


就像江冬秀和胡适的婚姻,年轻人的意思是不用考虑的。只不过姥爷当年才十四岁,还是一个少年,贾宝玉的年纪,对父亲给予的妻子,本能地害羞与抗拒。某年,年少的我在姥爷家住着,夏天,姥爷在外屋,我在里屋,我们都睡不着,然后谈心。我说要是姥姥活着多好啊,你们俩就可以做个伴,姥爷忽然羞赧地说(我当然看不见我姥爷的脸,但从语气里大约可以猜出来),别提了,我忙问怎么了,他说,你姥姥比我大八岁,就是活着,也得是我伺候她。


那时我脑子里充满着才子佳人的故事,墙上挂着的基本上都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这类带故事的画,婚姻中的彼此互相热恋才对啊,怎么我姥爷是这么个态度。又过几年,慢慢琢磨,才略微了解,姥姥的去世带给姥爷的不光是伤痛,还有一些难以言说的解脱。我忽然触摸到一点婚姻的真相,它并不只是美丽的有着诗和远方的城堡,也并不是人人都如梁山伯、祝英台那样可以毫无顾忌地超越世间烦恼。


22岁姥姥嫁给14岁姥爷,被婆婆指责,被小姑捉弄,沉默地过了一生


婚后的姥爷还小,不能自立,对父母惟命是从,有时还跟在其他少年屁股后面玩。这样一个小丈夫,肯定给姥姥带来了困扰,而我姥爷总是觉得难堪,因为他的妻子大他太多了。


我姥爷有两个妹妹。大妹妹很懂事,懂得体谅嫂子初来乍到,处处维护嫂子;小妹妹却不是这样。我不知道人的天性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恶,说起来,小妹妹和老舍先生笔下的《柳家大院》里的妹妹是一个样儿。每当母亲讲起那些事,我就觉得非常地恨。然而姥爷的小妹妹是我的姑姥姥,她现在已经很大岁数了,没有子女,非常疼我母亲,把我母亲看作亲闺女,我每年大约也会见她一两次,每次都给我钱,或者其他东西,慈眉善目,教我人生道理,说我母亲不容易,叫我一定要孝敬我的母亲,丝毫看不出她少女时代的恶。


每天早晨,姥姥要给婆婆端洗脸水、倒洗脸水,伺候婆婆梳妆,她们住的屋子是北方特有的那种高台阶,母亲说大约有七八级,为了下大雨的时候,不至让院子里的水漫到屋子里去,据说,谁家修的台阶高,意味着谁家的日子好,但是,小妹妹,坐在台阶的一侧,看嫂子端着洗脸水出来了,悄悄把腿一伸,然后姥姥整个人就摔下去了,盆发出很大的声响,水溅得到处都是,姥姥鼻青脸肿有时是嘴角摔出了血有时是磕掉了牙地站起来,不言不语收拾好,退下去。婆婆并不出来看,只在屋子里骂人。为什么要忍?我追问母亲。你姥姥是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出了事,她觉得是自己的原因。凭什么啊?


每当家族聚会照相,我姥爷都特别开心。第三代起来的时候,尤其第四代也陆陆续续的来到这个世间,甚至姥爷都见到了五辈人,他自己都记不清他照过多少照片。我姥爷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喜欢穿风衣,带礼帽,好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虽然比不上人家年轻,比不上人家帅,但特别有风度,这在农村是很少见的。我的朋友们见过我姥爷,都非常惊讶我姥爷怎么一个人,那么大岁数还可以把自己收拾得那么好。可以想象,我姥爷年轻时对自己的装扮大过关心我姥姥在自己家的境遇。

22岁姥姥嫁给14岁姥爷,被婆婆指责,被小姑捉弄,沉默地过了一生

或许我姥姥自始至终都没有融入这个家,姥爷的少年风流,小姑的恶意捉弄,公婆的不分皂白,以及她自身沉默而倔强的性格,或者还有自卑。


孩子一个个出生,还是那个夏天,我对我姥爷说,我要是有个姨多好,我都没有姨,没有地方去玩,我姥爷说,其实你不光有三个舅舅,我还有其他的孩子,都没活。怎么样了?能怎么样,卷吧卷吧扔到河对面去了,野狗吃了吧。很奇怪,姥爷很疼我母亲,比疼我三个舅舅都厉害。曾经有人骗他说,你女儿得病了,需要药,一五一十说得很清楚。姥爷二话不说就买了,然后七十几岁的人骑着车子赶到我家,结果发现我母亲好好的一点事没有。然后打开药包,发现是一层纸包着一层纸,最后还是一个破纸团,根本就没有药,我姥爷很懊恼。


我当时也在场,我说,姥爷,你该高兴,我妈不是没事吗?真有事,不是更不好吗?我姥爷沮丧地说,我一辈子没被骗过啊。可那年夏天,我姥爷谈起其他孩子的时候,口气淡漠地仿佛在说别人家的事。但我母亲的语气里,她感激姥爷疼她。她说你姥姥,根本不像你姥爷这么疼孩子,她活着的时候,经常打孩子,狠狠地打,即使我拼命地帮她做事,且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她还是打,下死劲打,三个舅舅就更不用说。我不太清楚姥姥为什么那么打孩子。或许只有一个原因:面对生活的伤害和羞辱,她整个人都是缩着的,缩在墙角里,自由的空间太逼仄,她没有办法不焦躁。


姥姥特别能干,织布、挑水,在地里抢着干男人干的活。我想象,我姥姥一定很早就老了,满身风霜,粗糙的皱纹爬满了她的脸。所以,在别人照像的时候,她宁死不肯出来。看张爱玲百年家族,她的姨奶奶嫁给了一个小她六岁的丈夫,这一生还总被嫌弃年老,那个姨奶奶可是李鸿章的女儿啊,我的姥姥她又该怎样躲避年轻爱装扮的丈夫流露出来的嫌弃目光——简直避无可避。她的脚下仿佛有一片一眼看不到底的湖,她得小心翼翼地避开,不能踩上去,一旦踩到,就会掉落下去,溺死在里面。那里面是委屈、迷茫、焦虑,对生活的无尽的怨。舅舅们一个个长大,却成不了家,她急啊,我不知道她的急和最后她的疯之间有多久的距离,但是我知道,这个距离或许很长,也或许很短。


总之,有一天她突然脱光了衣服,跑到大街上乱喊乱叫。母亲把她拉到家里,但是她坐不住,还是要向外跑。我也不知道她的疯到她的死之间有多久的距离,我不敢问,也不想问——母亲说到这里总是黯然,甚至哭起来。那一定是一个生命极度煎熬,不,或许早已解脱了的阶段。


三个舅舅中,二舅对姥姥更怀念。因为没有照片可寄托怀念,二舅找了一张姥姥妹妹的照片来代替,放大,摆在条几上,每年春节接受家人的祭祀。拥有美丽名字的姥姥啊,一生沉默又倔强的姥姥啊,你现在可以对小辈们说说你心中的悲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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