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繆答記者問丨除了文學,這種激情處於我生活的中心

加繆答記者問

李玉民譯

一 ///

阿爾貝·加繆

阿爾貝·加繆:一位作者,假如不在舞臺上同演員一起排練,他就不大可能找到這種“演出”腳本;這種腳本直接表明人物,同時也帶動演員。

問:然而,您並沒有劇院……

答:我想找一個,不過怕是很難。我的劇團倒是組建了,我稱它為我的“活動小劇場”。是由我喜愛的演員組成的,因為他們沒有受電影的惡劣影響,被做作的自然給毀了。這些朋友不滿足於扮演一個角色,而要在談話和研究過程中,和我們一起塑造人物。一個默契的協約將我們捆在一起,但僅僅約束我一個人,他們都是自由的,可以到別處繼續演藝活動,只不過儘量優先響應我的召喚而已。等到一切就緒(一齣戲,我通常打出一兩年的工作時間),問題就剩下找到劇院了……我無論對內室還是廣告牌,都不感興趣。必須結束只能作為一個階段的小玩意兒。我們時代的戲劇是一種衝突戲,具有世界的規模,在戲中生活要掙扎,要為更大的自由而鬥爭,反對最殘酷的命運和人本身。

問:那麼莎士比亞呢?

答:提得正好。我主張悲劇,而不主張情節劇,主張全部投入,而不主張批評態度。認同莎士比亞和西班牙戲劇,不認同布萊希特。

問:然而,您從未將莎士比亞的劇作搬上舞臺吧?

答:我翻譯了《奧賽羅》,但是,我始終未敢將它搬上舞臺。在戲劇方面,我還剛剛要拿中學文憑……而莎士比亞,已經通過了教師資格的考試[1]!

問:最後一個問題:您的戲劇活動,不是要影響您的文學創作嗎?

答:我擔心了一陣,但是現在不再擔心了……喏,有些事情我是很懷念的,例如在抵抗運動中,或《戰鬥報》社裡存在的那種同志關係。那一切已很遙遠!不過,我在劇團中又找見我所需要的這種友誼以及這種集體冒險,這些還是避免獨來獨往的最有益的一種方式。

《答法蘭西晚報記者問》

(1958年)

二 ///

問:您在戲劇上,第一次激動的事兒是什麼?是一場演出、一次廣播,還是念劇本?

答:想不起來了。肯定不是演出:阿爾及爾那時沒有劇院;也不是廣播:我沒有電臺。然而,老鴿棚劇院的故事、科波寫的文章,引起我的興趣,繼而又激發我投身戲劇的強烈渴望。就在科波的影響下,我在阿爾及爾創建了“隊友”劇團,依靠劇團本身的人力物力,重演了他的一部分劇目。我一直這樣想,我們還欠科波一筆債:法國戲劇改革,而這筆債是還不完的。

問:讓您動心,決定投身戲劇的,是這同一件事,還是另外一件事?

答:促使我創建這個劇團的,正是考慮到阿爾及爾是一片戲劇的撒哈拉沙漠。既然看不到我喜愛的戲劇,我就乾脆決定演戲。就這樣,我排演了馬爾羅[2]的《輕蔑的時代》,本·瓊森[3]的《沉默的女人》,高爾基的《底層》,普希金的《唐·璜》,費爾南多·德·哈拉斯[4]的《則肋司定會修女》,埃斯庫羅斯的《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紀德的《浪子歸來》[5],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我翻譯了《奧賽羅》(因為我當時認為,現在還一直認為,莎士比亞的譯者在翻譯時,從不考慮演員、朗誦和演出)。我們正排練時,戰爭就爆發了。這是另一出喜劇。“隊友”劇團解散。但是,由此卻產生了選擇戲劇事業的志向。我們兩位優秀的巴黎演員,若望·內格羅尼和保羅·舍瓦利埃,就是在“隊友”劇團開始他們的生涯的。

問:你們是怎麼做起來的?事情是怎麼開展起來的?

答:友誼。一些大學生、一些工人、一些運動夥伴。第一筆經費是阿爾及爾文化館提供的,當時我負責文化館工作。接著便是一般演出。什麼都是我們自己動手幹,從改編劇本,一直到製作服裝和佈景。三個月忙碌,兩個月排練,只為演兩場,真叫人難以置信!

©Edwin Lord Weeks丨The Golden Temple, Amritsar

問:您演了哪些劇、哪些角色?哪些您格外喜歡?為什麼?

答:扮演過《吝嗇鬼》中的瓦賴爾、《沉默的女人》中的德萊普里、《底層》中的偷兒、《則肋司定會修女》中的卡利斯特、《浪子歸來》中的浪子,等等,還有伊萬·卡拉馬佐夫。戰爭爆發時,我正排練伊阿古[6]。我最喜愛的角色是伊萬·卡拉馬佐夫。也許我演得不好,但我似乎完全理解了。演出時,我是直接表達的。而且,這也是我的行當。有機會,我也喜歡扮演阿爾賽斯特[7]。哈!我還演過強盜呢。對,這一切也是一種行當。我“扮演”的最後一個角色,是《修女安魂曲》中的州長,還是為了救場。

問:是什麼促使您為戲劇寫作的?您特別願意作為劇作家,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嗎?

答:我為戲劇寫作,是因為我演出,還要執導。後來,我明白了正由於困難重重,戲劇才堪稱各文體的上乘。我並不想表達什麼,只是創造角色,創造激情,創造悲劇。接下來,我著重思考了現代悲劇問題。《誤會》、《戒嚴》、《正義者》,全是嘗試之作,每次走不同的道路,取不同的風格,以便靠近這種現代悲劇。

問:您怎麼想到改編《輕蔑的時代》呢?當時您想做什麼?您以為做到了什麼?

答:坦率地講,我首先要搞行動劇,照搬的形式。後來明白,這條路不對。總之,我的起點,正是今天有人讓我們終止之處。不過,《輕蔑的時代》是一次有意義的嘗試。再說,我喜愛這本書……

問:有一天您說過:“戲劇會成為我的修道院。”這種想法,您能否發揮一下,談一談戲劇在您的思想,在您的生活中所佔的位置嗎?

答:戲劇工作將您從世上劫走。一種專一的激情將您同一切隔絕,這就是我所說的修道院。除了文學,這種激情處於我生活的中心。現在,我就更加明確了。

©Edwin Lord Weeks丨Along The Nile

問:a) 您在阿爾及爾執導了哪些劇?b) 在法國,昂熱市演出的《信奉十字架》,是您執導的第一齣劇嗎?

答:a) 我已經對您說過了。b) 《信奉十字架》在昂熱,是由在病榻上的埃朗和我導演的。《鬧鬼》就完全是我負責的了。不過應當說,我總是積極參與我自己劇本的導演事務。此外,我導演了十二部劇作。

問:《信奉十字架》和《鬧鬼》之後,為什麼沉默一段時間,您是等待《修女安魂曲》,才又回到戲劇上來的嗎?

答: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擔心排戲要妨礙我寫作。現在不擔心了。

問:您怎麼想到改編《修女安魂曲》呢?

答:有人向我推薦,我接受了。

問:是誰為昂熱戲劇節,選擇《奧爾梅多騎士》這個劇目的呢?

答:昂熱戲劇節的節目單,是我選定的。我喜愛《奧爾梅多騎士》,而且,我也很想介紹西班牙的偉大戲劇,法國不大瞭解,因為翻譯得少,或者譯得很糟。至於我個人的作用,我改編《修女安魂曲》的時候,就決定了完全由我來執導。只要有人

建議,我還會做下去。然而,我還是希望有自己的一種戲劇。戲劇是什麼樣子,演員應該怎麼做,我都有想法,非常明確。我希望讓我的構想成為活生生的現實。

問:您今天如何看待《卡利古拉》?您導演時改動了嗎?在您看來它變了嗎?

答:在《卡利古拉》中,有些東西我喜歡,另一些我不喜歡。我改動也是讓它適於在昂熱的演出,但是照一貫的做法,要符合我所擁有的舞臺和演員。

©Edwin Lord Weeks丨Along the Ghats, Mathura

問:在您的戲劇中,您把《正義者》放在什麼位置?同樣,《戒嚴》放在什麼位置?您會同意這些劇重新搬上舞臺嗎?您還會進行修改嗎?

答:我倒是希望再把《正義者》搬上舞臺,今天它更具有現實性。我也希望看到《戒嚴》在露天演出。《正義者》我什麼也不會改動,除了每個新的演出週期所改動的。《戒嚴》有好幾處倒可以改一改。

問:您作為劇作家,現在手頭正在寫劇本嗎?

答:眼下,我的興趣放在一部改編劇上,改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

問:哪些作者的作品,您希望搬上舞臺?

答:莎士比亞、埃斯庫羅斯、陀思妥耶夫斯基、西班牙大戲劇作家、莫里哀和高乃伊,拉辛晚一點兒,現代作者,每次只要有可能。

問:哪些演員和佈景設計者,您願意用呢?

答:同我一起幹過的人,還有其他我希望能同我一道工作的人。

Edwin Lord Weeks©At The River Crossing

問:您能不能指出,在您的戲劇生涯中,有哪些連接點?

答:戰爭和戰後一段時間,有那麼幾年,我從事新聞工作,與戲劇這一行脫離了。不過,我又回來了,而且在我的印象中,就從來沒有離開過,即使在那段時間,我也在考慮戲劇問題。

問:在這個領域,在您看來,您的成功之法、不利方面是什麼?

答:我認為,我善於向演員解釋我對他們的期待,因為我知道他們面對的問題是什麼,尤其神態和動作問題,也就是我說的入戲。再者,我能根據演出修改腳本,也能根據腳本進行排練。總之,身兼作者、演員和導演,這是很有利的條件。我的真正的不利方面,就是對一些演員,我太容易氣餒。我也沒有很好研究過材料、事物等方面的問題。

問:您最大的滿足感,是從哪兒得到的?

答:從演員身上,從主演身上,主演是一場戲的原則和靈魂。看到一名演員進入角色,同角色融為一體,聽他講話的聲音,和我們在看腳本時的孤寂中聽到的聲音相同,這是在這一行裡所能碰到的最大快事。我已經多次得到這種快樂。對於給我這種快樂的男女演員,我始終懷著深切的感激之情。

問:在排戲中,您喜歡工作在什麼樣的氣氛裡?

答:友誼以及完全忠實於排演的劇。排演一場戲,就是數人結婚,一起生活數月,然後才能離婚。然而在此期間,不能有通姦的行為。

©Edwin Lord Weeks丨Sacred Lake, Bombay

問:敏感、本能和智力,在戲劇中哪一點占主導地位?

答:三者並立,哪一個也不應該起主導作用。一段偉事,由一些個體講述,這就是戲劇。而這要求所有的能力參與並集中,達到極度的緊張。

問:您有什麼計劃?怎麼還遲遲不講出來?

答:擁有一家舞臺方便的劇院。在這劇院演出的當今戲劇,既不是內室劇,也不是廣告劇。這劇院也同樣不是個受人庇護的舞臺,不是作為說教或宣傳政治的舞臺。它不是仇恨的學派,而是聚會的場所。但是我們要做到,將偉大的事件搬上舞臺,讓所有的人看到自己的影子,讓豪邁同絕望搏鬥,像任何真正的悲劇那樣,讓那些同樣有理又同樣不幸的力量相沖突,總之,讓懷著希望而又痛苦的這顆真正時代的心,在我們的舞臺上跳動。然而,這就意味著一種演員的風格,即擺脫由電影發端、服從集體(也就是一種學派和一個劇團)演藝的那種虛假的自然,還意味有一些作家,有一種精心研究的舞臺藝術,有一個能夠張開臂膀、施展才華、顯示身體及其美感的舞臺,能夠找回那種“合比例的過度”,而這種特點在我看來,正是戲劇姿態和激情的真貌。如果能找到一家劇院,我相信至少要盡力把這條路的周圍清掃乾淨。

《答巴黎戲劇報記者問》

(1958年)

[1]在法國,教師資格考試被認為是最難的、最有水平的考試。

[2]安德烈·馬爾羅(1901—1976),法國小說家、藝術理論家、政治家。《輕蔑的時代》是他1935年創作的中篇小說,反映德國共產黨反對法西斯的鬥爭。

[3]本·瓊森(1572—1637),英國文藝復興時期的劇作家。

[4]費爾南多·德·哈拉斯(1465—1541),西班牙作家。

[5]《浪子歸來》:紀德於1907年發表的作品。

[6]伊阿古:奧賽羅的旗官。

[7]阿爾賽斯特:莫里哀的劇作《恨世者》中的主人公。

出自《加繆全集(戲劇卷)》,上海譯文社。出版時間: 2010-01

題圖:©Edwin Lord Weeks丨Rialto Bridge, Ven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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