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園:曾國藩書法漫談

元宵節快樂!

寫了一天,整理出這篇東西,希望對喜歡書法的朋友們能有所啟發。

谷園

谷园:曾国藩书法漫谈

此前整理《曾國藩實學》,裡面有一大項內容,是關於書法的。這一方面是因為我個人喜歡書法,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書法在曾國藩看來是安身立命的必備修養。他曾教育子侄:

習字宜有恆,不善寫則如身之無衣、山之無木。

--同治十年十月廿三日【家書致澄弟沅弟】

這與《顏氏家訓》裡講的“尺疏千里,人之面目”,是一個意思,書法是人的臉面。書法寫不好,是很丟人的。

書法是人的臉面,這在曾國藩看來,不止是美醜的問題,他還可以由這個“臉面”看出一個人內在身心的狀態。他經常給人“相字”。比如,弟弟生病了,給他寫信來,他就會把字跡相一通,來分析弟弟的病情到底如何。如:

寄來各信,字跡精光圓湛,亦殊非積弱者所能力。

--同治元年正月初四日【家書致澄弟沅弟】

還有一則:

心肝兩家之病,究以自養自醫為主,非藥物所能為力。今日偶過裱畫店,見弟所寫對聯,光彩煥發,精力似甚完足。

--同治三年五月初十日【家書致沅弟】

他在給病中胡林翼、李希庵的信中也講過類似的話。

他的日記裡,還寫過這樣一句:

傍夕接家信,內有沅弟寄紀澤之信,字跡秀潤異常,當有後福。

--同治七年正月初八日【日記】

在他看來,書法不但反映人身心的狀態,甚至與人的命運也是有聯繫的。

他是極善於識拔人才的,對於初次接見的手下文武官員,一般都會死盯著對方打量一番,簡單聊幾句,再讓對方簡要寫一下履歷,然後,他拿過來“相字”。

鄙人在皖,每日接見三員,但令書履歷數行,觀其字跡而已。

--同治六年四月十七日【復丁雨生方伯】

總之,在曾國藩看來,書法是一種高度人格化的呈現,是他一生念茲在茲,情之所繫的一個重點。所以,在他的家書、日記裡有很多書法方面的內容,既有他寫字情況的記錄,也有他對書法的反思、感悟。而且,最有意思的是,這些內容都是有日期的,可以按日期排列出他從年輕到年老,思想感悟的變化,這也正是我編寫《曾國藩實學》的樂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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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的曾國藩,對於自己的書法是頗為自得的。尤其是二十八九歲,剛中了進士時,正是意氣風發,他有兩則日記:

寫唐詡庭壽屏,福青緞寫黃字,字學柳誠懸,參以王大令、董香光筆意,結構甚緊,筆下颯爽雅健,甚自許也。

--道光十九年四月初一日【日記】

二日寫對聯、屏幅甚多,字頗好。昨夜,閱益能家《皇甫碑》,識得歐字意思,知顏柳之硬,褚、歐之瘦,學書者不可不領略也。

--道光十九年五月廿四日【日記】

寫這兩則日記時,曾國藩還在湘鄉老家,他剛中了進士,魚躍龍門,可以想見,家鄉求字者肯定相當多。據說,他這期間寫了很對聯,也是為了“化緣”,湊回北京的路費。

隨後,做京官,曾國藩的“日課十二條”裡,專門有一條是:

作字。早飯後作字半時,凡筆墨應酬,皆當作自己課程。

--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初七日【日記】

作字,這項日課,曾國藩是堅持終身的,後面他的日記裡幾乎都雷打不動的有一句“習字一紙”。而且,從這個日課,也可見,曾國藩平日是有不少的“筆墨應酬”的。特別是後來,他位高權重之後,這種“筆墨應酬”就更多了。比如,他四十九歲時的一篇日記裡寫的:

飯後寫掛屏四幅,寫扁五塊,寫對聯數付。送官制軍扁一,曰“五福堂”,聯一;送莊衛生扁一,曰“真實不虛”,掛屏四頁;送張仲遠曰“經術世家”,掛屏四頁;送恩秋舫、葛梧各聯一。

--咸豐九年九月初二日【日記】

當時朝廷想調他,從江西去四川,經過湖北,與當地官員便有這樣一場“筆墨應酬”。

這篇日記還反映了一個信息,就是當時筆墨應酬的形式一般為三種:對聯、扁(即匾額)、掛屏。尤其對聯最多。曾國藩平生好撰寫對聯,傳世的書法也以對聯最多。其他形式的,如手卷、扇面,則較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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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種更少的“筆墨應酬”,是題詩。曾國藩三十二歲的一則日記裡寫道:

飯後,心不靜,不能讀《易》,因為何子貞題畫梅卷子。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八日【日記】

何子貞,就是何紹基。今天學書法的人們,評價有清一代的書法大家,何紹基應當是能排在前五位裡面的。何紹基也是湖南人,其父為戶部尚書,家學深厚,他比曾國藩年長十二歲,當時已經四十四歲,其書法已經卓然成家。而他竟然拿著一幅頗為珍貴的顧南雅的畫卷,來請曾國藩題詩。這除了老鄉情誼之外,得說曾國藩此時的書法水平已經比較高了,是被何紹基大致認可的。

曾國藩在當時的家書裡也提到:

何子貞與予講字極相合,謂我真知大源,斷不可暴棄。予嘗謂天下萬事萬理皆出於乾坤二卦。即以作字論之,純以神行,大氣鼓盪,脈絡周通,潛心內轉,此乾道也;結構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氣言,凡坤以形質言。禮樂不可斯須去身,即此道也,樂本於乾,禮本於坤,作字而優遊自得,真力彌滿者,即樂之意也;絲絲入扣,轉折合法者,即禮之意也。偶與子貞言及此,子貞深以為然,謂渠生平得力,盡於此矣。

--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家書致諸弟】

總之,曾國藩的中青年時期,對於書法是下了很大功夫的,也有良師益友,這個時期的書法是有一定水平的。不過,當他漸入晚年,五十一歲的日記中卻有這樣一段話:

餘往年在京深以學書為意,苦思力索,幾於困心橫慮,但胸中有字,手下無字。近歲在軍,不甚思索,但每日筆不停揮,除寫字及辦公事外,尚習字一張,不甚間斷,專從間架上用心,而筆意筆力與之俱進,十年前胸中之字,今竟能達之腕下。

--咸豐十一年二月廿五日【日記】

在其五十六歲的家書中也說:

餘昔學顏柳帖,臨摹動輒數百紙,猶且一無所似。餘四十以前在京所作之字,骨力間架皆無可觀,餘自愧而自惡之。四十八歲以後,習李北海《嶽麓寺碑》,略有進境,然業歷八年之久,臨摹已過千紙。

--同治五年正月十八日【家書諭兒紀澤】

可見,當他晚年回頭審視自己中青年時期的書法,都是不滿意的。再看他二十九歲日記中的感覺,明顯是少年輕狂,是淺薄的。

而且,從這兩段話,可見他晚年研習書法的兩條經驗:一是,“專從間架上用心”;二是,四十八歲之後抱定李北海的《嶽麓寺碑》,致力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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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晚年的曾國藩對自己的書法是否滿意呢?應當還是不滿意。就在他去世的幾個月前,跟何紹基有過一次通信,他在信中講:

承索拙書“皓首窮經尚有時”七字,侍本不能書,自遘目眚,益形荒陋。且借令兩目無恙,亦未敢持布鼓過雷門,敬謝不敏而已。

--同治十年七月卅日【復何子貞太史】

這段話,既體現了兩位老人家彼此間的謙虛之態,也可說是曾國藩的由衷之言。

曾國藩的幕僚趙烈文在同治六年的一則日記中這樣記載:

下午,滌師復來久譚。自言:初服官京師,與諸名士遊接。時梅伯言以古文,何子貞以學問書法,皆負重名。吾時時察其造詣,心獨不肯下之。顧自視無所蓄積,思多讀書,以為異日若輩不足相伯仲。無何,學未成而官已達,從此與簿書為緣,素植不講。比咸豐以後,奉命討賊,馳驅戎馬,益不暇,今日復番視梅伯言之文,反覺有過人處。往者之見,客氣多耳。然使我有暇讀書,以視數子,或不多讓。

--《能靜居日記》同治六年八月二十一日

由這段話可見,曾國藩當年是把何紹基作為一個競爭參照的,這也就很容易理解他在書法方面的一個問題,就是,他幾乎不學顏體。他對於唐楷各家,都有過不少臨習,都有不少思考,唯獨不提顏真卿。因為,何紹基是抱定顏真卿的,他要走不一樣的路子。如果,後來不是那樣的一番從政帶兵勞碌奔忙的人生經歷,他能“有暇讀書”,他自信自己的成就“以視數子,或不多讓。”言下之意是,因為沒有充足的時間研習,所以比梅的文章、何的書法,都還是要差一點的。比他自己期許的理想,自然就差得更多。所以,晚年的曾國藩在日記中經常感嘆:年老力衰,百無一成。

在我們看來,這種感嘆近於矯情,他怎麼會百無一成呢?!

為什麼?因為,他的理想太大了。他是典型的儒教徒,他信奉《大學》的三綱領: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既然追求的是止於至善,便永遠在路上,永遠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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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曾國藩與何紹基書法的比較。雖然,後世可能多數人認為,何紹基書法的水平在曾國藩之上,但是,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也有很多人並不喜歡何紹基,比如啟功就罵何紹基以“豬手法”執筆,寫字“哆裡哆嗦的全都是畫圈”。

對於曾國藩的書法,也有名家奉為圭臬。比如寫金文的第一大家吳大徵,他的行書就是專學曾國藩的。著名的書法評論家馬宗霍則盛讚:

文正德業,三代後一人,傳世無俟於書,顧平生於書,博習窮擅,未嘗少懈,每欲合剛健婀娜以成體,然秉性宜重,筆跡隨之,故終以剛健勝。至於骨之厚,血肉之潤,則衡嶽之崔嵬,洞庭之爛漫,蓋鍾靈于山水者深矣。--《霎嶽樓筆談》

雖然,曾國藩可能真的自認為書法比何紹基“差一點”,但大致是可以比肩的。

這樣說,時下的所謂書法家們可能不會接受,因為他們對於“什麼是書法”這個問題,多數並沒有認識。

什麼是書法?

書法首先是寫字,寫字自然要講究點畫和結構,要講究用筆法和結字法,這是法。掌握這個法,做到內化於心,心手相應,是需要長時間訓練的。在這個過程中,也是需要很多思考和感悟的。孟子所謂“上無道揆,下無法守”,對道沒有理解,就不可能掌握得住法。所以,一個人學習書法的過程,就是他把道、法、器融匯統一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他的自我人格必然要融匯進去,去左右這個過程,同時這個過程也會影響自我人格的成長。最終,書法成為一種高度人格化的呈現。

曾國藩雖然沒有明確這樣講過,但如本文開篇所講,他的“相字”,足以說明他是這樣認識書法的。這也是歷代文人和書家的共識。早至西漢時的揚雄就說:

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法言》

書法是一個人心靈的呈現。

清代劉熙載說得更細緻:

書者,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書概》

簡單講,就是字如其人。

什麼是好書法?

用筆、結字,皆有法,並能呈現出一種優秀人格的書法,就是好書法。

什麼是大家書法?

曾國藩晚年曾這樣講:

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種面貌,一種神態,與他人迥不相同。譬之書家,羲、獻、歐、虞、褚、李、顏、柳,一點一畫,其面貌既截然不同,其神氣亦全無似處。本朝張得天、何義門雖稱書家,而未能盡變古人之貌,故必如劉石庵之貌異神異,乃可推為大家。

--同治五年十月十一日【家書諭兒紀澤】

簡單講,“大家書法”就是在“好書法”之上,又能極具個性,成一家之風貌。

對照曾國藩的書法,他一生習書孜孜不倦,特別是對法度森嚴的唐楷用功最深,他的用筆、結字的法度是極其嚴謹的。同時,他的拙誠性格,在他的書法上也顯露無疑。他平生以“挺經”自勉,近人書法,若論剛健挺拔,無出其右者。故而,我以為,曾國藩無愧大家書法!

谷园:曾国藩书法漫谈

那麼,具體的,曾國藩哪些學習書法的經驗,適合我們來借鑑呢?

我個人格外注意了以下幾條:

一是,摹帖。他在家書裡數次教兒子要用油紙摹貼,摘取數則如下:

大抵寫字只有用筆、結體兩端。學用筆,須多看古人墨跡;學結體,須用油紙摹古帖。此二者,皆決不可易之理。

油紙摹帖,較之臨帖勝十倍矣。

餘自八年起,每日用油紙摹帖,不甚間斷,近日常常長進。

有一次,別人送他一幅李北海的拓片,他拿過來,趕緊先摹一遍。

新得李北海靈巖寺碑頌--石在長清,東平州所送,用油紙摹寫一葉。--同治五年四月廿三日【日記】

二是,專一。這是他的教訓,不算是他的經驗。曾國藩反省自己中青年時期的學書,曾這樣講:

少時作字,不能臨摹一家之體,遂致屢變而無所成,遲鈍而不適於用,近歲在軍,因作字太鈍,廢閣殊多。--咸豐八年八月廿日【家書諭兒紀澤】

他教孩子讀書、寫作,都強調抱定一家。可是,他自己偏偏不能抱定一家,他的學問是兼容幷包的,義理、考據、辭章、經濟,宋學、漢學,什麼都要包攬。對於書法,他也總想著包攬。比如,他的一則日記中寫道:

念餘老年始略攻書法,而無一定規矩、態度,仍歸於一無所成。今定以間架師歐陽率更,而輔之以李北海,丰神師虞永興,而輔之以黃山谷,用墨之松秀師徐季海所書之朱巨川告身,而輔之以趙子昂天冠山諸種,庶乎其為成體之書。--咸豐十一年四月十九日【日記】

還有一則日記:

偶思作字之法可為師資者,作二語云:時賢一石兩水,古法二祖六宗。一石謂劉石庵;兩水謂李春湖、程春海;二祖謂羲、獻,六宗謂歐、虞、褚、李、柳、黃也。--同治六年十一月初十日【日記】

學問可以兼容幷包,他可以寫一篇《聖哲畫像記》,列舉三十多位先哲,作為必讀之書。但是,書法似乎很難這樣搞,很難把這麼多家綜合在一起。

三是,李北海。如前所述,曾國藩晚年書法,臨摹李北海最多,其成熟期的書法,也是得力於李北海最多。他說,“李北海之法,前矯而後固”,可謂獨到。

此外,學書當持之以恆等語,自不待言。

谷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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