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戲曲家、文學家湯顯祖曾有一詩曰:
長安多偷兒,數輩老為酋。
居家皆溫厚,出從僮僕遊。
遂有長者名,閭里鹹見優。
小偷時轉輪,酋長日優遊。安知畫眉人,一朝來見收。
這首詩名為《讀張敞傳》,正是湯顯祖在讀過《漢書》中關於張敞的內容之後,有感而發,遂成一詩。
這首詩記載的,便是張敞初到任長安京兆尹之後破獲的一件奇案。
話說當時,張敞臨危受命,從劉病已手中接過了重擔——解決長安層出不窮的偷盜事件。
在張敞之前,數位長安京兆尹皆沒能解決這個問題,劉病已對於任命張敞為京兆尹一事,也並未抱著十足的把握,說:“你可有什麼良策?”
只見張敞說:“陛下不用擔心,臣一定能辦好!”
那麼,張敞是怎麼做的呢?
張敞到任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是——私行察訪。
張敞解決問題有一個思路,那便是“從哪裡來、回哪裡去”。偷盜事件在民間屢屢發生,那便直接到民間考察去,而不是對著府衙裡的案卷空想。
但是,如何在獲取情報的同時、不打草驚蛇,是頗需要功力的。此時,張敞倒頗為感謝劉病已此前交予他的、監守海昏侯劉賀的任務,讓他幾乎沒用多長時間便不露痕跡地掌握了許多情報。
讓張敞大吃一驚的是,這麼多年,長安偷盜事件之所以屢禁不止,原來是因為這些偷盜團伙都有幾位重量級的領頭人,而這幾位領頭人竟是幾個家境很富足、外出時還有童僕相隨的人。
此前,他們幾人還多次參與了當地的捐獻活動,人們便想當然地將他們看作忠厚的老者,真可謂“大隱隱於市”。
掌握了這幾人的信息,張敞很快實施了第二步計劃——設宴請客。
請的是什麼客?就是這幾位“樑上君子”的大首領。
設的是什麼宴?自然是“鴻門宴”。
張敞將那幾個盜首請至宴席上之後,開門見山,先將他們的罪狀一一羅列,在他們以為今日難逃一死的時候,又說,只要他們將其餘盜賊全部供出來,便可贖罪。
正所謂擒賊先擒王,張敞手裡不是沒有其他盜賊的犯罪證據,只是長安盜賊眾多,若真的從一條條小魚抓捕起來,簡直是費時費力,倒不如像此刻一樣,將幾個盜首拿捏住,便省了許多功夫。
那幾個盜首說:“贖罪……不是不可以。只是,今天我們蒙召來此,同夥竊賊必然都有所懷疑,如果能允許給我們一官半職,我們才好應下大人您的要求。”
張敞一聽,眉毛一挑,心想:真不愧是老江湖!
但是張敞不得不承認,對方願意配合,那事情便更好辦了!於是,張敞當即允諾,給他們全部安排了官職。
盜首們回家之後,立刻大擺宴席,將同夥們一齊邀請了過來,說是要慶賀被封官之事。那些盜賊們信以為真,通通在宴席上喝得酩酊大醉,月上中天之後便一個個勾肩搭背準備回去。
哪曾想,剛一跨出盜首家的門檻,便見張敞率領官兵早已站在門外等著他們。
張敞二話不說,見有人出來,揮揮手,立刻將人拿下。原來,幾位盜首按照在張敞那裡定好的計謀,在盜賊們喝得大醉的時候,乘機在每個盜賊的後背都塗上紅色,好讓守在門外的官兵一拿一個準。
一晚的喧囂過後,張敞不費吹灰之力逮捕了一百多號人,幾乎將長安地區的所有盜賊都緝拿歸案,大快人心。
長安的治安從這一晚過後,發生了鮮明的改善。從切中問題根源到大膽與盜首們合謀,張敞不見一絲無措或被動,謀略膽識皆令人讚歎,也難怪湯顯祖看過《漢書》之後尤回味無窮,還特意作詩一首。
那麼,湯顯祖在詩中為何會將張敞稱作“畫眉人”呢?明日,我們便講講張敞的另外一面。
自古以來,京兆尹一職便很是個燙手山芋。
唐代詩人白居易曾在詩中說過:“京師四方則。王化之本根。長吏久於政,然後風教敦……請君屈指數,十年十五人。”
這“十年十五人”,說的便是當時的京兆尹一職,十年之內換了十五人,平均每人任職不到一年。
而在最初設了京兆尹官職的漢代,情況並不比白居易所在的中唐時期輕鬆多少。當時,
歷任長安京兆尹中,除了趙廣漢和張敞,其餘人的任期皆沒有超過兩三年的,且最後無不是因罪被免或被殺。官員更換如此頻繁,究其原因,還是因為京兆尹管轄地域的特殊性。
京師之地,天子腳下,人脈繁雜,各抱地勢,鉤心鬥角。沒有手腕的官員,大多因此束手束腳,反被其他人挾制。
且因為人多眼雜,稍不小心便容易被人挾私報復,永世不得翻身,趙廣漢便是一鮮明的例子。
張敞雖然治京有方,卻也難免招人嫉恨。這不,很快便有麻煩找上了門。
張敞做官沒有官架子,常常穿著便服、搖著扇子便溜達到街上去了,著實是逍遙自在。
後來,在官民之間還傳出了張敞的一些私密之事,說是張敞常常在家中為他的妻子畫眉,且畫得相當漂亮。
這事傳入了朝中某些官員耳中後,當即引起了許多人的嗤之以鼻——堂堂長安京兆尹,竟為婦人畫眉,還樂此不疲,真是丟人現眼!
於是,有人便將此事報給了劉病已,指責張敞“為官無狀”。
沒過幾日,張敞如往常一樣上朝去,劉病已果然將此事拿出來詢問張敞:
“聽人說,子高(張敞字)常在家中替妻子畫眉,之前多次耽誤了上朝的時辰,也是因為此事嗎?”
劉病已話音剛落,就見殿上許多人面上露出了不屑之色,更有人直接發出了“哼”聲,難掩嘲諷。
張敞見狀,卻不見一絲丟臉的樣子,只是很不耐地說:“閨房之樂,還有更甚於畫眉的。”
意思是畫眉一事在“閨房之樂”中實在算不上什麼,哪裡有必要拎出來專門問責於人呢?作為朝臣,皇上只需看他政績便足夠了。
劉病已一聽,噎了一下,又是無奈、又是可笑地看了張敞一眼,便不再追問此事了。
明代馮夢龍曾在《醒世恆言》中說道:“假如張敞畫眉,相如病渴,雖為儒者所譏。然夫妻之情,人倫之本,此為之正色。”
在這件事中,那些想拿畫眉一事挑釁張敞的人,故作正經,故作清高,倒更顯得張敞其人爽快真實了。
只可惜,囿於當時的社會環境,張敞的性格對他的事業還是產生了或多或少的影響。
劉病已雖並不覺得張敞有錯,但張敞如此沒有官威,劉病已終究覺得他不能夠勝任更高的職位。故而,張敞在京兆尹一位上擔任了將近九年,再沒有升職。
而九年時間裡,丞相魏相、丙吉先後去世,張敞的好友蕭望之被任為御史大夫又被降職,黃霸代替蕭望之成為御史大夫、後又成為丞相……
朝中人事不斷變動,唯有張敞的職位紋絲不動,其一番作為就像是被忽略、被抹掉了一樣!
張敞的內心,多少還是有些不甘的吧!
尤其是看到黃霸被任為丞相之後一直無所作為、庸庸碌碌,竟誤把鶡雀當神雀、想要上報祥瑞以顯示其治政有方時,張敞終於忍不住上書劉病已,直言不諱,斥責了包括黃霸在內所有官員只知上報祥瑞、虛報政績的行為!
有才之人不被重用,無才之人卻被提拔,這是對有才之人最大的侮辱吧!
但是,張敞有因此而隨波逐流、改變自己嗎?並沒有。
為官,張敞依舊賞罰分明、見惡輒取,不露竊,不手軟;為臣,無論是面對當初的權臣霍光,還是當今的皇帝劉病已,張敞不見一點卑躬屈膝;為人,張敞公私分明,不做作虛偽,不故作清高;為夫,張敞為妻畫眉十年如一日,溫柔無限。
也難怪有人稱呼張敞說——“好一個風情萬種的男人”!
“風情萬種”一詞,非是嘲諷,而是面對這樣一個魅力無限的人,發出的難掩的欣賞和稱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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