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鬼路”:一場20年前的跨國合作大敗局

曼谷“鬼路”:一場20年前的跨國合作大敗局

曼谷“鬼路”:一場20年前的跨國合作大敗局

文| 嶽漢

泰國最高法院的這份判決,遲到了15年。

對於香港富商——“真·基建狂魔”胡應湘而言,遲到的判決背後的往事,是一場讓他畢生難忘的悲劇。

對於判決的承受者——泰國政府而言,這場判決,則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恥辱。

一場判決,讓那段尷尬的塵封往事,重新回到了人們的視野中。

曼谷“鬼路”:一場20年前的跨國合作大敗局

每個在曼谷生活過一段時間的朋友,一定都在路上見過這些東西。

許多高架橋的水泥柱,整齊地排列在曼谷廊曼國際機場,與華南峰火車站的鐵道線之間。

規模浩大的水泥柱,橫貫市區,穿越公路,看似是一個正在興建的交通工程,四周卻找不到任何施工的痕跡。

灰色的水泥柱,畫滿塗鴉,堆滿垃圾,顯露出某種“歷史遺蹟”所特有的荒廢、古舊、破敗之感。如同廢土世界的遺骸,古老文明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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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年前,老漢第一次來到曼谷,看到這些高大的水泥橋墩,心想泰國果然繁榮昌盛,建設火熱,這麼快又要建一條新輕軌。

很多年過去,每次坐車到機場的路上,這些高大的立柱,秋風蕭瑟,萬古如斯,全然沒有一點動工的意思……老漢於是忍不住心裡嘀咕,泰國這邊施工效率果然不行,要是讓中國團隊來弄,早給你安排妥了。

後來才知道,原來這些古羅馬遺蹟一般的橋墩,並非什麼“在建工程”。

和著名的“沙吞鬼樓”一樣,原來這曼谷城中的奇觀,也是一個規模宏大的“爛尾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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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泰國經濟形勢一片大好。

日本外商投資的大量湧入,加上泰銖的貶值,讓泰國的經濟迅速從進口替代型工業,轉為出口導向型工業。

1986年—1996年的“黃金十年”間,泰國的經濟增長速度平均每年達到9.5%——其中,1988年當年的經濟增速,竟達到驚人的13.3%,出口增速更出現了26.1%的神增長!

既然手頭闊綽了,那就來修修路吧。

發家致富的號角之中,泰國迎來了最美好的青春年華,各種規模宏大的基建項目“大幹快上”,架高速、建輕軌、開機場、蓋樓盤、買航母……曼谷城成為一片熱火朝天的大型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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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泰國計劃建設一條連接曼谷國際機場(老“廊曼”機場)與市中心的高速公路和輕軌交通網。

工程全長達60公里,預計耗資800億泰銖。

香港地產巨頭“合和集團”創始人胡應湘,賭上全部身家,以32億美元的巨資贏得投標。

工程一旦竣工,將是當時曼谷第一條市區輕軌捷運線路,以及長度最長的市內高速公路。市民無論是駕車,還是乘坐輕軌,都能夠從老城區火車站,直達曼谷廊曼國際機場,使鐵路、公路、航空交通連為一體,大大改善曼谷交通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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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泰國政府還不用出錢。

整個工程,由香港合和出資興建,泰國政府不需要出一分錢。

工程完工後,這條高速—輕軌系統,將由香港合和特許運營一段時間,以此實現盈利,最後再將鐵路所有權完全交還泰國鐵路局。

香港商人能得到豐厚的回報,泰國政府不出分文便能得到一條“高速+輕軌”的現代化交通線——這一雙贏互利的工程,很快得到了泰國內閣的批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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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應湘志在必得。

說起這香港老胡,也是一代傳奇人物,與李嘉誠並駕齊驅。

雖然是個地產商,但是老胡卻相當奇怪地不喜歡做樓盤,而特別偏好交通基建,極端熱衷於做些修橋架路的“功德項目”——尤其對投資中國內地的基建項目,更是情有獨鍾。

中國內地第一座國際水準的五星級商業酒店“中國大酒店”,珠三角第一條現代化高速公路“廣深高速”,第一座跨海大橋“虎門大橋”都是基建狂魔老胡的傑作。

前不久才通車的“珠港澳大橋”,最早的提倡者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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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樓市如火如荼的歲月裡,胡應湘放棄了到“遍地黃金”的樓市錢海里撈錢的時機,反倒特別熱衷於這些“功在當代,利在千秋”,投資巨大,回款緩慢的基建工程。

在當年,這位痴迷於架路修橋的胡大爺,為基建極度欠缺的中國內地幫了大忙,因此也當成了“愛國港商”的典型。

在中國逢山修路,遇水架橋,得心應手的胡應湘,將眼光投向了當時“形勢一片大好”的泰國。

而他沒想到的是,職業生涯中最奇葩的一次遭遇,最慘痛的一次失敗,在等待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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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廊曼機場輕軌項目,舉行動工儀式。

神奇的一幕,出現了。

在動工儀式之後的第二天,泰國鐵路局突然“緊急叫停”這一項目,當即勒令胡應湘停工。

停工的理由,居然是泰國政府剛剛親筆簽署的合同,其中部分條款不符合泰國相關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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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弓沒有回頭箭,沒辦法,只能重新談判。

一番上下打點之後,合和公司與泰國政府重新簽署合約,工程終於有驚無險地動工了。

意外又出現了。

廊曼輕軌工程當中,香港合和公司負責設計施工,後期運營等主要工作,泰國方面唯一的工作,便是徵地。

然而,工程施工開始後,泰國鐵路局遲遲無法按照合約要求,向老胡提供施工用地,致使整個工程很快陷入停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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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工用地搞不定,工程進展變得異常艱難,施工工期一拖再拖。

每一天的延誤,都意味著巨大的損失。工人的薪資,器材的租賃,資金的週轉,都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捉襟見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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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打擊,接踵而至。

在接下來的5年中,泰國政府沒有為老胡解決任何問題,而是製造了更多的麻煩。

每一次內閣更迭,新上臺的政府便會從工程合約中找出新的問題,胡應湘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與泰國官員們重新談判,重新簽約。

整整5年,整個工程只完成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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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夜長夢多”。

隨著時間的流逝,滅頂之災到來了。

廊曼輕軌動工之後的第五年,公元1997年,史無前例的亞洲金融風暴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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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金融風暴的來臨,泰銖大幅貶值,泰國經濟遭到“腰斬”式的崩潰。

香港同樣風雨飄搖,胡應湘自顧不暇,筋疲力盡的合和集團,無力提供源源不絕的資金去填補泰國工程的“黑洞”。

工程的耗費,隨著工期的拖延而節節攀升,一旦停滯,就更加難以在水漲船高的債務之上重新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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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更大的打擊,很快來臨。

1998年,泰國阿南·班雅拉春政府已“工程進展緩慢”為由,單方面終止合約,收回工程承包權,終止項目修建。

“廊曼輕軌”,就此爛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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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夭折的工程,耗盡了胡應湘積攢多年的元氣。

前期投入無法收回,合和遭受了57億港幣的損失,債臺高築。風光無限的胡應湘不得不賣掉亞洲電力,轉入漫長的低調蟄伏期。

2004年,合和與泰國鐵路局之間的漫長訴訟,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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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庭上,合和指責泰方違約,要求泰國鐵路局賠償損失。

這其中,包括建築工程費用90億泰銖、土地徵用和開發費用28億泰銖、合約“保證金”3875萬泰銖、銀行保障金5億泰銖——以及每年7.5%的鉅額利息。

前後加起來,泰國需要向胡應湘賠償至少120億泰銖。

在2008年,泰國中級行政法庭首次裁決,泰鐵路局需要向合和集團支付賠償。

而泰國鐵路局拿不出這麼多錢,便拒絕執行這一裁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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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合和不依不饒,繼續向高級行政法庭提出上訴。

此後又過去了10年。

終於,2019年4月,泰國高級級行政法庭再次判決——泰國鐵路局必須賠償合和集團120億泰銖本金,以及15年來共計130億泰銖的利息。

拖了這麼些年,總賠償金額已經滾到了250億泰銖(約合50億人民幣)的天文數字。

根據判決,這筆賠償,將由泰國鐵路局、交通部、泰國政府三方共同承擔,鐵路局無力支付的部分,由政府補齊——並且需要在180天內付清。

至此,長達15年的馬拉松式訴訟,終於塵埃落定。

至於泰國政府能否按時拿出這麼大的一筆天價賠償,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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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這一場慘烈的失敗案例,不是為了當頭棒喝,情何以堪。

而是為了,在一個更為恢弘的“大合作時代”來臨之時,不再重蹈覆轍。

從這場20年前,半途夭折的工程中,我們大致可以學到這樣的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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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與“集中力量辦大事,一路綠燈為發展”的中國式體制相比,泰國政策穩定性不足,一旦政府高層發生更迭,往往要面臨“推倒重來”的額外風險。

與某一個部門談妥,與某一任最高長官商定,便可一勞永逸,高枕無憂——這樣的好事,在泰國並不可期。

唯有與不同的人,不同的部門,乃至不同的政治派別形成共識,時刻做好與新合作伙伴“重新開始”的應急預案和心理準備,才能有備無患,不至於束手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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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泰國官僚體系內部的複雜性,十分棘手。

一項工程,一個政策,往往引發泰國政府內部不同部門,不同派系的相互傾軋。一個簽證優惠,往往會引發移民局和旅遊局之間的反覆交鋒;一個鐵路工程,也許會造成公路運輸局和鐵路運輸局之間的花式撕逼。

即便是在一個部門之內,各方利益團體對政府部委的滲透,也會造成複雜的利益糾葛。往往一家中標,八方作梗;一紙撥款,百家爭肥——

贏家本就“破綻百出”,輸家更是不依不饒,搞到最後,往往釀成大案,部門主官東窗事發,慘遭撤職,一番洗牌之後,一切又要推倒重來。

而這一切,政府高層往往無力干預。即便是如巴育政府這樣強勢的“軍政府”,都需要動用“44條特權”這樣的屠龍牛刀,才能勉強一斬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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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泰國的效率……不算特別高。

工期拖延,預算超標的問題,屢見於泰國大型基建工程之中。一年的路,五年修完;五年的樓,十年竣工——即便完全採用外國設備和施工設計團隊,所謂“深圳速度”也不太可能在泰國上演。設計、法律、徵地等一系列問題,都會成為施工過程中致命的不可抗力。

所以,在泰國不管修建什麼,不管合約上咋寫的,都別太寄希望於“按時完工”。必須要做好兩手準備,制定備用預案,時刻準備應對“加鍾”以及“加錢”的心理準備。

在泰國,要學會“齋煙煙”,無論是吃海鮮,還是蓋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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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國家之間,自有迥異的國情在此。

世界上,沒有多少一帆風順。如果不能因地制宜,對症下藥,找到行之有效的門路渠道,做好水來土掩的應對準備,那麼跨國項目的合作,將會舉步維艱,甚至半途而廢。

懷著最好的期待,做夠最壞的打算;用未雨綢繆的智慧,去打造萬里晴空的偉業。

這,才是我們回顧敗局,總結教訓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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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中泰兩國的各項合作,深度和廣度更勝當年,彼此間的交情與默契,手頭上的實力與資源,也比二十年前要不知高到哪裡去。

“一帶一路”偉大倡議的美好前景,並不意味著它的一帆風順。

事實上,沒有什麼偉大的東西,會是一帆風順的,正因它的偉大,才註定了它的艱難。

在“一帶一路”這條通天的大路上,我們將面對無數的艱難險阻,各種的不測風雲,甚至在某些局部,我們必須要面臨慘痛的停頓與挫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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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敗,是成功他老母。

人要有點正能量,但也不能老是“正能量”。

有回望失敗的勇氣,直面荊棘的智慧,用這七分智慧,三分勇氣的配方來調配而成的“正能量”,才能帶領我們穿越萬水千山,將光輝的道路,鋪滿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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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廊曼輕軌的“殘骸”,如同墓碑一般矗立在曼谷的肌體之上。

願她成為我們的見證,

見證我們這一代人所造就的,傳頌千載的榮耀,永垂千古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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