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见过橡树

李成 文汇笔会

我没有见过橡树 | 李成

《橡树,十万火急》(1973)海报


我知道世间之有橡树,大约是从罗马尼亚著名影片《橡树,十万火急》开始的。当年乡间放映露天电影,除了中国的战争片,偶尔也放些外国的反法西斯故事片,后者甚至更让我着迷。有一次,传言某村要放《橡树,十万火急》,我一听这个名字就被吸引:为什么叫橡树而且十万火急呢?可惜我已不记得自己去看了没有。因为那时虽然也迷恋外国电影,但以当时的理解力,又觉得不是十分能看懂,包括对中国人来说耳熟能详的《第八个是铜像》《多瑙河之波》,看过后,对其中有些情节和人物的来龙去脉不大能梳理得清,所以印象并不深刻。

不过,从此,橡树这个名词深植于我心。我曾经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树呢?它一定是高大、挺拔,看上去挺舒展的一种树,蓬蓬勃勃地生长出枝叶,满身都是葱绿,总之是矫矫不群。可惜我求知的劲头并不是那么足,没有想到去查阅一下有关的植物图志,更不用说跑到某个植物园去亲眼一睹其风采。久蕴于心的这么一棵树的形象,因没有亲见而愈加感觉到它有些神秘,有一种浪漫的抒情的味道。

后来读到了女诗人舒婷的名作《致橡树》。诗里,橡树似乎并没有“现身”,而整首诗是诗人作为“一株木棉”在向它倾诉,表达对它的倾慕和与之比肩并立的愿望。但是我们仍从侧面感受到它的形象:它很有高度,很有威仪,伸展着高枝,而且是铜枝铁杆,“像刀、像剑、也像戟”,当然还会洒下浓浓的绿荫……这多么符合我素来对于橡树的想象!

但是橡树之于我,仍然一直停留于“异域”和诗里!我从小在乡间没听人说到过橡树这个名词,我也不存奢望,吾乡会有这么一种“名贵”的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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橡树(油画)泰奥多尔·卢梭[法]

前不久,我偶然读到刚出版的《人民文学》(2019年第12期),上面有一篇葛亮的小说《书匠》,其中写到一个情节:“我”与教“我”习练书法的老董及其养女元子一起到南京城外去“看秋”。来到东郊山脚下的一口池塘边,“沿着水塘,生着许多高大的树,树干在很低处,已经开始分叉。枝叶生长蔓延,彼此相接,树冠于是像伞一样张开来。我问,这是什么树?老董抬着头,也静静地看着,说,橡树。”——橡树!看到这里,我的心里也不由涌出欢喜,我似乎是第一次读到这么“近距离”的对橡树的描写,仿佛有些直接面对它的意味。我便继续往下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到密匝匝的叶子。那叶子的边缘,像是锯齿一样。一片片小巴掌似的,层层地堆栈在一起。我问,伯伯,我们来做什么呢?

老董伏下身,从地上捡起一个东西,放在我手里。那东西浑身毛刺刺的,像个海胆,老董说,收橡碗啊。

我问,橡碗是什么呢?

老董用大拇指,在手里揉捏一下,说,你瞧,橡树结的橡子。熟透了,就掉到地上,壳也爆裂开了,这壳子就是橡碗。

我也从地上捡起一个还没有爆开的橡碗,里面有一粒果实,我问,橡子能不能吃?

冷不防地,元子嘻嘻笑着,将一颗东西塞到我嘴里。我嚼了嚼,开始有些涩,但嚼开了才有膏腴的香气在嘴里漫溢开来。很好吃。

“啊”,读到这里,我简直是在心里发出一声惊呼!橡碗,我小时却是见过的。那时村子里每到冬天,大人们总是起早摸黑,成群结队到数十里外的大山里打柴。他们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担回了一担担沉甸甸的柴禾,有时是枝枝桠桠,有时是黄澄澄的松毛,而枝叶担子里,往往就有一些枝丫挂着头顶一只小帽的坚果,一只只圆溜溜的像是某种手枪的子弹。我们这些孩子见到格外欣喜,也没有人告诉我们这叫什么,但我们还是知道了它的名称:黄栎果。我们会把它们搜集起来当弹丸来弹,有时便把它那头顶上的帽子摘掉,那确实又如一只只小小的碗,我们把它倒扣在小手指上,再把手指画成人脸,让它变成戴着瓜皮帽摇头晃脑的“小丑”……

我还想起来,父母当年也曾进山打柴,是与村里人结伴前往。中午不可能回来,除了自带干粮果腹外,偶尔会与同伴找个山村人家(一般是和某个同伴有点亲戚关系的),搭伙吃顿午饭。回到家,父亲曾念叨过,山里人家做的黄栎豆腐真好吃。还打算下一次去时,带些自家的土产与他们交换一点带回来好好品尝。我不记得他带回黄栎豆腐没有,又似乎我也确实吃到过一两块——淡黄色,整块看上去有点像洗衣的肥皂。我不记得尝出过多么特别的风味,不知父亲为什么这么喜欢。难道这黄栎就是我所神往的橡树?如果是,那么我即便没有见过生长在大地上的高大粗壮的橡树,只因见过其果实,也算和它有比较切近的“接触”了。

是不是如此呢?我上网去查百度。百度上的橡树词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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橡树,壳斗科植物的泛指,包括栎属、青冈属及柯属的种,通常指栎属植物,非特指某一树种。其果实称橡子,木材泛称橡木。橡树是世界上最大的开花植物;生命期很长,有长达四百年的。果实是坚果,一端毛茸茸的,另一头光溜溜的,是松鼠等动物的上等果品……

那么是了,栎树就是橡树或橡树的一种,神秘的似乎遥不可及的美丽的橡树,原来我与她不过咫尺之遥,我甚至见到她的部分——枝桠与叶子、果实。我真后悔,没有早一点去查阅这一词条——一旦我得知她就是黄栎树的“别称”,前不久回乡时,我与朋友们开车去山区采风,一定要找人带我到那黄栎也即橡树下看一看哩,哪怕只是仰观一番,也可稍致心中的敬意。

“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可惜我们对呈现在眼前的万物众生的大部分,总因这样那样的原因而视而不见。

我又回到前面提到的小说《书匠》:


老董说,毛毛,你看这橡树。树干呢,能盖房子,打家具。橡子能吃,还能入药。橡碗啊……

……老董这才回过神,说,哦,这橡碗对我们这些修书的人,可派得大用场。捡回去洗洗干净,在锅里煮到咕嘟响,那汤就是好染料啊。无论是宣纸还是皮纸,用刷子染了、晒干。哪朝哪代的旧书,可都补得赢喽。

原来橡树还能派这么大的用场……读至此,我不禁想对一株橡树三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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