搗蛋、違紀甚至與老師發生肢體衝突,部分“勸返生”困擾校方

搗蛋、違紀甚至與老師發生肢體衝突,部分“勸返生”困擾校方

搗蛋、違紀甚至與老師發生肢體衝突,部分“勸返生”困擾校方

江西省鄱陽縣田畈街中學教學樓。
15歲的鄱陽縣田畈街鎮男孩黃歌(化名)再次離開了初中校園,這一次,他被送往南昌陽光學校接受矯正教育。
今年9月,黃歌在村委幹部和學校校長的共同勸說下,作為“勸返學生”進入田畈街中學就讀。兩個月後,他與校外的同齡人一起對兩名同學進行扒衣毆打併錄下視頻。這些暴力視頻在當地流傳,引起軒然大波。
“經常因為這幾個人的原因出現了打架、偷盜、敲詐、暴力欺凌等事件出現。”11月24日,鄱陽縣田畈街中學校長江子盛寫下報告,“請求黨委政府及相關司法機構嚴懲暴力欺凌違法活動人員”。
與反映農村失學兒童問題的經典電影作品《一個都不能少》中的情形不同,和黃歌同一批重返校園的失學兒童,“因貧輟學的比例很小,多為厭學學生”。為了將他們帶回學校,村幹部要挨家挨戶排查、勸說。但勸返的學生中有些不愛學習,調皮搗蛋、違紀,鬧得老師上不下去課,甚至發生一些肢體衝突……這些問題實實在在困擾著校方。
根據教育部公佈的最新數字,截至11月20日,全國832個國家級貧困縣義務教育階段輟學學生人數已由臺賬建立之初的29萬減少至2.3萬,其中建檔立卡家庭貧困學生人數由15萬減少至0.6萬。


“來了之後,留不留得住,要看我們的本事。”江子盛說,在不違反原則的前提下,學校有的時候要針對一個學生採用一種政策,“有的說‘我不來,我早上就是起不來’。那學校就跟家長簽訂協議,允許他早上在家。”
“我們不能因為這件事情,就讓他完全又跑掉了,只能慢慢來。”
打人的“勸返生”
看起來,田畈街中學和很多鄉鎮中學沒什麼兩樣。還算寬敞的校園裡有著初中部和高中部兩座教學樓,塑膠操場、籃球場、食堂、宿舍一應俱全,擔負著初中部1000多人的義務教育以及400多名高中生的文化課和美術特色教學任務。
11月29日中午,中國青年報·中國青年網記者來到這裡時,陽光正灑在教學樓前寬敞的廣場,剛吃過午飯的學生騎著各式電動自行車從校門魚貫而入,像洄游的魚群一樣回到教學樓前。
就在一週前的15時30分,距離田畈街中學下午第二節課下課還有10分鐘,兩名青年一前一後走到學校門前,推開了小鐵門,闖了進去。
當時值班的門衛江師傅回憶:“沒辦法,我一個人攔不住,他有鐵棍。他們進來以後,我馬上把門關死,給校領導打電話。”

十幾位老師趕來將二人圍堵在這條進校的必經之路上,校長江子盛也趕到了現場。這兩名青年,一個是該校九年級學生黃歌,另一個則是15歲的校外人士吳天(化名)。
“他們威脅說要把我們老師打死,已經是完全沒有任何的敬畏之心了。”老師們將二人扭送至派出所。吳天還威脅,要“將學校的名聲搞臭”。
第二天,3段視頻在當地微信群裡流傳開來。第一段視頻顯示,在校園籃球場旁的石凳上,幾名黑衣男生圍在一名男生的身旁,其中一人多次扇該男生耳光。另外兩段視頻拍攝地點在一間宿舍,一群人將一名男生擠到宿舍角落,兩人圍住他進行毆打,男生使勁往牆角縮。在另一段視頻中,兩人將這名男生按在地上,一邊毆打一邊脫掉他的褲子,用腳朝男生下身踢。
這兩名打人者即為吳天和黃歌。江子盛分析,他們把視頻發出來,一方面是顯示自己,另一方面則是要報復學校。
鄱陽縣教育體育局11月25日發佈的通報確認了視頻內容的真實性,經查,11月初,兩人將與其發生糾紛的受害人蘇某拉到學校宿舍內進行毆打併錄像,11月17日,因聽信傳言,吳天再次夥同黃歌對在校學生歐陽某進行毆打併錄像。
“發生的時間都是星期六、星期日,不是上課期間的事情,所以老師也不掌握具體情況。實際已經處理過,當時雙方家長都見過面,但老師也只知道孩子們相互打了一架,看到視頻,我們覺得這個事情太嚴重了。”江子盛將手中的一串鑰匙重重地砸在辦公桌上,用“氣憤”向記者形容當時的心情。

他寫下了《關於請求維護校園安全、保護師生安全,嚴懲暴力欺凌違法活動人員的報告》,“向政府及司法機構提出申請,請求黨委政府及相關司法機構對此高度重視,迅速調查事實真相,嚴懲實施暴力欺凌活動人員,追究家長監護人責任。”
江子盛說,吳天和一些社會青年常常圍著學校,趁著學生大量進出時溜到學校“搞事情”,“他的穿著、個子跟學生是一樣的,也防不住。”
回到學校的2個月裡,黃歌不知道多少次違反了校規校紀。對犯錯受處罰的學生,校方會開一個教育會,處理的同時,也為他做心理疏導,“和他擁抱、握手,告訴他不要有心理負擔,最怕的是犯了錯誤不改,犯了錯誤還沒有敬畏之心。”
處分和疏導並沒有感化黃歌,“我們不是不作為,而是我們無數的作為解決不了這個問題,校規校紀已經無法約束他了。”因為涉嫌違法犯罪,他多次被學校扭送至派出所。“因為未滿16歲,派出所關不了多久就把他放了。他們有時候還吹牛,說那裡吃得比學校還要好一點。”
江子盛能夠感受到學生們的恐懼,“我們只能跟學生動員,告訴他們放心,不要怕那些人的威脅,有任何事情告訴我、告訴老師,任何一個人要打死你之前,先得打死我。”

這不是江子盛第一次為了學生直面暴力。多年前,一些社會上的青年闖進學校騎摩托車飆車,江子盛和老師們到校門口圍堵,“我們還不能擋,擋住怕他摔死了。”在校門口,他拉著摩托車的後座,慢慢跟飆車的青年做工作,“摩托車突然啟動,把我拉倒在地拖行了幾米遠。家長說你不要找派出所嗎?我說算了算了,我自己去醫院看看。”
這一次,江子盛決定採取更積極的行動。蓋著鄱陽縣田畈街中學印章的報告被送往鎮政府,被人拍照發布在網絡,引發了廣泛的關注。相關部門介入調查,吳天和黃歌目前已被鄱陽縣公安局依法裁決行政拘留並處罰款1000元,因未成年採取拘留不執行,由警方送往南昌陽光學校進行矯正教育。
11月29日,中國青年報·中國青年網記者在田畈街中學看到,該校兩米長的公告欄內貼著4份該校政教處的通知,引來在校學生的圍觀。通知顯示,為嚴肅規範校風校紀,警誡他人,杜絕此類事件的發生,根據相關管理規定,該校行政會議決定,對事件涉及的7名學生分別給予記過、記大過和嚴重警告的處分。
江子盛告訴記者,受處分的學生當時在場圍觀,並沒有向老師報告,“要告訴他們類似的事情不僅不能參與,也不能縱容。”

搗蛋、違紀甚至與老師發生肢體衝突,部分“勸返生”困擾校方

鄱陽縣田畈街中學操場。
回到學校有多難
田畈街鎮坐擁杭瑞高速和兩條省道,是鄱北地區的交通要道。2017年年底,九景衢鐵路在此設站,結束了鄱陽縣不通鐵路和高鐵的歷史。作為鄱陽縣的副中心,這裡外來人口多,出去打工的也不少。
黃歌家所在的村子緊鄰一條省道,村裡密密麻麻地蓋起了三四層的小樓,不少還在施工中。年紀很小的時候,黃歌就隨父母外出打工,也一直在外地就讀。
今年9月開學後,他所在的村子在摸排中發現,本應在外讀初三的黃歌並沒有返校就讀。村幹部告訴中國青年報·中國青年網記者,黃歌在以前的學校也犯過一些錯誤,加上在手臂上紋身,“他的父母覺得小孩子不學好,偏暴躁一點,就會直接打罵,他奶奶很心疼他。”
暑假過完,黃歌說什麼也不願意回到父母身邊繼續讀書。村幹部發現後,多次上門,“如果不在那邊讀,就輟學了,現在教育扶貧的力度也很大,義務教育階段必須要回學校,我們跟學校一溝通,學校也很鼓勵。”
“他在我們面前很乖的,當時也表現出願意去上學。他的奶奶也勸,他都要給我下跪了。”這名村幹部說,當他帶著黃歌到學校辦理手續時,黃歌還再三保證,不會再犯錯誤了。


事實上,當地從4月就開始了輟學學生的摸排工作。除黃歌外,村裡發現的另一位失學學生因為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離開學校。“我們多次入戶和她的父親溝通,也去醫院找了她的主治醫生,得到的反饋是5年內都要吃藥治療,最好不要再回到那個環境。所以和學校溝通,將這些材料提供給教育部門。她的父親也簽署了《自願放棄送教上門承諾書》。”
將這些學生摸排出來只是第一步,將他們勸回學校並不容易。
根據江子盛的說法,新學年開學一段時間後,有的學生仍然不願返校讀書,老師發現班上有缺勤,就去家裡動員。效果不好的話,再通過村委會或村中熟人,幫忙一起勸。除了本校學生,他們也負責勸返和接收像黃歌一樣有外地學籍的輟學學生。
“有些小孩來了說就是不想讀,說自己坐在教室裡就頭痛、就恐懼,他聽不清,也學不進去。”江子盛說,有些村幹部帶著輟學學生過來時也會說,“這個沒辦法,肯定做不通工作。”
江子盛覺得要慢慢來,看學校和老師的本事,也要徵詢這些年輕人內心真實的願望。他會找來班主任,細細地交代20分鐘,把勸返學生的家庭情況和輟學的背景原原本本地告知,還要解釋為什麼放在這個班上,“或者你是和他父母熟,或者你是他周邊的人,你能夠影響他。”

在不違反原則的前提下,學校也會針對每一個學生採用不同的方式。
比如有的被勸返學生提出,要到哪個學校,哪個班上,在不違反原則的前提下,江子盛會“適當地滿足一下”。有的孩子討厭原來的學校,失學後又要讓他回去,很困難。如果他要到田畈街中學來,學校也要幫忙接收。有些孩子說哪方面堅決做不到,比如考試堅決不考,學校也允許他不考。
鄱陽縣教育體育局教育股負責人黃東陽告訴中國青年報·中國青年網記者,對學校勸不回來的學生,教育部門會向其家長下達《限期復學通知書》,要求他們把子女送到學校,不然會違反義務教育法,一個星期後還沒到校,政府部門會向他們下達《行政督促復學通知書》,“讓他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一些被成功勸返的學生會不適應,有時找各種理由說要回家一天,江子盛對此持開放態度:“可以,你找家長接回去,寫下請假條,家庭來負責,這個我們是同意的。但是我們也會明確,你來了你的身份就是學生,不能以為自己還是輟學的學生。”
“我們認為應當萬人萬策,至於這些做法的對錯,我們也在探索中。”江子盛說。
責任不僅在學校

對田畈街中學而言,勸返學生中有的不愛學習,擾亂課堂紀律,甚至和同學發生肢體衝突,確實對教學秩序帶來了一定的衝擊。一位村幹部向中國青年報·中國青年網記者透露,有些家長也不理解,會把情緒一概地發洩在學校頭上,“他不讀書的人你把他搞回來幹嗎?”
田畈街中學遞交的報告顯示,“經瞭解,勸返學生無因貧輟學者,多為厭學學生”。江子盛介紹,在當地,現在因為家庭經濟上原因輟學的情形基本上消失了,“任何一個學生讀不起書,跟政府說、跟學校說,送過來,所有的學校都包,吃飯也不差你一雙筷子,零用錢也有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來承擔。即使那些非貧困戶家的孩子,本身也有寄宿生補貼、營養餐,其他的也交不了多少錢。”
黃東陽也表示,在鄱陽縣2019年保學控輟的工作中,僅僅摸排出一例因貧困失學的,已經按政策保證其復學,而多數情況是因厭學而輟學。
在江子盛看來,如今輟學的情形多發生在初中,多數是孩子自身不想讀了,造成這一問題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
他感慨,今年勸返的學生中,有些在家庭的幫助下,已經產生了可喜的改變。而黃歌此前多次違反校規校紀,與人發生衝突,當他致電黃歌的父親時,得到的總是“沒空,不回家”的答覆。

勸返學生王路(化名)的母親告訴中國青年報·中國青年網記者,她平時在外地打工疏於對孩子的管教,15歲的王路由奶奶帶大,因為不願意讀書而輟學了一年,“想出去打工,企業又不要童工。”
“我和他說,我是沒有文化,我希望你讀書有文化,多學一點東西,沒有文化的人在外面都是賣力氣、幹苦力活兒的。我就勸他回去讀,剛好國家有這麼好的政策。”今年9月,王路回到田畈街中學讀九年級。“剛開始都沒有遲到早退,都是認真地讀書,後來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學生一起玩,又不想讀了,晚上常常從網吧出來。”
她說:“他現在個子差不多1.7米,比我高了很多,我也很難管到他。不管怎樣,只想讓他把這一年讀完,按時上下學。”
江子盛認為,學校是共性教育,家庭是個性教育,“不可能用共性教育的所有東西來對待個性教育,即使改變了這個小孩子暫時的行為,他潛意識裡一定還是從家裡帶回來的東西,首先要改變的是他的家庭。”
而從學校的制度層面來說,人的智力發展有快慢,有的學生只是暫時身心發育跟不上,現在取消了留級制度,這些孩子只會越來越聽不懂,“家裡又罵他,不得不厭學。如果給了他一個彌補的機會,他可能整個人的自信心就起來了。”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告訴中國青年報·中國青年網記者,在他的觀察裡,九年義務教育中,初中二年級以後,很多地方就出現學生分化。這些學校以考試的分數、成績論高低,有一部分學生考試成績不好,在學校沒有歸屬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一部分流失的學生,他自己要負一部分責任,我們教育本身的不完善,評價標準過於單一也是一個問題。”
儲朝暉介紹,中國義務教育的淨入學率已經達到接近100%,但是鞏固率只有94%。這意味著還有6%的學生沒有完成義務教育。他分析,要解決這一問題,首先要預防,而不是等到孩子已經輟學了再把他勸回來。
“如果一個班級、一個學校,同學之間相處得很好,即便某一個同學學業差一點,他也不會走到輟學這一步。”儲朝暉說,現實當中一些學習差的同學會遭到排斥,在學校、班級找不到歸屬感。“要解決這個問題,就是要建立包容性的班級,對那些學業成績和各方面與別人存在差距的學生也要包容,讓他感到在這個班級裡面有歸屬感,這是避免輟學的一個重要的環節。”
“這些孩子對學校的環境印象不好,但國家又要求讓他們回到這個環境裡面,也沒什麼更好的辦法,其實也是怕他們在社會上可能更難管理。”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受訪校長提出,可以以縣為單位成立一個輟學生的管理學校,他們開設的課程不是以知識為主體的,而是以行為養成以及基本的社會公德、法律法規為主體,“這些是根本的東西,如果這方面掌握不好可能要危害社會,而知識的問題,他後面自己可以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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