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歷史轉型期的文化尋根與女性立場

莽莽中原,蓄勢茂盛。歷史轉型期的河床裡淤積了陣痛,文化質疑的回聲下活躍了新生代,對女性的重新審視使山陰裡生出優柔的花。

我們站在白鹿原拋擲的時空立場裡,孜孜探求這黃土上的精魂。

01.歷史驚變如颶風,翻卷小人物命運

紅旗在史冊裡翻卷,時代在白鹿原上驚變。''多少兒女的出走與重返,在具有循環規律的兩千年的中國歷史中原不過是一個瞬間的移動。''但卻也是這一瞬間的移動,體現出這兩千年中國歷史從傳統的封建社會向近現代社會主義社會轉變的發展規律。

''20世紀90年代以後,文學界出現以家族、地域、民族史的形式間接性、多樣化地敘述中國近、現、當代的革命歷史潮流,被批評家稱之為''新歷史主義''創作思潮。

《白鹿原》:歷史轉型期的文化尋根與女性立場


就歷史社會而言,《白鹿原》小說其實也是1950--1970年代''革命歷史小說''和1980年代後''新歷史小說''兩種敘述模式的綜合之上再賦予新的協調與表達的產物。每一位人物的性情極其所處歷史環境、其所持有的文化底蘊內化後集中為一股凜凜風力,促就了一顰一笑的松濤。這是一部''人的歷史。

古老的中原熬著一股蓊鬱的生命力。地處關中平原,蘭田猿人是在白鹿原附近出土,我們民族也正是從黃土地上起步。可以說,白鹿原這一塊沃土深刻地鑿下了民族千古的烙印。

陳忠實生於斯、長與斯,他墨筆下的《白鹿原》既沉澱了他在悠長歲月裡領略的那些風土人情,又隱藏了他大量閱讀地方誌的情感體驗和歷史審視。周作人提倡''人的文學'',陳忠實也用自己的見解和視角,不刻意追求描繪被歷史裹挾的人,而是寫出了人的歷史。

《白鹿原》:歷史轉型期的文化尋根與女性立場

《白鹿原》的作者陳忠實


所有的人物都從清末民初的歷史簾幕裡走來,他們的悲歡離合,生死沉浮始終交織在上半世紀關中地區的重大歷史事件的車轍下,小人物命運的翻轉引起了我們心靈上的震顫,時代變動和社會衝突的信息以此婉轉地傳遞給每一位讀者。

因此,《白鹿原》得以成為民族歷史的真實縮影,叩問我們民族的歷史,將轉型中那飄搖無定的歷史凝結為文學作品裡的一座青山。

革命運動與宗教社會是作者給《白鹿原》安排的兩條主線,激烈的動態因素和穩定的靜態因素在歷史的風裡馳騁、交匯、衝撞,才使得《白鹿原》將這具20世紀初到20世紀中葉中國社會歷史的雕塑描摹得如此立體生動。

《白鹿原》:歷史轉型期的文化尋根與女性立場

電視劇《白鹿原》白嘉軒和朱先生


小說開始是辛亥革命前的白鹿原一景,而後經過了辛亥革命以及其後大大小小的''變革'',各類''戰爭''、''運動''。直觀的、動態發展的每次變革及運動後的改變像一股股熔爐裡的熱浪,直衝衝的烘著這農耕背景下的傳統社會,白鹿原躺在鍋底下反覆掙扎,白鹿原上祖祖輩輩的生活依此慢慢地融化再重塑。

這份白鹿原的矛盾與衝突,集中體現在關鍵人物的命運變換上,像是20世紀90年代中國社會轉變的迷茫和另類的探索設想。黑娃從僱農變為傳統社會反叛者,當過土匪二頭目,反正後在共產黨副縣長的位置上風光過,新政權建立後卻依舊慘死;鹿兆海曾無畏與日本鬼子作戰,後也落得英年早逝的果。

靜態的宗教社會也不斷遭受著歷史風潮的侵蝕,間接''擺弄''了小人物的命運。白孝文因為與田小娥通姦,在宗族祠堂內受刑並且被剝奪了幾乎一切權利,就算他是族長的兒子、白鹿原下一任準族長,都無法做出一絲一毫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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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白鹿原》田小娥和白孝文


這不單是族長白嘉軒重視家風、族風的原因,也不單是所謂面子與否,更多的是鄉族社會本身絕不容許這種事情的發生。社會體制外的事,不能由個人控制干涉,任何成功阻止這種懲罰的行為,就是變相的對鄉族社會群體發起挑戰。歷史不過遵循著若干回的紅旗翻卷,每個人的命運都被規定在這回環之下。

02.蓄儒家文化意蘊,捋傳統沉浮

白鹿原人不見,白鹿精神永存。短短數十年,動盪的歲月,然而,任原上風雲季變,儒家文化傳統的影子始終在原上搖曳。

二十世紀的中國,內憂外患,清政府的腐敗與帝國主義的侵略昭示著封建王朝滅亡的必然性,西方先進思想文化的傳入猛烈地衝擊著儒家傳統文化。當時的中國,無論是在政治還是文化方面,都面臨著空前的危機。

傳統儒家道德規範在這期間飽受爭議,是繼承還是廢棄,是改進還是拋棄,這些糾結不清,濃縮在《白鹿原》文本中,濃縮在白鹿村數十年跌宕起伏中。在白鹿原出現一次次''大動盪''之後,白鹿原上的價值觀念混雜如泥水,儒家道德文化傳統不可避免地陷入沉潭之哀,即使朱先生豪壯嘯歌,即使白嘉軒一次次試圖舀起文化的精髓,最終也都無力迴天。

《白鹿原》以關中平原為臺,傳奇地上演了儒家傳統文化失落的歷史悲劇,卻不僅僅呈現出了一出文化悲劇。文化傳統深邃的意蘊拔節了離離原上草,亦掐滅了人性的溫情。一個個生命經由傳統儒家文化醞釀,陳進社會的壇。我們取一瓢淺嘗,不禁感慨五味。

《白鹿原》:歷史轉型期的文化尋根與女性立場

電視劇《白鹿原》白嘉軒


族長白嘉軒是全書的核心人物。''仁義''是他終其一生的註腳,對儒家文化的尊崇烙在他的人格里,形成了大氣寬仁與心狠手辣並存的現象,也照見了儒家文化對人性的雙重勾勒。

作為族長,他傾盡全力對這個身份負責。策劃''交農''事件、修祠堂、辦學堂、艱難地為民祈雨,他勸導白鹿原的眾人遵守''鄉約'',長久以來以''慎獨''行文。他以真情待長工鹿三,以寬恕對黑娃,他吃得苦中苦,始終秉著榮辱不驚的心態挺著正直的腰桿,不謀官、不慌張、不抱怨,因為儒家文化早已在他的心裡種下了分寸,從不紊亂。

然而,卻也是儒家文化的核心--傳統的倫理道德限制了白嘉軒的高度。孝悌觀念、家族觀念和封建禮教使他成為下一代人眼中的井底之蛙。

他無心關注階級鬥爭,兀自封閉了新思潮的湧流,且一旦事態的發展逃逸了他觀念中的''禮'',他的處理方式刻薄得淡乎人性。他毫不手軟地用殘酷的刑罰對自己的親骨肉施於懲戒,以囚禁人身自由的方式鎖住白靈,用陽具式象徵的六稜磚塔鎮壓田小娥的窯洞。他最終悲哀地被時代的發展甩在後頭,讓我們體味到了傳統文化的殘酷屹立。

《白鹿原》:歷史轉型期的文化尋根與女性立場

電視劇《白鹿原》朱先生


而關中大儒朱先生更像是一位聖人,他安貧樂道,他的言行舉止被世人仰視和尊重,事實證明他的預料具有準確性。或許作者的信仰裡是維護儒家傳統文化的,包括燃燒黑娃一生坎坷的反叛烈焰最終被傳統文化的冰雪消融,也讓我們猜測作者這一文化立場的傾向。

但是最終朱先生與向前走的社會格格不入,也成為不可忽視的文化裂口。儒家文化無法全盤為現代社會增添新綠,無法賦予新的社會以井然秩序。

03.女性的深沉呼喊,命途的深切悵惘

除社會歷史和傳統文化視角外,小說通過田小娥、白靈等女性悲劇形象的塑造深深地控訴了傳統封建禮教對人的壓迫。禮教與人性、天理與人慾、靈與肉的衝突是汨汨冷冽的泉水,賦予全書最深沉的涼意。

作者雖然在白嘉軒、朱先生的身上淋漓彰顯了儒家文化的魅力,但更深入人心的或許還是以白嘉軒為代表的宗法制威壓下一直反抗著的年輕一代。

封建禮教的確在原上生出了一些盎然的枝葉,但在對女性的束縛和壓迫方面,封建禮教亦敏感,狠毒如蠍,在它龐大的底盤下,女性若是生出反抗之心,便會激起蠍以聚變之迅疾噴湧毒汁,侵蝕女性的身心。

男權社會里,女性的命運常常被輕淡對待。婚姻的目的囿於傳宗接代以及滿足男性的本能慾望,女性被理所當然地看作傳宗接代的工具,三從四德的封建政治意識形態在鄉村社會中成為一種民俗心理紮根在黃土裡,也將女性的本能慾望壓制塵埃。在這裡,女人的人性無法得到合理的尊重,甚至有很大一部分女性失去了獨立的人格,僅作為夫家財產的一部分。

《白鹿原》:歷史轉型期的文化尋根與女性立場

電視劇《白鹿原》白嘉軒的妻子白吳氏


在人性和慾望壓抑的陰雲之下,一部分女性默認了自己的命運,並嚴謹地尊崇;另一部分女性在傳統禮教與人性之間無言掙扎,尋求平衡,未果,癲狂;還有一部分女性不甘一生只做囚鳥,她們破除桎梏,勇敢反叛。

2000多年封建王朝中,女性的權利一直處於最下等,除了男權的因素外,更多的原因在於習慣性的甘願。

尼采在《善惡的彼岸》中所說的那樣:''與惡龍纏鬥過久,自身亦成為惡龍。凝視深淵過久,深淵將回以凝視。''

女性們在反抗的過程中,漸漸順從,到最後更是維護起封建禮教了,並且對於妄圖反抗的女性毫不猶疑地給予批評、唾棄,導致了封建禮教的綿綿延續。

''女人不過是糊窗子的紙,破爛了揭掉了再糊一層新的'',這位將女性的生存價值貶到極致的人就是白鹿原上白嘉軒的妻子白吳氏,就範於為人妻、為人母的宗法角色,她深深地默許了男尊女卑的價值觀。

鹿兆鵬的媳婦冷秋月本是白鹿原上名醫冷先生的大女兒,接受傳統良家女子的禮教,但是鹿兆鵬卻不願意和沒有愛情的她在一起,新婚之夜發生過關係之後,她就再也沒有體驗到性的樂趣。

一方面傳統禮教使她在理性上完全接受傳統觀念:女人要貞節,要正派;另一方面,在感性上她又難以抗拒慾望本能的衝動,她作為一個健康的女人,渴望得到性的滿足。她得不到作為一個女人對性的體驗與歡愉,她這樣的正派女子竟羨慕起田小娥。這真是對封建婚姻道德無情的批判!

長久積累的沉默糾結堆砌成一把磨人的利劍,插入青天,她的世界至此徹底崩塌。絕望後她發瘋得了''淫瘋病'',''仁義''的村民對她擲予冷漠的看戲心態,而自己的父親為了不讓親家難看甚至不惜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女。

《白鹿原》:歷史轉型期的文化尋根與女性立場

電視劇《白鹿原》鹿兆鵬的妻子冷秋月


封建禮教使情與理、靈與肉中的鬥爭中''理''和''靈''一直佔據上風。性作為正常原始的生命力卻被宗教、倫理等排斥。人們甚至無法正眼觀望這樣的自性,談何理性對待?一個女子若是擁有了自我意識,敢與''理''做鬥爭,結果註定是悲劇的。

田小娥出身書香門第,卻被父親嫁給了一個70多歲的老頭,老頭僅僅把她當作''泡棗''的工具,她的尊嚴被肆無忌憚扭曲。在備受羞辱與煎熬的情況下,她遇到了黑娃併產生了愛情。小娥與黑娃對自由、愛情、平等的追求不為傳統道德容納,不被白鹿村的人所容納和接受。

田小娥的理想不過是是當個名正言順的莊稼院媳婦罷了,可這點微末的希望也被白嘉軒的''禮''斬絕了。在白鹿村,小娥始終是被壓迫的對象,遭到幾乎所有人的唾棄。她的追求既是她抗爭的開始,也是她悲劇命運的開始。

《白鹿原》:歷史轉型期的文化尋根與女性立場

電視劇《白鹿原》田小娥和黑娃


當黑娃''農運''外逃後,她一個人孤苦伶仃,為了能救黑娃,不得不委身與鹿子霖。後來鹿子霖為了報復白嘉軒,教唆她去引誘白孝文。她以性武器在這片腐朽的原上反抗著既定的命運,褻瀆舊道德、宗族意識。

田小娥悲劇的命運在封建社會中是必然的結果。她被如此善良醇厚的鹿三刺死,可見宗法制社會對她是多麼地痛恨。她終其一生抗爭封建禮教,卻反被封建禮教逼迫而死。

而白靈看似離開了白鹿原,實則依舊逃脫不了慘死的命運。她是一個有思想、有智慧和膽識的女革命者,是一隻''白鹿精靈''。她逃脫了傳統婚姻的束縛,自主選擇了自己的婚姻,與田小娥相比,她掌握了愛情的主動權,並且不依附於男人。

《白鹿原》:歷史轉型期的文化尋根與女性立場

《白鹿原》白嘉軒的女兒白靈


但是在男權社會之下,她仍然要面臨著來自封建禮教已經腐化骨髓的長輩對她的斥責。革命者的形象淡化了她的女性色彩,她最後因連子彈都不捨得用的理由而被活埋。

鮮活的生命慘烈地風化,給人一種無論怎麼反抗依然逃不開必然宿命,或者說是逃不開男權社會的淒涼之感。

從這幾個女性身上我們不難看到傳統社會的封建禮教對人的壓迫,無論女性是否反對它,它都會對她們進行無情的踐踏,區別只不過是隱或顯。

結語

可以說,《白鹿原》是一幅有效反應上世紀轉型時期的社會形態的圖景,同時也是極具借鑑和思考意味的一部文學作品。

《白鹿原》以深重的筆墨點染了蒼鬱的歷史,點睛了歷史中的人。儒家文化經由它一番洗練,篩出了鼎力人格的精神和壓制人性的沉痛。書中對女性生命力的圍剿更是叩醒了人性的門。我們合上書卷後,站在了峰巒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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