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珩是宋国的公主。
她这个公主并不受宠，没有封号，没有母妃，只有一座偏远孤寂的宫殿。
对于阿珩来说，九月十七这一天，非常重要。
所以她一早就起来。
她从自己并不算华贵的衣橱里，找出那件纯白素衣。她坐在镜前，拿着眉笔，细细地画，她从来没有画过那么久，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偏差都要重新擦掉再画。
当她终于梳妆完毕，铜镜前端坐着一个白衣玉簪、面容姣好却藏着无尽忧伤的少女。她站起来，披上一件黑衣斗篷，离开了她的宫殿。
皇宫里守卫森严，到处都是禁卫军，但在阿珩眼里形同虚设。
阿珩的轻功很好，步法绝妙，身姿轻盈，那不是一个公主该会的，可她偏偏就是会了。她不懂四书，不通琴棋，她全部的所学，只够她在黑衣斗篷的掩护下，躲过禁卫军的巡逻，偷偷离开皇宫。
她今天必须离开皇宫，因为她要去接一个人。
2
那个人并没有让她等太久，很快，她就在城门下等到了镇远将军班师回朝的队伍。
齐人在边境挑衅不休，年近六旬的镇远老将军再次挂帅出征，交战三月，终于将齐军主力尽斩马下。
镇远军虽然大胜，代价也是巨大的，在这场战争中，镇远老将军失去了他的独子楚斐云。
阿珩看着镇远军上下缠在右臂的白布，慢慢运入城中的楚斐云的棺冢，捂着嘴巴，泪水不知不觉地流出来。
她跟着队伍一直走到将军府前，看着楚斐云的棺冢被抬进去，然后看着将军府的大门重重关上。
她想进去，最后再送楚斐云一程，可是她也知道，她以什么身份呢？她是个没人记得的公主，整个将军府，唯一认识她的人，躺在棺冢里。
她站在将军府外的柳树下，觉得周身前所未有的寒凉，她慢慢地蹲下来抱着双臂，终于哭出声来。
她哭了很久很久，直至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珩，不要哭了，好不好？”
那个声音清亮温柔，是楚斐云！
阿珩把头抬起来，看见锦袍束发的少年，眉目好看一如既往。
“阿楚？你回来了！”声音中透着强烈的欢喜。
少年垂下眼眸，“我想再来看看你们。”
阿珩心中一震，她赫然发现正好的阳光下，楚斐云是没有影子的。她急忙伸手去抓，明明楚斐云离她那么近，可她什么都抓不到。
“阿珩，我已经死了。”楚斐云看着她，满目的无奈。
3
公主阿珩能结识楚斐云，原因非常的偶然。
她的宫殿里没几个侍女，而且都很难使唤得动，所以很多事情她都不得不自己去做。那一天，她如往常一样，在水井旁打完水，费力地往殿里拎。
她走在青苔遍布的地上，忽地脚底一滑，连人带桶就要摔出去。
就是在那个时候，楚斐云突然出现，他接住了阿珩，也没有让她费力打好的水洒出去一滴。
阿珩被他吓了一跳，这可是后宫，不该有男子出没。她站定，看着眼前穿着华服，有着清澈好看眉眼的少年，勉强提起几分公主的气度问道：“这可是后宫，你是什么人？”
楚斐云听此，愣了愣，没有回答却问道：“你知不知道东宫怎么走？”
楚斐云作为太子伴读，那是他入宫的第一天。虽然自小跟着父亲进宫很多次，但却是个十足的路痴，走着走着就迷了路。
“我不知道，我生下来就在这儿，从来没有出去过。”阿珩回答。
“从来都没有出去过？”楚斐云好像听到了一件非常稀奇的事，“这么长时间，你不闷吗？”
“也许吧，我不知道。”阿珩眼神空洞，从来没有人问过她，一直待在这里究竟闷不闷，她也从来没有想过。
“这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说你从生下来就在这儿，你是公主吗？”楚斐云话真的很多，一连串的问题问个不停。
“对，我是公主。”
“你是公主怎么会自己打水？而且你这宫里除了你，好像没有别人。”楚斐云问的问题越来越不中听，但他自己不觉得，只是想不通怎么会有个公主这么奇怪。
“因为我这个公主并不受宠。”阿珩有些恼，堵着气说。
从小父慈母爱备受尊崇的楚斐云，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他看着阿珩，堪堪到他肩膀的身量，苍白瘦削的脸颊，觉得真的挺可怜，遂拎起她的水桶，“你是要提到屋里去吗？我帮你罢。”
“你不急着去东宫吗？”她虽然很多事都不明白，但也知道陪着太子念书是件很荣耀的事。
楚斐云笑了笑，“我都误了这么久，也不差这半刻。”
从那之后，楚斐云常常来找她，按他的话说是皇宫里的房子都长得差不多，他分不清。
楚斐云每次来，都会帮她做些力气活，有时候还会带好吃的糕点。
楚斐云说她的身子太弱，又少人照顾，要是练练功夫兴许还能强健一些。
于是，自称打遍京城无敌手的楚斐云主动承担起教她功夫的重任。
在楚斐云的指点下，她进步很快。她活了十几年，没有人教过她要做什么，寂寥宫巷，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茫茫人世，旁人皆有父母皆有去路，唯有她，是个被遗忘的漂泊者。
但现在不一样，她练拳练气，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即使是最枯燥的扎马步她都觉得心甜，她终于有了自己想要做的事。
楚斐云最初只希望能让她的身体强健一些，却没想到她一个宫门弱女，会对武功有这么大的兴趣。
他想，也许她的性子更适合在无边江湖自在逍遥，只是无奈生在帝王家，出不去，看不到，实在可惜。
他这样想着，每次教她功夫之余便多给她讲一些外面的事。京城里最近有了什么新鲜事，江湖上新出了什么厉害的人，他都讲给她。他给她讲京城里哪家酒楼酿的女儿红最清冽，哪家灯笼铺扎得最惟妙惟肖，他和她说江南的杏花开得最好看，漠北的月景最透亮。
他用他一张嘴，一双眼，将外面的大千世界芸芸众相悉数讲给她听。
4
阿珩不再寂寞，她有了她期盼的事，她每天都在等着楚斐云来。如果她知道他明天会来，那么她从前一天的早晨就很开心。
她喜欢上了楚斐云。
可是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喜欢着她。
阿珩花了半月的时间，手指扎破无数次，给他做成一个剑穗。她忐忑地送给他，可他看着剑穗，半晌没有接，还笑出来，“这好看是好看，但挂上这么个东西，打起架来好累赘的。”
阿珩大着胆子晚上去珍宝司偷了一盒上好的胭脂，精心涂好后去见他，可他盯了她许久，最后担心地问：“阿珩，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生病了？”
阿珩想，他什么都好什么都有，而她只是个被人遗忘的公主，京城里有那么多容貌绝美知书懂礼的贵族小姐，他不喜欢她也是正常的。
可是，如果他不喜欢她，为什么还要一次次地来看她呢？
阿珩那些千回百转的心事，楚斐云好像全然不知道。他依旧常常来看她，坐在梨花树下和她闲话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和她说，陈国的公主远来和亲，皇帝陛下举办了非常盛大的宴会来欢迎。他和她说宫宴上，华盏相接，流纹遍目，瑰丽热闹远胜以往。
阿珩看着他说起陈国公主眉飞色舞的样子，觉得心里有根刺一下一下地扎着，她问：“陈国公主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是啊。据说陈国公主是陈国百年难得一见的美人。”
“所以，”所以你是喜欢她的罢？后面的话阿珩没有说出口，她觉得心里很疼。终于啊，他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来找她，只是看她可怜吧？他的心肠那么好，即便是看见无家可归的阿猫阿狗也会停下来细心照顾。
可那终究不是喜欢，他终究还是遇到了倾国容颜身份相配的佳人。
“所以什么？”楚斐云摸不着头脑。
“没有什么。”阿珩从树下起来，径直往屋里走。
“哎，阿珩，你怎么走了？阿珩。”楚斐云不明所以地追上去。
阿珩快步进了屋，把门牢牢地关上。“阿楚，这里是后宫，若被旁人看见你在这儿，会有大麻烦。以后你，你还是不要再来了。”
楚斐云又敲了很久的门，阿珩始终没有开。
第二天，第三天，楚斐云又找她，她都没有见。
第三天的晚上，阿珩坐在梨花树下看月亮，突然想起楚斐云以前和她说：“漠北虽然花草很少，人烟也少，但是漠北的月亮特别好看。和京城不一样，漠北的月亮格外清亮，看得人心生豪气。”
她还是想他。
她有点后悔了。她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要和楚斐云闹别扭？她和他的差距不是一早就知道的吗？她为什么要强求？
像以前那样，他偶尔来看看她，不也挺好的吗？
第四天一早，阿珩就打开了宫殿的大门，煮上他上次送来的茶叶，把梨花树下的石凳擦了又擦。
她想只要他来了，就好好地把他请进来，主动和他道歉。他那么心软，一定会原谅她。
可是，楚斐云没有来。
第五天，第六天，楚斐云都没有来。
5
阿珩在梨花树下等了半月，半月他都没有来。她有些忍不住，披上斗篷，依着楚斐云曾经给她讲过的东宫方向，悄悄找过去。
她没有见到楚斐云，从东宫那如山的奏折中知道了，他半月以前随父亲去了边境征讨齐军。
她以前问他边关是什么样的。
楚斐云说边关严寒物什短缺，但正是有戍守边关的人，才有了境内百姓的安居。在边关的人都是了不起值得尊敬的人，他以后也会成为那样的人。
阿珩觉得边关很可怕，会死很多人，但少年眼中满是向往和跃跃欲试。所谓将门虎子，从骨子里他和她便是不同的罢。
从那天之后，阿珩常常会溜到东宫去一趟。她看到传来的军报上写着楚斐云到了边关，楚斐云作为先锋去奇袭，楚斐云立了战功……
一连两月，边关的军报里，楚斐云有勇有谋，获得了无数胜利。
阿珩坐在梨花树下，想着军报里写着的楚斐云，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沙场纵横，银枪铁胆。
楚斐云赢了很多场战役，朝臣们都觉得楚斐云将门虎子，年仅十九，就立下了这么多战功，恐怕日后会比镇远老将军盛名还要高。
谁也没想到，楚斐云会在最后一场决战，追击敌军时中了暗箭。
阿珩不记得她是怎么把那封写着楚斐云死讯的军报原样放回去，也不记得她是怎么回到了自己的宫里。
楚斐云怎么会死呢？那样明朗恣意的少年，那样真实亲切的笑容，仿佛都还是昨日的事。那个曾经点亮她孤寂生活，教会她去喊去笑的少年，竟然也亲身让她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和残酷。
阿珩每日不停地去井边打水，故意摔得手脚青紫，她知道他不会再来了，但还是幻想着，也许有一天他会如初见那日从高高的宫墙跃下，挑着眉和她说：“你力气那么小，我帮你罢。”
6
阿珩看着眼前的楚斐云，想起军报上说，他左肩被毒箭贯穿，忙问道：“你的肩膀还疼吗？”
“不疼。”楚斐云见阿珩满脸的紧张，更加温柔地安抚道，“毒发得很快，当时也不疼，没有受什么苦。”
阿珩听了点了点头，继而又想到了什么，小心打量着他的神色说：“陈国公主在你走后指给了定北侯府的小侯爷，如今进门已有月余。你知道定北侯府在哪儿吧？你去见见她吧。”
楚斐云很疑惑，“我为什么要去见她？”
“你不是喜欢她吗？虽然她最后嫁了别人，但毕竟那时候你已经去了边关，她应该也是没法子。”
“谁和你说我喜欢她的？”饶是已死过一次的人，楚斐云也受不住被人这么乱点鸳鸯谱。
“阿楚，你不用在我面前强撑着，我都明白。”阿珩努力表现出一副体谅的表情，“你若不是喜欢她，怎么会和我说她来和亲的事？”
楚斐云无奈，“我和你说陈国公主，是因为那是当时京城里最大的事。”
“这么说你不喜欢陈国公主？”
“当然不喜欢。”
“那，那你有喜欢的人吗？”阿珩不想再去猜测楚斐云的心事，她很累。
“有。”楚斐云点头。
还真有啊？阿珩连忙追问：“是谁？”
楚斐云沉默半晌：“我已经死了，以前喜欢谁都不重要，现在说出来只会耽误那姑娘。”
“你告诉我，我不会说出去。”阿珩掰着手指保证。
楚斐云看着她，好像回到了刚认识她的时候，她怯生生的，说起自己是公主时好像说假话的盗匪。
她明明也有侍女，但什么活都自己咬着牙去做，好像吩咐一声就有很大的罪过一样。她那么小小的一个人，总觉得是自己在给人添麻烦，一和人说话就很紧张，眼睛里全无神采。
他突然就改变主意了。他得告诉她，他不能让她活得和从前一样卑怯，他要让她知道她很好，她值得人去喜欢去照顾。
楚斐云小声说：“怕告诉的不就是你吗？”
“啊？”阿珩愣了愣，“我都保证了不会说出去，怎么还怕告诉我？”
“我就是怕耽误你。”楚斐云无奈，他在生死间游走了一圈，才想明白自己对阿珩是种什么感情，却没想到这个姑娘比自己还不开窍。
“耽误我？你是说你喜欢的人是我？”
“那天箭镞穿过肩膀，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你。”楚斐云说着突然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渐渐流逝。
阿珩也注意到楚斐云的身子在慢慢地变淡，担忧地问：“阿楚，你没事吧？”
那日他中了毒箭，四处飘荡，在高山上遇到个老人。感念他尘缘未了，助他重返家国。
楚斐云立刻转身，不去理会身后阿珩错愕慌张的声音，当他飘进将军府，他低头发现方才逐渐变浅的身子又变回来了。
看来是真的，他和阿珩说清了情谊，他就不能再留下来。那若是他再不见阿珩呢？是不是那样，他就可以长长久久地留在尘世，守着父母双亲，看着繁华人世？
他才十九岁，还未及冠，他真的对这世间有很多的眷恋，他不想就这样离开。
楚斐云回到从前住着的屋子，感到一种许久未有的惬意和安心，从边关到京城，千里风霜，他终于能放下心来好好睡一觉。
睡梦中，他梦到了阿珩，在她的宫里那几个侍女冷冷地看着她说，你以为你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公主么？我们姐妹倒了八辈子霉才被分来照看你，你可别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主子，该你做的活还得你自己去做。
他梦到，皇帝陛下突然想起她，下了圣旨赐了毒酒，让她去见她的母妃。
他赫然惊醒，匆忙离开屋子。
他不放心她。他不知道他如今还能不能进得了皇宫，但他想试一试。
7
楚斐云一出将军府，就看见还坐在柳树下的阿珩。
她还没有走？
楚斐云飘到树下，阿珩看见他，一双泪眼比白天时平静了许多，“阿楚，我又梦到你了。最近梦到你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上次。”她低头笑了笑，“上次我还梦到你说你喜欢我呢。”
楚斐云听了越发悲伤。
阿珩见他神色有异，忙解释：“阿楚，你别生气。我也知道是我胡思乱想，所以在梦里你刚说完就走了，我在后面叫了你很久你都没有回头。”
她稍稍停顿了下，然后用愈发平静的声音问道：“你看，即使是在梦中，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是不是很聪明？”
“不，不是你胡思乱想，是真的。”楚斐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游魂在渐渐散去，但他必须说下去。他从前太粗心，意识不到自己对阿珩存了多深的心思，更猜不到阿珩常常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竟是少女的萌动。
他们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都因为他的粗心错过了。
如果他不是那么后知后觉，阿珩不会像现在这样敏感脆弱。
他想继续留下来，他想常常伴着阿珩，但是他留下来就要放下她，他选择她就不能再留在人世，这选择很难。
楚斐云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将军府。
他决定好了，他喜欢阿珩，他不能让她继续活在被人遗忘的阴影中，他要让她真正拥有属于她的人生，他选择她。
“阿珩，你那不是梦，我是真的喜欢你。你白天看到的是真的我。”
“？”
“是。我已经死了，因为我对这世间有太多的不舍。但是你看，月亮升起来了，我在人世的期限已经到了。”
阿珩想起楚斐云从前给她带的话本册子里讲的志异传说，连忙捡起地上的斗篷，将他遮好，“阿楚，是不是这样，月光照不到你，你就不会走了？”
楚斐云摇头，“这没有用的。阿珩。我是将门之子，血战沙场是我的宿命，即使不是这次，可能以后也是这样的结局。所以，你不要伤心，也不用为我伤心。
“不论，不论我曾经怎么样，现在你忘了我吧，好好过日子。皇宫，不是你的去路。我以前偷偷查过宫中记载，你的母妃是前朝叛将之女，为保她性命，陛下和先皇承诺与她死生不复相见，自然也不会顾及你。你走吧。世间万象，你总会找到……”
楚斐云没有说完，他的身子越来越浅，嘴巴张着却怎么也出不了声。
从前楚斐云练剑练累了，常常会想等他再大些功夫再好些，就偷偷把阿珩从宫里带出来。他可以继续教她功夫，他可以带她去看城里的花灯，喝新酿的女儿红……
如果她不想留在京城，也可以自由地去她想去的地方。或许有一天他从战场回来，会在沿街上看到她，然后他们坐下来喝杯茶叙叙闲话。或许他们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但是她会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不留遗憾地过好一生。
关于未来他想过很多很多种可能，可是那都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8
阿珩最后没有回皇宫。
她去了漠北，看到了大漠孤烟苍凉透彻的月景。
她路过江南，等到了杏花满城芬香盈袖的时节。
……
她每到一处，都会给楚斐云写一封信。虽然她并没有地方去寄，但这次换她来做那双眼睛，代他去看世间山水、凡尘万象。（作品名：《公主阿珩》。作者：右夏。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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