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同四季,送別自己

幾年前,朴樹唱《送別》唱到哽咽、崩潰大哭、中斷了演唱。旁人沒有上前安慰,只是靜等他情緒平復。

《送別》有太多版本,出現在太多電影裡。可無論創作者怎麼改編,電影場景如何更換,《送別》中的離愁、善意、純粹、溫情從未更改過。

好音樂聽一百遍都不會厭倦,更何況一首聽了快一百年的音樂。反觀現在抖音、快手上流行的音樂,好像生來就是要讓人聽一遍就記住的,諷刺的是,它們又會很快被下一支歌所淹沒。

這首《送別》像極了李叔同先生的一生,走過了人生的千山萬水,依然可以歸到內心的平靜如水。國家興難,四季流轉,從李叔同到弘一法師,從翩翩公子到名士、高僧,他把每一個身份做得徹底,卻不曾為任何一個身份喪失自我。《送別》同時也是記錄他人生的某種寫照。

細細回味叔同先生的音樂,他傳奇的人生好似春夏秋冬。春時翩翩公子,意氣風發,名滿天下。夏時名士師者,生命豐盈,處處生機。秋時出家為僧,落葉歸根,清心修行。冬時垂垂老矣,返璞歸真,悲喜交集。《送別》為他人而唱,亦為自己而歌,送別四季,送別宿命。

叔同四季,送別自己


叔同四季,送別自己

初次聽《春景》,就感到心靈在飛翔:

南園春半踏青時,風和聞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蝴蝶飛。

花露重,草煙低,人家簾幕垂。鞦韆慵困解羅衣,畫堂雙燕歸。

曲中一個翩翩公子,踏青賞春,意氣風發,好似明天即是金榜題名時,有一種讓人怎麼也厭煩不起來的“春風得意”。這首詞出自宋人歐陽修,不知年輕的叔同先生在譜曲時是怎樣和古人發生對話,進行生命交流的。唱到“風和聞馬嘶”,有才子的清高;唱到“日長蝴蝶飛”時,又有紳士的幽默。以至於今人聽來,都可領略公子的風采、古人的怡情自得。


叔同四季,送別自己


年少的叔同先生確實如春風,配得上“翩翩公子”幾字,不僅有一顆好頭腦,還有一副好心腸。出生世家,從小天賦異稟,十四歲就寫出了“人生猶似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這般七十歲的心境。擅書法、工詩詞、通丹青、達音律、精金石、善演藝……名滿天下,作品傳世至今。

然而這位學術界公認的奇才與通才,卻從不以才華橫溢而洋洋得意,囿於小我。他的心是要越過小我,去廣闊的天地見眾生的。當他第一次離家讀書時,看到哀鴻遍野,不免心生巨大的悲憫,左不過一句詰問,“剛一踏上人生旅途,滿眼看到的盡是苦難。


叔同四季,送別自己

中年的叔同先生,猶如盛夏。於東京留學,拾得知己愛人;在學院教書,贏得桃李芬芳。一個難得一遇的愛人,一群亦師亦友亦徒的知己,一份足以流芳百世的事業。然而他卻在如此美滿的夏天,演繹著送別。

《送別》是我們熟知李叔同的引子,《送別》名氣之大,很多時候成了李叔同的代名詞。《送別》的故事發生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叔同先生的金蘭義友許幻園,家境殷實,卻不敵世事變遷。那一個雪夜,他站在叔同先生家的門外,喊李叔同說道:“叔同兄,我家破產了,咱們後會有期吧”。叔同先生看著朋友遠去寥落的背影,寫下了《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叔同四季,送別自己


“芳草碧連天”幾字迷惑了我們,讓人總以為這應該夏天發生的故事。後人的演繹也是夏天的故事。無論是朴樹版,陳綺貞版,還是童聲版,其中都有著青春與回憶,友情與告別。

人生可能就是一場又一場的告別,告別父母、告別朋友、告別青春、告別一個個生命的盛夏,這是割捨,也是珍視,還是祝福。李叔同的一生都在上演告別,告別昔日的繁華,告別美滿的愛情,告別桃李芬芳的學校,不斷清空自我,又不斷地去包容、去理解許許多多不同的生命。


叔同四季,送別自己


叔同四季,送別自己


秋說落葉歸根,人說心安即是歸處。時至39歲,不惑之年,國家興亡,江河破碎,李叔同要去尋得自己的根與歸處,要不負人間走一遭,他出家了。

對於從李叔同變成弘一法師,所有人都是錯愕的。好友夏丏尊常常責備自己不該妄下狂言,對李叔同說出:“這樣做居士究竟不徹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妻子雪子,慟哭哀問,“不負天下,為何獨獨負我?”

叔同四季,送別自己


記得電影《無問西東》中的沈光耀,他家境殷實,清華大學的傲人嬌子,他的母親擔心他,還沒來得及體會人世間的快樂苦痛,就早早喪失生命。而沈光耀不忍卒看人間疾苦,不顧國家危難,毅然決然選擇成為一名飛行員,為保家衛國獻上了自己最絢爛的青春。

弘一法師亦是這樣的決絕,秘密後院的《兩忘》唱“但留弘一法,且去叔同名”,要忘掉李叔同,去除“李叔同”的一切人生,每日反省自我,清心修行,不斷去接近佛法的真諦,講佛施善,以悲憫體諒世人,以佛法渡眾生。就像《無問西東》裡所說,“

這個時代不缺完美的人,缺的是從心裡給出的真心、正義、無畏和同情。”李叔同是完美的人,同樣也是給出了真心、正義、無畏與同情的弘一法師。


叔同四季,送別自己


叔同四季,送別自己


春夏秋冬,四季流轉。冬時,歸於寂寂然。恍惚春夏秋冬不過如夢一般,人生過隙,今日朱顏,明日憔悴,今日繁華,明日悲。

叔同先生的乳名叫三郎,電影《一輪明月》裡有這樣的一個場景:垂垂老矣的叔同先生,路過橋邊時,聽到有母親喚自己孩子“三郎”,不禁潸然淚下。


叔同四季,送別自己


有一次,六十多歲的叔同先生動情地談論“人生之最後”,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幾十年光景不過彈指間。《憶兒時》這樣輕輕唱到: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遊子傷漂泊

回憶兒時/家居嬉戲/光景宛如昨

茅屋三椽/老梅一樹/樹底迷藏捉

高枝啼鳥/小川游魚/曾把閒情託

兒時歡樂/斯樂不可作


叔同四季,送別自己


叔同先生圓寂時,把一生全部交還給冬季,留下“悲欣交集”四字。“悲欣交集”出自於《楞嚴經》:阿難整衣服,於大眾中,合掌頂禮,心跡圓明,悲欣交集,欲益未來諸眾生故,稽首白佛:大悲世尊!我今已悟成佛法門,是中修行,得無疑惑。常聞如來說如是言:自未得度,先度人者菩薩發心,自覺已圓,能覺他者,如來應世。我雖未度,願度末劫一切眾生。

這大概是最無法言語的四字,這大概也是《送別》裡“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的真正意味。


叔同四季,送別自己


想起媽媽五十多歲,經常和我說起小時候的吃食,簡陋的玉米飯配上酸菜,那滋味她長大後就再也沒有了那樣的美味。奶奶八十多歲了,她也經常回憶起小時候的光景,哥哥弟弟上山採梅。孩童的歡樂在年邁的冬季總覺如夢一場,叔同先生曲中唱得明明白白。

如夢的感覺還在我離家那年生髮,和父親大吵了一架,他覺著在父母在身邊即是家,又何必流浪遠方。臨走時,母親給我塞了一包又一包吃食。在火車上,耳機裡放著李叔同先生的《夢》——“夢揮淚出門辭父母兮,嘆生別離。父語我眠食宜珍重兮,母語我以早歸。”一時間,揮淚如雨,而火車一路前行,旁觀了這一幕默劇。叔同先生可曾知道,《夢》在歲月中漂泊了快百年,還可以讓一個年輕人如此慟哭激動,悲欣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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