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风:人生如梦(小小说)


佳作荐读||唐风:人生如梦(小小说)

人生如梦---唐 风  

太外公在县衙做笔吏,一介儒生,富贵四方。

太外公身居豪宅,正房,一张檀木方桌精致得如同藏品,县衙归来,太外公与三五好友相聚,吟诗作赋,激扬文字,太外公总是把四条桌腿垫高些儿,垫高桌腿儿的不是砖石瓦块,而是柜中取出的四块金元宝。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金元宝在四条桌腿儿下面金光闪闪,好友们惊得目瞪口呆。

太外公仕途得志,却不能人财两旺,太外婆仅生了我的祖母一个女儿,万贯家产后继无人,触及此事,太外公总是食欲不振,饱嗝连连。太外婆深知夫君之患,张罗着收养一房童养媳,十六岁与太外公满房,此时,太外公已年近四旬。春江水暖鸭先知。童养媳连生四子,取名豺狼虎豹。

山不转水转。解放大军的隆隆炮声逼近城池,太外公唯恐在县衙丢了小命,携四子星夜而逃,弃官为民。

此时,我的祖母已出嫁在城里。

土地改革时,太外公是名副其实的官僚地主,山穷水尽,贫困潦倒,太外公在自己的小土屋里开设了一个纸烟摊,挣一分钱看得像一座楼房一样过日子。太外公串订一个小本儿,起初,记录着购货和赊帐的项目,后来开发了第二产业,蝇头小字无休止地记录着各种中药材的用途。“秀才习郎中,不需一五更”。太外公拿手好戏是医治小儿肿脖儿瘟,即医书上的腮腺炎。太外公用多种中药材捣成灰色的药沫儿,细细叮嘱患者用“无根水”“阴阳水”调合涂抹。

何谓“无根水”、“阴阳水”呢?太外公自有一番说道。“井水土生的,是有根的,天上的雨水便是‘无根水’了;‘阴阳水’即是水烧得七分时候,水在阴阳两界,即是‘阴阳水’。”

真不知这些“无根水”、“阴阳水”调制药沫儿会增加何等疗效,帮衬着药沫儿多挣些巧钱倒是勿庸置疑的,但不能算“江湖郎中乱用虎狼药。”

太外公购中药材到城里来,我家便是他的长途驿站了。太外公与祖母家长理短说些话儿,祖母总是问及她的同父异母的兄弟们的情况,提及这些,太外公轻轻叹息,“我六十多岁的人了,不是小子养活老子,而是老子养活小子!”

太外公叹息里有一种自恃,似乎他很有才干,唯有犬子不才了。

春节。按习俗,祖母要去探视太外公的。儒门的家训里,祖母五六岁就裹起了小脚,三寸金莲如何走得了二十余里的乡路?我拉着架子车儿载着祖母摇摇荡荡地向太外公家走去。

太外公早在门口等待了,看到我和祖母,清瘦的脸孔笑成皱巴巴的菊花,指着我对祖母说:“千年的古路熬成河,百年的媳妇熬成婆,你行了啊!”

太外公的住所是一间顺着豺狼虎豹的屋山墙搭建的茅屋,既是住室又是厨房,屋内的重要设施就是一张三条半腿儿的方桌了。太外公走近用木板儿夹起的地铺,手指抖抖地指着说:“这个冬天就指望它活了,很暖和的!”然后,弓着身肢掀着地铺的稻草里翻找着什么,自语着:“丢不了它啊!”很久,太外公从稻草里捧出一个陶瓷瓦罐,笑眯眯地说:“我说呢,每天压在身子底下,飞不了它!”

瓦罐酱红色,上面扣紧盖儿。盖儿上,太外公写着仿宋体的四个字,“招财进宝。”

太外公取下盖儿,瓦罐里有很多银亮亮的硬币,太外公有点张扬且又小声地说道:“ 豺狼虎豹都不知道啊,攒这么多!”

太外公把硬币一枚枚取出来,一二三四细数着,数到二十枚,自语着:“不少了,就这样吧!”

祖母问,“您做什么?”

太外公笑嘻嘻地说:“给重外孙压岁钱啊;我再穷,不能不给孩子添岁!”

太外公把二十枚硬币送进我的衣袋里,很金贵且有些无奈:“五分的,全是新的,二十枚是一元。一元复始,三阳开泰,压岁钱,三元最好,可惜,我没那么多……”

祖母问太外公每天怎样吃饭?太外公压低声音:“原先,轮着吃,我好象去谁家吃饭谁家冤枉,与他们理论,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我能动,自己做着吃,其实,我一人很简单,一块红薯就管饱肚子了!”

祖母许久无语。

太外公引我从屋里出来,指着春联:“几年级了?识得字么?”

我仔细观望着太外公自编自写的春联,“烟熏厨屋住半间,轮锅吃饭实在难!”

走进屋里,太外公从枕头下掂出一条洋布缝制的小面袋,大大咧咧地说:“这是玉米黄豆混合的面儿,咱们炸油丸子吃,一年哩,不省了!”然后,太外公从门后幽暗处掂来一口黑漆漆的小锅,又从窗棂上提来一瓶黝黑的棉油。太外公其乐融融,好像在给我们做一顿丰盛的大餐。

祖母说:“炸油丸子最好佐些萝卜,不然,炸出的丸子铁蛋一样硬!”

“萝卜?可惜,我没有!”太外公很谨慎又显得无可奈何,突然,欣喜起来,推着我:“去,到你舅爷家讨要去!”

我的舅奶们对我这个城里来的孩子好像天外来客,大有讨要星星也会去天上摘的样儿,她们代办托运将萝卜送了过来,之后,豺狼虎豹舅爷们全过来了,他们是这席盛宴的重要食客。

这场合家欢纵然耗去太外公一个月的口粮,太外公乐呵呵的,不停地嘱咐着,“慢些吃,喝点水儿,小心噎着,够吃的……”

饭间,太外公话里套话向舅奶们为我讨要压岁钱,舅奶们笑笑:“这年头,压岁钱,免了吧!”油丸子在她们嘴里反复翻嚼着,接下来的言词就有些含糊不清了。

下午,我和祖母归去,太外公神情黯然:“我是一刀子扎在屁股上——离屎(死)不远了!”

祖母泪眼相视。

一个月后,太外公谢世了,躺丧于村街上,究其原因,豺狼虎豹架着躺丧太外公的小木床子,像四块金元宝滚来滚去,都被当家作主的老婆大人轰出门外,躺丧于村街是舅爷们的无奈之举。祖母对小她近二十岁的同父异母的兄弟们严加指责,舅爷们闷着头抽烟,一言不发。最后,祖母的举措决定了太外公的生命走向:祖母出资三百元,在谁家料理丧事归属谁家所有。

躺丧的小木床子是用麻绳编织的,塌陷下去,像一架木槽儿,财狼虎豹舅爷们一人一条床腿儿架在肩头,太外公幸福地驾鹤仙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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