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蕙风词话》谈作词之法(一)

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除了提出“重、拙、大”的词学思想外,还有关于读词、作词之法、词曲之别、历代词人作品评论等内容,本文拟择其中关于作词之法的若干部分以窥况氏的创作思想。

词过经意,其蔽也斧琢。过不经意,其蔽也褦襶。不经意而经意,易。经意而不经意,难。

经意,是刻意用力,见雕琢痕迹。作品不要太过雕琢,否则有斧凿痕迹,不自然了。但又不能不雕琢,否则就草率了。从自然中见雕琢容易,而精心雕琢却不露痕迹就难了。

填词要求自然天成,率真而不草率。像李白的诗那样,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白并不是不去锤炼字句,只是他锤炼的功夫已臻化境,看不出锤炼的痕迹了。

如吴文英《声声慢》开篇句“檀栾金碧,婀娜蓬莱,游云不蘸芳洲”便被批评过于雕琢,显得很涩。

唐、五代、北宋词多自然天成之作,如花间集“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等,真是自然而然而又有古拙之致。

周邦彦之后,词开始注重思力的刻划,技巧更趋纯熟精炼,其体益尊,但唐五代词的自然古拙之致则难得一见了。

从《蕙风词话》谈作词之法(一)

词中转折宜圆。笔圆,下乘也。意圆,中乘也。神圆,上乘也。

转折宜圆,指词意过渡须力避生硬,意与意之间有衔接,承前启后。

笔圆,是通过字面完成的转折。例如,长调多用虚字来承上接下,如姜夔《齐天乐·蟋蟀》就用先自、更、都是、正、又、笑,张炎《甘州·寄李筠房》用到望、正、知、甚、料、记、再等字。虚字在长调中的作用,一是承上接下,令词意不断,二是令词意清空灵动,不滞不实。张炎与姜夔一脉相承,深谙此道。张炎《词源》云:

词与诗不同,词之句语,有二字、三字、四字,至六字、七、八字者,若堆叠实字,读且不通,况付之雪儿乎。合用虚字呼唤,单字如正、但、任、甚之类,两字如莫是、还又、那堪之类,三字如更能消、最无端、又却是之类,此等虚字,却要用之得其所。若使尽用虚字,句语又俗,虽不质实,恐不无掩卷之诮。

意圆,指转折从句意的衔接完成。如姜夔《一萼红》。由于词较长,只取上阕略析。

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池面冰胶,墙阴雪老,云意还又沉沉。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

古城说明地点,那么“官梅”就长于城墙下,“池面”则是城外水池,“墙阴”回应古城,“翠藤”、“竹径”在城墙外,作者穿过竹径,谈笑间惊动沙鸥,最后由登定王台引发思古之情。

可见,此词词意连贯,并不依靠字面的承接,而由句意本身的连接。此所谓“意圆”。

神圆,词意的转折,已不从字面和句意中着痕迹,而是一种“词气”、“神韵”的贯通。宋词中能称为“神圆”者,笔者认为如苏轼《水调歌头.中秋》、辛弃疾《摸鱼儿》、姜夔《念奴娇·闹红一舸》、吴文英《八声甘州·渺空烟》、张炎《月下笛》诸作。

从《蕙风词话》谈作词之法(一)

词人愁而愈工。真正作手,不愁亦工,不俗故也。不俗之道,第一不纤。

诗词写愁苦容易,写快乐难。历代写愁之名作无数,写乐的难得一见。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但真正的高手,“不愁亦工”。如杜甫写喜悦之情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求之于词,有李清照《如梦令》:“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直一滩鸥鹭。”辛弃疾《西江月》:“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为何说“不俗故也”?

盖因描写快乐,感情易于外露,一放无余,少含蓄之致。“不俗之道,第一不纤。”纤是纤巧,相对于厚拙而言。纤巧则气格低浅,余味不厚。看前述之辛弃疾《西江月》,他夜行黄沙道,看到明月清风,稻香扑鼻,心情舒畅,忽然下几点小雨,他正想着不知往哪避雨,一转过溪桥,忽然看到旧时的茅店,可以想象他当时心中有多惊喜。但他的喜悦并不说破,读者一细思,即可体会得到了。所以高手写乐,也不会流于浅露。


填词先求凝重。凝重中有神韵,去成就不远矣。所谓神韵,即事外远致也。即神韵未佳而过存之,其足为疵病者亦仅,盖气格较胜矣。若从轻倩入手,至于有神韵,亦自成就,特降于出自凝重者一格。......天分聪明人最宜学凝重一路,却最易趋轻倩一路。

况周颐论词,推“重、拙、大”,“凝重”是沉着,是相对于轻浮而言。怎样做到凝重?首先是不露。露则浅,则轻,常州词派推崇的比兴寄托,借物寄意,就是一种不露的手法。用典也是。再次是欲发而不发,意饱满,但非一发无余,如辛弃疾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愤懑郁勃之情蕴藏其中,直欲喷薄而出,但却非一泻千里。

神韵(事外远致),是词外之意,句尽而意不尽,引发读者无穷的联想与想象。如“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况氏认为既凝重又具神韵最佳,即使缺乏神韵,但足够凝重的话,亦胜在气格。

至于轻倩而有神韵者,亦称佳作,但相对于凝重之作来说,已逊了一等。王士禛的词是轻倩而有神韵之佳者,如《浣溪沙》:

北郭清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杨城廓是扬州。 西望雷塘何处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澹烟芳草旧迷楼。

王士禛诗主神韵,雍容澄淡,神韵卓绝,七绝尤佳,小令亦有七绝风。但这种词,并不符合况周颐的审美主张。

天分聪明人最宜学凝重一路,盖因聪明者易流于轻倩纤巧,故须以凝重救之。

从《蕙风词话》谈作词之法(一)

初学作词,只能道第一义,后渐深入。意不晦,语不琢,始称合作。至不求深而自深,信手拈来,令人神味俱厚。椝橅两宋,庶乎近焉。

第一义,是字面明显可见的含义,初学词,不必追求句外远致,先将字句写得意思明朗,流畅自然,便是合格之作。这是一种稳妥的做法。没有沉着的表意,仅追求字句的标新立异,便落于纤巧恶道。这也是况周颐提出的“拙”的一个方面。

不求深而自深,其实来自“事外远致”。词包含了丰富的含义,有丰富的联想与想象空间,其意咀嚼不尽,即谓之“深”。五代北宋词是“不求深而自深”之佳者。其时的词作为言情小道,不必有诗教的顾虑,作者尽情创作,心里的真情感有意或无意地自然流露,但笔下所写又不是刻意去表达这些感情,于是令读者产生丰富的联想,所谓“神味俱厚”者。如张先《青门引》:“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晏殊《清平乐》:“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写景自然清婉,并不刻意求深,但寄情含蓄蕴藉,细读之下意味深厚。

从《蕙风词话》谈作词之法(一)

读词之法,取前人名句意境绝佳者,将此意境缔构于吾想望中。然后澄思渺虑,以吾身入乎其中而涵泳玩索之。吾性灵与相浃而俱化,乃真实为吾有而外物不能夺。

读诗词,第一步要“入境”,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完全沉浸进入诗词构成的意境当中。意境是中国抒情文学特有的美感,“入境”能培养诗感,对于诗的独特美感的感性认识。创作的时候,不要马上下笔,先在脑子里形成意境。“入境”越深,认识越多,就越能很快地形成一幅幅优美的意境。诗感一旦形成,就“性灵与相浃而俱化,乃真实为吾有而外物不能夺”,在作者的脑子里,意境的形成成为一种习惯。

形成意境,以给看到的景赋予情绪为佳。感人至深的意境,都是带有情绪的。如果作者本身有情绪,可将情绪带入景中。如果作者本没有特别的情绪,看到景而触景生情,那么就要细细感受景物所蕴含的意境。假设根据下面这幅图写一首诗,怎样感受该图的意境呢?在此图中能感受到什么情绪呢?

从《蕙风词话》谈作词之法(一)

问:填词如何乃有风度?答:由养出,非由学出。问:如何乃为有养?答:自善葆吾本有之清气始。问:清气如何善葆?答:花中疏梅、文杏,亦复托根尘世,甚且断井、颓垣,乃至摧残为红雨,犹香。

养是气质修养,学是学问功力。作者的气质修养,决定词的风度。东坡词之高旷稼轩学不来,稼轩词之沉雄东坡也学不来。后主词之沉哀白石学不来,白石词之清空,后主也学不来。个人的独特气质修养是尤为珍贵的,作者的风格赖以形成。

怎样保持这种独特性呢?犹如花中梅杏,虽然生于污浊尘世,寄身断井颓垣的恶劣环境,甚至为风雨摧残,仍然散发香气。这是在浊世中保持高尚情操,不随波逐流,不同流合污。

王国维称后主有“赤子之心”,不受污染的心灵,就是赤子之心。王国维重视性情心灵,况周颐重视人格情操,都是人性中宝贵的东西。况周颐又提出“词心”一说:“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此万不得已者,由吾心酝酿而出,即吾词之真也。”风雨江山,是外在之境,万不得已者,是心中情意酝酿,不能不发于言。所以况周颐重视词创作之真性情、真感受。

王国维论况周颐词:“蕙风词小令似叔原,长调亦在清真、梅溪间,而沉痛过之。彊村虽富丽精工,犹逊其真挚也。”真挚是蕙风词的特点,从下面两首小令可窥一斑。

浣溪沙 二首

惜起残红泪满衣,它生莫作有情痴。人天无地着相思。 花若再开非故树,云能暂驻亦哀思。不成消遣只成悲。

一晌温存爱落晖,伤春心眼与愁宜。画阑凭损缕金衣。 渐冷香如人意改,重寻梦亦昔游非。那能时节更芳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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