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寅這個傻瓜,第三次復活了

寅次郎“復活”了3次。最初,在26集電視劇的結尾,他在沖繩島上被毒蛇咬死,在觀眾的抗議下,他在大銀幕“復活”,成就了《男人真命苦》系列電影四十八集的輝煌。1996年主演渥美清患肝癌逝世後,1997年推出了紀念性質的《回顧:芙蓉花特別編》,寅次郎“復活”。時隔22年後的2019年,《歡迎歸來,寅次郎》,寅次郎第三次“復活”,山田洋次到底要讓寅次郎跟新時代的觀眾說些什麼呢?

阿寅這個傻瓜,第三次復活了

電影界的奇蹟

《男人真命苦》系列電影不但載入了日本電影史,也創造了吉尼斯世界紀錄:該系列電影從1969年開始,到1995年的《寅次郎紅之花》,一共拍了48集,總觀影人次達到了8000萬人,基本每一集觀眾人數都在150萬到200萬之間,如若加上通過電視、錄像帶、VCD、DVD及藍光的觀影人次,這個總觀影人次估計還得翻番。

我國的電影院放過幾集,CCTV6電影頻道播放過全系列48集電影,因此喜歡該系列電影的中國影迷人數也是一個龐大數目。去年第50集在日本上映時,不乏國內影迷專門飛去日本影院捧場。

在這部系列電影裡,主人公車寅次郎總是戴著禮帽,穿著土氣的格子西裝,扎著同樣土氣的護腰,拖著吊兒郎當的木屐,拎著破爛的茶色皮箱,在外闖蕩一番後回到他的家鄉——東京葛飾柴又,起初會與妹妹櫻花、妹丈阿博、叔叔嬸嬸及鄰里如章魚廠長相處融洽,進退自如,不過一得意就會闖大禍,多米諾骨牌般引發連鎖反應,弄得一切雞飛狗跳,令家人蒙羞,眼看事情不可收拾,他只好灰溜溜遠走他鄉。

阿寅這個傻瓜,第三次復活了

就這樣,他的“回家—離家”的人生方程式一演就演了四十八回。與此同時他的戀愛遵循“回家——戀愛——闖禍——失戀——逃走”的公式,同樣在48集電影裡演繹了40次左右(同一個女主角有時會在幾集中出場,如淺丘琉璃子出場了3集、吉永小百合出場了2集等),不管過程如何,最終都以失戀收場。

每一集的收尾,都是其他人快樂,只有他成為多餘人,帶著羞恥和情傷丟人地逃離家鄉。只有體貼的妹妹櫻花會趕去車站送他,替他買車票,有時還會偷偷往他乾癟的錢包裡塞上幾百乃至幾千日元鈔票。

《男人真命苦》如烈酒,一喝就上頭,每每欲罷不能。日本影評人川本三郎曾引述過上世紀60年代參加全共斗的青年學生的反應:“在參加學運疲憊之餘,看到阿寅這樣的傻瓜,真的深有共鳴。”山田洋次則提及另一類群眾:他認識一位在在土耳其浴場(變相的色情場所)工作的男士,從早到晚均看到男女性愛,久而久之連看到人都覺得厭煩。然而,一有寅次郎的影片上映,他必定購票入場。在他看來,寅次郎雖然每次都會愛上不同的女人,但都全心全意從愛念出發,與性慾無關,純情無比,讓人看完電影后有安心而歸的撫慰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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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次郎踏遍人間世

該系列影片在許多影評人那裡收穫了“不登大雅之堂”“索然無味”等評語,他們往往認為它老掉牙、重複乏味、缺乏創新、是專門取悅大眾的典型通俗。

但能將通俗講好也是需要功力的,講理念(所謂電影語言、風格等)容易,但講故事難,講人人皆懂且皆能入迷的故事更難,而《男人真命苦》最擅長的,就是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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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俗並不意味著低俗,《男人真命苦》底蘊深厚,如陳年美酒,豐醇無比。48集中,寅次郎踏遍日本城鄉,為觀眾打開了一個廣大的人間世,它就是巴赫金意義上的民間世界、第二世界,是“不折不扣的生命現場,禮法無力下達、人無法太修飾自己真相畢露的地方,因此,每一個地方既是在地的、異質的、特色清晰的,但又同時是普世性的……(作家唐諾語)”,這樣的民間世界本來就是鮮活、滑稽、熱鬧、火爆的,如今再丟入一個爆竹般鬧騰的寅次郎,兩個歡快加在一起,構成巴赫金所說的充滿自由和活力的“狂歡”。

這個民間世界並不具備討厭的民粹或國族色彩,而是充滿實體細節的,這些生活細節“有一個國族思維無法涵蓋無力豎起邊界加以隔離統一的普世性基礎,那就是人本身,廣闊而且源遠流長的生命本身,它遠大於久於國族,它甚至可以回頭來拆穿國族嘲笑國族(唐諾語)”,因此能引發全世界觀眾的共鳴和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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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真命苦》中的民間世界的細節豐盈到幾乎溢出銀幕。觀眾隨寅次郎去到聽得見寺院鐘聲的大阪小旅館,或是瀨戶內空氣中飄滿大海腥味的小漁村,或是北海道低矮的牧場,又或是芙蓉花盛開、隨手可採摘熱帶水果、隨時可聽到當地民歌的沖繩島……這是一個詩經般明媚、廣大、豐沛、鮮活的世界,通過寅次郎這個媒介,和以寅屋為代表的認認真真、興興頭頭忙活的東京小手工業、小商鋪的下町世界連接起來,形成一個人對人和善慷慨、人對人滿懷同情心和責任、人人守禮自持、不盜不取、不搶不奪的庶民美好世界。

寅次郎的“復活”

寅次郎的人生運和戀愛運都很糟糕,但影片不是悲劇,寅次郎只對自己的家人是災難,但帶給整個世界的卻是無盡歡樂。因此,它絕不單調、乏味,從1969年到1995年,它每年於正月初一和盂蘭盆節兩度上映,雷打不動,本身就已經成為了類似女兒節、男童節、盂蘭盆節和新年一樣的儀式化的節慶祭典,不看它,人們彷彿一年沒有了著落。

第48集《寅次郎紅之花》拍完,主演渥美清1996年過世,沒有了寅次郎的世界,對他的觀眾而言,日子變得多麼無趣、無聊。觀眾心底裡或會有這樣的心願:山田洋次會不會拍一部沒有寅次郎的寅次郎電影,拍一部所有人都在只有他一個人拎著皮箱不知所終的寅次郎,曲終奏雅為觀眾畫下句點?

山田洋次確實這樣做了。如果說1997年的《寅次郎芙蓉花特別篇》只不過將過往未用完的影像簡單拼接而成(原計劃拍攝的第四十九部擬名為《花遍路》,因渥美清逝世而作罷),很難說是真正的電影,那麼,22年之後的第五十集《歡迎歸來,寅次郎》,不僅是因為2019年是系列電影誕生的50週年,而且是因為,“遇到困難,就呼喚我寅次郎的名字吧”。的確,經歷了泡沫經濟後長達30年的陣痛,還有“3·11”地震,面對一個“前景不透明、存在嚴重停滯氛圍的時代(山田洋次的話)”,真的需要他“歸來”,真的需要他爽郎的笑聲來驅散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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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集的主要故事,圍繞著寅次郎的外甥滿男和其初戀情人泉展開。在第四十二集和四十八集的時候,兩人還只是初涉情網的少男少女,到了第五十集的2019年,他和她已經是步入中年的男女,各有各的危機:滿男成了一位小說家,6年前他的妻子過世,他和女兒相依為命。身邊的人都勸他再婚,但他一直沉浸在對妻子的懷念中,和初戀情人泉的重逢,內心的波瀾湧起,卻又無從說起。泉在歐洲為聯合國難民署工作,然而她能助人,卻無法自助,怎麼也解不開自己和父母之間愛恨交纏幾十年的糾結。滿男的家人親友也發生了不同的變故:寅屋的叔叔嬸嬸已經過世,櫻花和丈夫阿博已經年邁,過著平淡孤寂的生活。

如果說前48集的故事情節可以概括為“到最後所有人都開心,就只有寅次郎一個人不快樂”,那麼,第50集則可以概括為:自從大家的生活中沒有了寅次郎這個“開心果”,當這個遠方的旅行人離開了他們,加上時代的低氣壓,所有人似乎都有一種惘惘的失落,每個人都患上了城市病——寂寞:

旅人啊

看到無法前往的人

就停下來微笑吧

看到不認識的人

就聊聊吧

因為人皆寂寞啊

這是《男人真命苦》中的演員之一犬塚弘寫給寅次郎的詩句。

阿寅這個傻瓜,第三次復活了

或許,寅次郎的笑聲,是抵抗寂寞的最佳靈藥:對櫻花和阿博來說,寅次郎的闖禍和鬧騰固然帶來麻煩,卻也使他們的生活充滿歡聲笑語;對滿男來說,舅舅添亂的幫助和勵志常常讓人尷尬,卻真的能點中他的軟肋,而人到中年,他的困惑比年輕時更多,更需要舅舅的指點;對帶有原生家庭傷痕的泉來說,和父母之間糟糕的關係,可能需要寅次郎善解人意的溝通才能化解……在山田洋次看來,只有寅次郎“歸來”,提醒他們超越一己的困頓、哀傷和得失,投入到更廣大的人世間去,重建人與人之間的連接,才能化解時代的病症。

時代需要“傻鬼”

影片中,寅次郎的“歸來”或者說是“復活”的設計非常合乎情理,他其實只以兩種形式出現:一是作為大家的回憶出現,二是片末在滿男的呼喚下,以幻影出現(小時候,寅次郎經常對他說:“遇到困難的話,就迎風呼喚他的名字吧。叔叔就會馬上飛奔過來救你的”)。與其說是寅次郎“復活”了,不如說是作為“精神力量”的存在而“歸來”。

實際上,作為現實主義者的山田洋次,早已經清楚地認識到,寅次郎那種逍遙於主流世界之外的流浪者,在現實中早就沒有了存在的空間。早在2010年的《弟弟》一片中他已經指出了這點,片中那個半生流離浪蕩、不務正業、隨時給姐姐闖禍、最後無助地在姐姐的懷裡死去的鐵郎,其實正是另一個寅次郎。本片中,泉那位離開母親和人私奔,老後只能寒傖地侷促於養老院度過孤獨餘生的父親,某種程度上也正是寅次郎十分可能的淒涼結局。

阿寅這個傻瓜,第三次復活了

《弟弟》

可是另一方面,作為藝術家的山田洋次,認為在這個一切前景不明、一切都停滯不前的時代,可能更加需要“傻鬼”寅次郎的爽朗笑聲。於是,在電影的結尾,他利用藝術的特權,化身為小說家滿男,要為這個沉悶的世界召喚出寅次郎。他要讓寅次郎回來,解答他答不好的人生問題,他要讓寅次郎快樂地回來,攜著他的妻子——就像《天堂電影院》結尾多多放映阿佛特爺爺為自己收集的所有接吻片段一樣,前48集中寅次郎邂逅的那些大美女:淺丘琉璃子、吉永小百合、八千草薰、松坂慶子、香川京子、大原麗子、若尾文子、田中裕子、樋口可南等笑靨如花出現——歸來,為眼下這個越來越沉重的時代帶來解脫和撫慰。

在影片中,寅次郎處處不在,卻又無處不在。因為,他就是那廣闊、豐饒、潑辣、多姿多彩的世界的化身,他就是生命那酣暢淋漓的元氣本身。

文 | 連城 編輯 | 陳凱一

本文系獨家原創內容,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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